()周思敏睡得迷迷糊糊、昏昏沉沉的。四周一片混沌,她感覺自己一直在大火裏奔跑,熱焰像海浪一樣一波接一波的往她身上潑着。
她又熱又渴,嗓子都被烤的冒煙了。
“思敏……”
遠遠近近的聲音在腦海中響起,從模糊到清晰:“思敏……”
她一下子就睜開了眼。
“你醒了?”王元娘見她醒了,臉上頓時就露出了一個淡淡的微笑。
芍藥端了水走了過來,探頭輕問道:“小姐,您嘴唇都幹的起皮了,要不要喝點溫水潤潤?”
說完又覺得自己自作主張了,便轉頭問王元娘道:“王姑娘,咱們小姐能喝溫水嗎?”
王元娘點了點頭:“可以喝點清水,但不要給她喝茶。”
周思敏正渴的不行,看到芍藥端了溫水過來,便掙紮着坐了起來。她這會兒還有些頭暈,身上也沒什麽力氣,一下子起身後竟覺得有些眼花。
她緩了緩,然後擡手就要接芍藥手裏的水。
芍藥将細瓷碗遞了過去,看到周思敏仰着頭咕咚咕咚幾下就喝光了,頓時就有些吃驚:“小姐,您慢點啊……”
看來真是渴極了,不然她家小姐怎麽會這麽急,喝起水來就跟那些粗莽大漢喝酒似的……
呸呸呸!那些粗鄙之人怎麽能跟她家小姐相比!芍藥搖搖頭,将腦子裏的胡亂想法抛了出去。
一碗清水下下肚,周思敏隻覺得心火都熄了好多。不過還不夠,她還是感覺口幹的很。
“再端一碗過來。”她将空碗遞給芍藥。吩咐道:“再打盆水來,我要擦一擦身。”
身上好似出了很多汗。頸脖子裏的頭發都被汗水浸濕了,黏黏糊糊的貼在皮膚上十分的難受。讓她恨不能将那一頭青絲都剃了去。
芍藥依言退了下去。
“你們兩個也下去吧。”周思敏看到旁邊還站着兩個新買來的丫鬟,便又道:“我和王姑娘有話要說。”
那兩人因爲是新來的,倒是老實的很,聞言便乖順的退了出去,然後自覺的守在了門口,以防有人不守規矩,胡亂就撞了進來。
周思敏看着那兩個丫鬟下去了,這才轉了頭,細細打量了王元娘半晌。然後道:“你變了不少。”
确切的說,王元娘是瘦了不少。原本圓潤的下巴變得尖尖的,兩腮上的肉也減去了不少。微有些凸起的臉頰上掃了一層淡淡的胭脂,浮在了她細白的皮膚上,反而顯得有些病弱。
整個人連氣質都變了。
雖然臉龐看着依舊年輕,皮膚也緊緻非常,但是她渾身上下都透着一股沉沉的暮氣。就好似一個七老八十的婆子披上了一層二八少女的精緻皮囊,詭異又妖異。
“你也變了不少。”王元娘笑了笑,稱贊道:“你比以前更漂亮了。”
一邊說。她一邊伸手在周思敏的脖頸處摸了摸,然後道:“高熱已退,你這病也去了一大半了。一會兒我再給你開個方子,你吃個兩天差不多就全好了。這幾天飲食上也要注意些。别吃的太油膩,清淡一點,簡單一點……”
“元娘……”周思敏突然打斷了王元娘的絮絮叨叨:“我月初的時候見到成瀾了。”
她緊緊盯住了對方的眼睛。有些澀然的說道:“她成了姜桐衛王的一個侍妾,還被改了名字。叫白棋。”
現在衛王突然離開了京城,張成瀾便也失蹤了。她以後隻怕再也見不到對方了。
王元娘聽了。臉上的表情很淡,聲音也很輕:“哦,她跟你說了什麽?”
她當然知道張成瀾來了京城。不僅來了京城,還纏上了顧西庭,迷的顧西庭茶飯不思,攪得她夜夜難安。
周思敏看着王元娘這張若無其事的臉,心裏的滋味真是五味陳雜、難以辨清。她其實很希望張成瀾的猜測是假的,那樣她們兩人之間就沒了誤會。她也不用夾在這兩人中間左右爲難了。
“她說她當初是被你下了藥,然後再醒來時就被人賣到了姜桐。”周思敏慢慢說道:“元娘,她說的是真的嗎?真的是你……賣了她?”
她有些忐忑,但是不問清楚,這心裏就好像被人紮了一根刺,不提還好。一提起來,就有些痛有些膈應。
“我爲什麽要賣了她呢?”王元娘卻沒有立刻回答周思敏的疑問,反而似笑非笑的反問道:“原因呢?她說了嗎?”
她坐在周思敏的床沿邊上,微微探出的身子半懸在周思敏的面前,一雙黑漆漆的眼睛眨也不眨的緊緊盯着對方,坦蕩的就好像什麽壞事都沒做過一樣。
周思敏忍不住就有些疑惑起來,難道真的是張成瀾冤枉了王元娘嗎?
