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的那天,照規矩不投行館,先赴宮門,遞折請安,然後由禮部及内務府官員帶領,到澹泊敬誠殿叩谒梓宮,少不得有一場痛哭。等一回行館,還來不及換衣服,就有貴客來訪,一直應酬到深夜,還有一位最要緊的訪客要接見。
這位訪客就是曹毓瑛。他知道勝保的脾氣,雖在深夜,卻以公服拜谒,一見了面,以屬下的身分行堂參的大禮。勝保學年羹堯的派頭,對紅頂子的武官,頤指氣使,視爲仆役,但對幕賓卻特别客氣,因此對曹毓瑛的大禮,避而不受,結果曹毓瑛給他請了個“雙安”,他還了一揖。接着請客人換了便衣,延入小客廳,置酒密談。
當然是從行程談起,勝保告訴曹毓瑛,他出京的時候,恭王還未回京,但在旅途相遇,曾作了長夜之談。又說:“恭王特别關照,說到了行在,不妨聽從老兄的指點。一介武夫,别無所長,隻略讀了幾句書,還知道敬禮天下士而已!”說着,扶一扶他那副蓋了半邊臉的大墨鏡,拈着八字胡髭,哈哈大笑。
曹毓瑛不敢因爲他這副仿佛十分豪放的神态,便加輕慢,依然誠惶誠恐地答道:“勝大人言重了。倘蒙垂詢,知無不言。”
“彼此,彼此。”勝保接着又說,“今兒我一到,就看到了那通痛斥董元醇的明發。肅六也太過分了,這把皇上放在火上烤啊,皇太後可還在呢!”
“是。”曹毓瑛答應着,同時在考慮,下面該說些什麽。
不容他開口,勝保口風一變:“不過,董元醇也實在該痛斥!那種文字,也可以上達天聽嗎?”
一聽這話,曹毓瑛便随口恭維了一句:“那自然不能跟勝大人的奏議相比。”
勝保的重要奏議,一向自己動手,曹毓瑛這句恭維,恰是投其所好,所以大爲高興,“垂簾之議,亦未嘗不可行,我瞧着也行。”他大聲地說,“隻看什麽人說這話,話說得如何?”
聽他的口風,大有躍躍欲試的意味,但怕他也象董元醇那樣,不理會時機如何,貿貿然陳奏,反又爲皇太後帶來一個難題,所以曹毓瑛想了一下,這樣回答:“此是國之大計,非中外物望所系的重臣,不宜建言,言亦無益,不過愚見以爲,總要等回了城,才談得到此。”
“嗯,嗯!”勝保點點頭說,“這原是宜緩不宜急的事。倘非計出萬全,不宜輕舉妄動。”
“是!足見勝大人老成謀國,真是不負先帝特達之知。”
勝保微微一笑,表示謙謝,然後換了個話題,談到顧命八大臣的一切作爲。曹毓瑛也就把他的所見所聞,用平靜的口氣,談了許多,勝保持杯傾聽,不時輕擊着大理石的桌面,顯得頗爲躊躇似地。
等他講完,勝保說道:“顧命本爲祖制,但弄成今日的局面,爲先帝始料所不及。我辱蒙先帝見知,手诏獎許,曉得我‘赤心爲國’,自然不能坐視。”說到這裏,站起身來,踱了兩步,取出一個碧綠的翡翠鼻煙壺,拈了一撮鼻煙,使勁吸着。
曹毓瑛沒有說話,隻視線始終缭繞在他左右,等候他作成重大的決定。
“此時還未可效鬻拳之所爲。因爲八臣的逆踰,到底未彰。琢翁,”勝保問道,“你以爲如何?”
鬻拳是春秋楚國的大夫,曾作兵谏,勝保用這個典故,表示他還不願運用武力來改變政局,曹毓瑛雖不同意他所說的“逆踰未彰”的理由,但不用兵谏的宗旨,他是完全贊成的。
于是,他從容答道:“勝大人見得極是。此時若有舉動,隻恐驚了聖駕,回城的日子有變化,反而不妙。再則虎豹在山,盡不妨謀定後動。否則……。”
曹毓瑛沒有再說下去,勝保也不追問,他們已默喻到一重關礙,就此時來說,肅順到底大權在握,逼得急了,可以消除勝保的兵權,豈非弄巧成拙?
“好在回城的日子也快了,眼前他們總還不至于明目張膽,有所圖謀。”勝保停了一下,把那副大墨鏡取了下來,瞪着眼又說:“有我在,諒他們也不敢有異心!”
曹毓瑛也覺得勝保此行,雖無舉動,亦足以收鎮懾之效,但回京以後,還要他出力支持,所以特别點了一句:“勝大人總要等兩宮安然回城,才好離京回防。”
“自然,自然。”
曹毓瑛又告訴主人,京中亦正在發動垂簾之議,主其事的,似乎是大學士周祖培,他的西席就是近年崛起的名士李慈銘。周祖培請他考證前朝太後稱制的故事,李慈銘寫了一篇文章,叫做《臨朝備考錄》,列舉了漢朝和熹鄧皇後,順烈梁皇後,晉朝的康獻褚皇後,宋初遼國的睿智蕭皇後,懿仁皇後,宋朝的章獻劉皇後,光獻曹太後,宣仁高太後,一共八位的故事,作爲垂簾之議的根據。
“這好玩得很!”勝保笑道,“連《坐宮盜令》的蕭太後也搬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