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冷戈壁黃沙,庚嶺岫雲掩人家。軟紅十裏,秦淮月下,歌女樓舫如畫。錢塘潮信,湧浪朝天,孺子凡夫驚煞!嘯風起時,椰樹挺拔,堪嗟英雄樹無花。使君休問前程,金爐銷盡,窮通榮華。香橼一島歸有期,彼處是海角天涯……
“兩位仙童勞累了,請回齋房用功通神。”葉名琛說道,“——庸墨、保純,據你二位看,這首詞是什麽意思呢?”
餘保純沉吟道:“據學生見識,‘月冷戈壁黃沙’,似乎指西北有事,說不定俄國在新疆又要折騰。最後一句,‘香橼一島’,顯見是香港;‘歸有期’,似乎指收複有望。但大人間的是自己否泰歸宿,這就有點不合。”胡師爺道:“大帥能收複香港,自然是爲朝廷雪恥立功,收拾金瓯完全,這份功勞是大帥榮終歸站!”
“中間幾句我也在思量索解。”葉名琛口氣認真得像學生回答老師提問,“邊患内憂,中原依然繁華奢侈歌舞升平。錢塘江潮有起有落,有人大驚小怪,所以我們不要學那些孺子凡夫。隻是我這裏,也有‘堪嗟英雄樹無花’一句,看來是說我這裏蜀中無大将。難哪……收複香港我沒有那個雄心。朝廷《南京條約》剛訂過幾年,如今洋人又來換約,我哪有那個回天之力呢?我也不圖‘金爐銷盡,窮通榮華’。能平安無事,我就心滿意足。”
郭嵩焘在花廳裏聽得心裏焦躁,這麽着索解,一輩子也說不完這首長短句兒。室内的幾個人停下了話,正在喝茶,他覺得已是時機,雙手撐着椅背站起身來,向那侍女點點頭踱出花廳,站在滴水檐下,深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吐出,不緊不慢報道:“湖南湘陰籍道光二十七年進士,候補廣州道郭嵩焘——求見制台大人!”
“是伯琛麽?”書房裏傳來葉名琛的聲音,似乎很高興,“請進來吧!”便聽屋裏餘保純和胡庸墨也笑。
郭嵩焘移步進來,看時,拜壇神像依舊,隻那張請神用的八仙桌已經翻轉四腿着地。乩架沙盤移到了神案西側。葉名琛在神案東據案而坐,餘保純和胡師爺都坐在南窗下椅上。幾上放着方才抄的乩語詞兒。牆上除了神像,還有鬥大的中堂幅,寫着“精氣神”三個字。若換一處地方無論誰看這都是一間道觀精舍,半點涵墨書香味兒也是不沾的。肚裏暗笑着要行庭參禮,剛說了“卑職”兩個字,葉名琛已經過來親手扶攙:“伯琛,私下見面不要和我鬧這個!來——坐——看茶!……先不忙說公事。你是有名碩儒,穆相的高足,先帝也誇過你是‘通儒’。你看看這副乩仙詞,品怦品評批解批解!”胡庸墨便将那張宣紙雙手捧來。“學生于神道佛釋一竅不通,何敢妄評呢?”郭嵩焘雙手接過看時,卻是一筆極漂亮的草書,或如林中老騰龍盤夭矯,或似織女投梭勁遒插天,驚蛇入草魑魅相鬥,規矩制度布局章法皆如精心夙構,臨機信筆之間有此作品,郭嵩焘不能不心下賓服,眉頭一揚贊道:“好字好書法,胡先生自成一體!沒有三十年功夫休想寫得這樣!”
“哪裏哪裏……”胡庸墨被他誇得臉上放光,高興得不好意思,“草書略能遮羞罷了。若論字,還要看葉大帥的——您瞧這幅中堂,是葉制軍手書,氣、韻、格、調,我都是比不了的。”郭嵩焘審視一眼那三個字,倒也是勁節蒼遒,隻是筆鋒間遊走略顯猶豫,顯見故作情調,但這些話斷不能直述,因道:“我過湖廣,胡林翼方伯堂中懸有葉制台的梅畫,兼配詠梅詩,當時我就說,‘葉提督堪稱書畫雙絕!’就這幅字,和康熙年間吳梅村的《春江曲》相抗诘,其品位可想而知!”
吳梅村是前明遺老,所謂“燕台七才子”之首,《春江曲》是被收進大内三希堂的珍品字畫。清初錢謙益曾有批評,說吳梅村的字畫“柔媚強振作”,但知道的人極少。這裏郭嵩焘不動聲色寓譏于獎,把個葉名琛也蒙得不好意思,捋着胡子微笑,說道:“老夫何以克當!——就這首詞請先生判斷一下仙意若何。我還有些字畫,改日一定請教!”刹那間,郭嵩焘便由下屬提升了“先生”,但他其實真的是個剛勁内斂的人,隻是官場風氣逼人,隻好外圓内方,因笑道:“卑職于此道素無研究,不敢妄評亵渎。不瞞諸公,方才學生就在隔壁,諸公議論竊以爲是巨細糜遺的了,連補遺也是不敢妄言的。”
“你就在花廳?他們也不來報一聲!”餘保純笑道。“幸好剛剛并沒有說你的壞話,如今你到了這裏,倒是要多說你一句——大帥,這伯琛是太極拳的高手,别的甚好,就是少些硬氣!”
葉名琛一雙壽眉壓得低低的,古井一樣深邃的瞳仁一直盯視審量着郭嵩焘,末了也是一笑,說道:“亂世作官自然也有權宜之道。廣州人也有叫我‘葉頑石’的。我說頑石有什麽不好?你看海上那些礁石,不可敬麽?湖山石林,不可愛麽?‘石不能言最可人’,《紅樓夢》也叫石頭記!英國人的鐵甲船厲害吧?教他碰碰瓊崖看!”
衆人都笑,“大帥說的極是。”
說了幾句閑話之後,複又談起江甯的戰事,江南大營統帥和春在丹陽被李世賢部阻擊,中彈負傷,逃往無錫,在浒墅關吞食鴉片和燒酒自盡。太平軍連克丹陽、無錫,提督王浚、總兵熊天喜等陣亡,太湖沿岸俱被攻陷。原本在常州的兩江總督何桂清逃往蘇州,複又逃到上海,雖然上奏狡辯說自己督辦糧草,但京中傳來的消息是龍顔震怒,何桂清革職查辦是闆上釘釘的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