“她說是因爲顧先生……”她低低說道:“張家準備和顧先生結親,找你做中間人去說項的。結果你不僅不肯,還找了機會害了她……”
周思敏說不下去了,因爲王元娘的眼神實在太淩厲了,就好似在裏面藏了一把尖刀。誰跟她對上,她就會挖了誰的眼睛一樣。
“哈哈哈!她說的沒錯。”王元娘突然收回了身子,從周思敏的床邊站起身,走到屋子靠邊的那排多寶架前,手指在一個個或精巧或大氣的擺件上緩緩佛過,漫不經心的說道:“是我給她下了藥,還特别交代了要将人賣的遠遠的,最好一輩子都回不來的。”
這屋子裏的裝飾真是精緻,每一步都是景緻,每一步都擺有一件令人錯不開眼的小東西。三年前,她或許還會羨慕甚至嫉妒,如今,這些東西堆滿了屬于她的小倉庫。
她卻一點兒也沒有得到想象中的滿足和快樂。
“你爲什麽那麽做?”周思敏沉聲問道:“就因爲她可能會嫁給顧西庭?”
相比與張成瀾當初告訴她時。她的憤怒和傷心,周思敏這會兒的情緒反而沒那麽激烈了。
大概是因爲心中的預想成了現實。早早就有準備,才讓她不至于那麽激動了吧。
“是啊。”王元娘回過頭。定定的望了周思敏一眼:“就是因爲我師父。”
她重又走到周思敏床邊站定,然後有些憤怒的說道:“我早就跟你們承認過的,我說我心悅我的師父。你們相信也好不相信也罷,卻也不好再跟我師父有什麽牽扯了吧?可她是怎麽做的呢?她明明知道我對師父有情,爲什麽還要來橫插一腳!仗着自己比我有錢,比我有地位,就可以肆意的羞辱我嗎?你可知道她那個潑婦老娘在聽到我拒絕給他們牽線搭橋時是怎麽辱罵我的嗎?你可知道我母親是怎麽死的嗎?”
耳邊仿佛又響起了對方尖細的嗓音,鄙夷而不屑的說道:給錢也不要,倒是有骨氣的很嗎?既然有骨氣。就别出門四處勾搭啊?今天趙家請,明天李家請的。你是做的什麽生意,到了人家就要關門拉窗?不過也難怪,寡婦帶大的嘛……從小耳濡目染的,不學到點手段怎麽養家糊口呢。瞧着細皮嫩肉的,是專門爲了做那生意養出來的吧……
王元娘的眼裏湧出了淚水,視線也變得模糊起來。她仿佛又看到了自己的母親拿着大掃把趕人的模樣,看到了街坊四鄰對母親的指指點點,看到了那些混街頭的流氓地痞對她們永無休止的騷擾……
她原本平靜的生活被打亂。母親爲了不讓她出門再不肯吃藥,将好不容易将養好的身體生生的熬幹了!
“她們害死了我的母親,逼得我走投無路。”王元娘擦幹了淚,對着周思敏問道:“難道我就是泥捏的。就不該反抗?”
周思敏已經聽呆了。王元娘的母親是因爲這樣才死的嗎?她默默的低了頭。張成瀾也承認過王母是因爲張家人而死,卻說是因爲她失蹤了,張家人上門問罪時氣到了對方。
“這是她父母做的孽。你何至于報應到成瀾身上。”她不想再刨根究底,隻是輕輕的問道:“你那麽做。後悔過嗎?”
按說王元娘救過她的命,她是沒有資格指責對方的。但是很多時候。人不會因爲不應該就不去做。她想聽聽王元娘心裏的想法,想知道對方爲什麽要這麽做。
王元娘聽了,沒有立刻出聲回答。
周思敏便擡起頭,才看到王元娘也正看着她。
“思敏,這輩子我就隻做過這一件惡事。”她臉上的淚水已經沒了,表情有些木然的對着周思敏道:“其餘時刻,我一直在行善。以前我還有點嫉妒你們,覺得你們什麽都不用操心,想要什麽就有什麽。現在才知道,有錢人也會有煩惱,也會被傷害。我以前最恨張成瀾,因爲正是她奪走了我的一切。現在才明白,能被奪走的東西原本就不真正的屬于我。我以前總想着用最大的痛苦去懲罰敵人,現在才發現,懲罰敵人的時候自己也要受到相同代價的懲罰……”
她後悔了。
“因爲這件事,師父對張成瀾越發的愧疚。他說是她沒教好我,才令我用了從他那裏學到的東西傷害了張成瀾。我原本以爲進了京城,跟師父離的更近了。可實際上呢,他對我失望透頂,處處躲着我,避着我。我們同住在一個屋檐下,好像很近,卻又離的越來越遠,這輩子都不可能靠在一起了。”
可是後悔有什麽用呢?她笑了笑,對周思敏道:“我很後悔認識了你們。”
若不是認識了她們,她就不會招惹上張家,她的母親就不會死,她也不會做出那件錯事。
周思敏頓時就流下淚來。
“我不後悔。”她道:“我不後悔認識你們。”
隻是再也回不到從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