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神話固然是美了。但現今城裏人卻聞“羊”(洋)變色。“道光爺”在位三十年,活了六十九歲,溢号是“成皇帝”。依列聖專谥:“成:禮樂明具曰成;安民立政曰成;久道化隆曰成。”其實三條都不沾邊兒。大清帝國自康雍乾三朝以降,似乎氣數式微得一蹶不振,水旱蝗風災年疊遞連綿,天理教、天地會、八卦教、白蓮紅蓮教甚或青紅幫今日這邊扯旗放炮,明日那邊鼓噪鬧事,弄到宮掖起變太監造反,諸種匪夷所思的大變累累疊起,一水缸葫蘆兩隻手,摁了這個那個起。雖然還說不上“大亂”,但自他即位,先雲南永北萬唐貴、陳添培造反,二月平息;五月河北野番作亂,接踵而至張格爾叛亂,一直打了八年;平靜不到一年回疆又亂……這邊平亂花銀子,那邊鴉片煙霾蔓延,從王爺到販夫走卒,一齊用錢買煙土,弄得裏裏外外手忙腳亂,事事處處捉襟見肘。道光十八年,國家财政單鴉片一項就流出五千餘萬兩,比道光初年翻了近五倍。銀價猛漲藩庫空虛,稍稍明眼人誰都清楚,不禁鴉片,亡國在即。因此,道光十八年,一紙聖谕命湖廣總督林則徐爲欽差大臣馳赴廣東查禁鴉片。盡人皆知,英國人惹不起這位中國命世豪傑,眼睜睜看着兩萬箱鴉片被焚毀在石灰池裏又忍不下這口氣,不敢打廣州,開了軍艦攻福建,在鄧廷祯手裏又吃敗仗;又沿海北上,卻在定海得手,又乘勝北上直逼天津。道光皇帝是個吃軟柿子的秉性兒,聽說英國人船堅炮利手段了得,竟把定海戰事失利的帳算到林則徐頭上。驚怒之下将林則徐摘頂子撤職查辦,派了個莫名其妙的琦善去和鬼子義律談判。但英國議會這時候已看出中國這個龐然大物不經打,決議要揍中國了,談不攏便開打。道光二十年臘月,陳兵海面攻下香港,二十一年正月又布陣打下虎門炮台。三元裏一戰,英國人又觸了廣州人黴頭,偏是中國的廣州将軍奕山古怪,不但不乘勝痛殺洋鬼子,一頭派人把圍得結結實實的義律救出來,一頭向朝廷虛報戰功據爲己有,蒙哄道光說英國人隻求通商貿易别無惡意,把英國人要求賠償軍費說成“清還商債”,鴉片的事、香港的事隻字不提。可歎道光還信以爲真,下旨将林則徐、鄧廷祯滴戍伊犁。
英國人沒有拿到朝廷正式割讓香港的文約,哪裏肯罷休?六月北犯攻陷廈門,八月再次攻下定海,又打下鎮海、甯波。總兵葛雲飛、王錫鵬戰死,欽差大臣裕謙沉水自盡,舉國嘩然,朝臣彈章交奏。到這時道光才知道香港早已挂了米字花旗,香港幾千人民已成英王臣屬,盛怒之下下旨與英交戰。可憐中國内無良相外無良将,上有昏君下有奸臣,官兵又都被英國人吓破了膽,竟都是望風而逃。道光二十二年四月乍浦淪陷,五月寶山上海失守,六月英兵攻下鎮江,沿長江直逼南京,一路打進如入無人之境。直到二十二年七月二十日,《南京條約》成,五口通商割讓香港約定十三條,英艦在長江上懸兩國國旗放炮二十一聲,鴉片戰争初告終止。華夏自混沌開辟,曆秦皇漢武,越唐宗宋祖,如此丢人現眼,這般奇恥大辱還是頭一回。
國家和人一樣,元氣一喪魂魄不全那就百哀齊至。美國人、法國人、比利時人……一群“羊”(洋)都變成了狼,堂堂中國成了“利益均沾”的洋人筵宴,竟如死人一般由着這群狼啃齧……道光皇帝在極度的憤怒羞愧沮喪和無可奈何中撒手而去。他自己就信佛,谥号曰“成”,正應了禅宗機鋒語“成是不成,不成是成”了。
鹹豐七年五月廿四正中午時分,霏霏細雨中一艘烏篷船在城南鹹步碼頭緩緩泊舟。艄公長長一聲“搭岸啰——”撐篙穩穩攏向橋闆,一個晃漾,停住了。
篷上油布簾子一掀動,出來一老一少兩個人,都是青衣長随打扮。老蒼頭年紀在五十歲開外,發辮鬓角都花白了;小奚奴形容兒隻在十二三之間,一臉稚氣。他們似乎是頭一次來廣州,在濕漉漉的艙闆上呆看那碼頭,足有校場來大,各色洋貨垛得一座座小山似的,碼頭上的杠夫們有的在趸船的“過山龍”上杠包兒卸貨,有的吆喝着粵語在貨堆上下苫油布遮雨,忙得螞蟻似的。這條烏篷船在一溜兒樓艦似的趸船中活似擠在烏龜群裏的小甲殼蟲,并沒有人理會他們。好一陣子,才過來五六個杠夫,卻不上船,站在碼頭青石條上問:“吃水這麽淺,能有什麽貨?哪來的?誰的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