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後聽得怒氣沖沖——這當然是裝出來的,辯論的時候放嘴炮是文人最擅長的了,誰還能不知道這個道理,可太後偏偏勃然大怒,對着軍機處的人說道,:“太後和皇帝面前,話能夠随便說嗎?反對别人的時候,說大清有大把天文算學人才;到自己辦事了,就說‘系推測而已’。仍舊不準辭任!”
“解鈴還需系鈴人”,倭仁沒辦法,隻好又去拜會洋務頭子、自己以前絕對不會交往的恭親王。等到下了轎,倭仁擡腿踏進恭王府的花廳,恭親王已經迎向前來。一位是皇帝的師傅,一位是本朝的親王,彼此鞠躬作揖,沒完沒了。恰好曹毓英也在,就一起作陪,把倭仁迎到了花廳。
倭仁撰對聯、寫奏折雖然厲害,和人叙話卻非所長,要說的話本來也有點難于啓齒。所以憋着氣,紅着臉,流着汗——剛好可以把原因推在秋老虎頭上,倭仁期期艾艾地說明來意道:“同文館之事,實非我所欲,還請議政王多多美言,請太後收回成命。”
恭親王見到倭仁的窘迫模樣,笑而不語,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曹毓英揮着扇子,對着倭仁笑道,“老大人未免太過強求了,議政王雖然貴爲王爺,可也得聽太後、皇上的意思不是?如今這旨意都已經下了,再改豈不是朝令夕改,這樣朝廷的臉面,太後的威信,放哪裏呢?”
聽到曹毓英半帶諷刺的話,倭仁漲紅了臉,卻也不好多說什麽,恭親王見到倭仁的樣子,畢竟有些不忍,笑着說道:
“老大人,如今木已成舟,還是先委屈委屈,暫時做幾個月,然後以老大人同時在南書房當值,不勝繁劇,到時請辭吧?”
一聽得恭親王要他“先做幾個月”,倭仁氣得老眼昏花,立即就準備拂袖而去。“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他身爲皇帝師傅,同文館的館長就是隻當一天,也就好比大閨女出嫁後在夫家過了一夜,就算失節了。難道恭親王就不明白嗎?
隻是他剛剛站起身來,隻覺一陣暈眩,立即又跌坐在椅子上。恭親王一見不妙,急忙過來扶持,一面叫仆人端茶送水,打扇揉肩,倭仁的氣色才漸漸緩過來。
恭親王就此打住同文館的話題,隻管噓寒問暖,傳醫喚藥,皇帝的授業師傅如果因爲同文館的事情,氣死在自己家裏,天下讀書人的口水,隻怕都能彙成鑒園中假山上源源流出的噴泉了。
雖然恭親王送他登轎的禮節完美無暇,倭仁知道,他不能求得更多。這道任命就好似鼻涕蟲似的粘着他不放,又好似貼在他面子上的一塊顯眼膏藥,難以去除。以至于他在南書房給皇帝講書時,想想自己一心爲皇上爲朝廷,竟然落得個如此尴尬的境地,一時間忍不住涕淚滂沱。
年輕的皇帝被驚呆了,他從來沒有見過倭仁師傅如此失态,也沒有見過一個留銀白色長須的先生哭時,淚水竟然不從臉頰滑落,而是一直滴到長須的末端,就好象另一位師傅翁同和講過的李白詩句:“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皇帝當然知道師傅爲何事落淚,晚膳時就把這件事情講給太後聽,同時替師傅求情,請求免去師傅同文館館長的任命。
“咳,這些人,說起來天花亂墜,要做事情了,就推三阻四,朝廷還能指望些什麽人?”慈禧不屑說。
“倭師傅原本不認得會天文算學的人。”皇帝替師傅辯解道。
“瞧瞧,身爲皇帝的師傅,不知道的事情也亂說,怎麽能教皇帝立言立行?這件事情不能就此了了,要讓他多檢讨自己幾天。”太後笑着說道,“你們那些師傅,我瞧着就沒一個好的,李棠階是道德君子,在軍機處倒是也能做些事兒,這個倭仁,實在可惱,就動動嘴,眼高手低,當差倒是不會了!皇帝你也别管了,他當着左都禦史,提意見是應該的,隻是話說的太滿了,倒是叫人輕易反駁,丢了面子,看了笑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