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以晃渾然不知自己已經從鬼門關關口處走了一遭回來了,興緻勃勃地進了楊秀清的西偏廳,跪下行禮之後,捧着手裏的紅木盒子,連忙山呼,“東王大喜!東王大喜!”
楊秀清懶洋洋地半倚在榻上,打了個哈欠,“老胡,什麽大喜,能大喜地連你自己的人頭都不想要了?巴巴地不聽号令趕回京受死?”說到最後一句,東王左輔正軍事,天國九千歲的語氣變得冰冷,室内死寂一片。
胡以晃的額頭上細細的冷汗珠淋淋留下,心下懼怕無比,想着手裏捧着的事物,複又壯了膽子,開口強笑道:“請大王暫且動怒,請看了屬下手裏的東西,若是東王看了不樂意,屬下死而無憾!”
“哦?什麽東西讓你如此不畏死?”楊秀清來了興趣,揮手讓朱九妹姐妹花退到後頭去,自己又拿了一個砗磲制成的小如意在手裏把玩。
“大王一瞧便知端的。”
胡以晃連忙打開手裏頭的盒子,侍從官把裏頭的黃绫卷子呈給了楊秀清,楊秀清雙眼一眯,這東西自己在天王府的前身,兩江總督的内庫裏頭瞧地多了去,這難道是?
“這是清妖的東西?”跪在地上的胡以晃耳邊傳來了楊秀清不可捉摸地聲音。
“正是。”
“希望這東西不會讓本王失望,不然,老胡,你的罪狀裏頭又要加了一條,結交清妖,那可真是雪中飛(注一)的死罪啊。”楊秀清閑閑地加了一句,不去理會瑟瑟發抖癱跪在地上的胡以晃,優哉遊哉地打開了雲紋繡龍的卷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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韋昌輝早就對楊秀清的飛揚跋扈受夠了。
時間大概要從南王和西王升天之後算起。自從馮雲山和蕭朝貴戰死沙場之後,韋昌輝在領導班子裏的地位,就發生了微妙的變化。原來排名第五的他,由于前面兩位領導的離崗,連跳兩名,成了太平天國的第三号領導人。地位在他之上的,隻剩下兩個人,一個是天王洪秀全,一個是東王楊秀清。排位不斷靠前的韋昌輝,卻感覺越來越使不上勁。韋昌輝原來也帶兵打仗,永安突圍時,韋昌輝就是前衛軍統帥,可是自從蕭朝貴死後,他就基本上被晾在一邊。進入天京後,擔任了一段時間的城防總司令,不久就被換成了石達開。西征打響後,楊秀清曾經多次命令韋昌輝,帶兵支援安徽和湖北,可每次都在韋昌輝做好一切準備之後,楊秀清就改變主意,臨時換人。第一次被換成韋昌輝自己的弟弟韋俊,第二次被換成石達開。被剝奪了帶兵權的韋昌輝,就在天京協助楊秀清處理國家大事,凡事禀報東王拍闆,上奏天王簽字批複後,再由楊秀清執行落實。與獨斷專行的楊秀清待在一起,三把手韋昌輝感覺越來越壓抑。
鹹豐三年,北王府殿前右二承宣張子朋,奉命統帶水師逆江而上,進軍皖南。張子朋是張飛式的猛将,喜歡毆打士兵,激起兩湖新兵嘩變,楊秀清指示水營司令唐正才平息此事後,打了張子朋一千軍棍。張子朋帶兵無方,實屬該打,令人信服,就算是張子朋是自己的心腹愛将,韋昌輝也不能說什麽。可是楊秀清覺得這事不能就這麽完了,竟然順藤摸瓜,說張子朋的領導也該打,結果韋昌輝也被打了幾百軍棍。
堂堂三把手北王,被當衆打屁股,痛在身上,更傷在心裏,從此窩了一肚子火,對楊秀清懷恨在心。但是,手上無權無兵的韋昌輝,知道自己挨打也是白挨,隻好把這筆賬先記在心裏。令韋昌輝更受不了的是,楊秀清似乎總是看他不順眼,總要找找機會修理修理他。最讓韋昌輝害怕的,是天父下凡的時候。
定都天京之後,天父下凡的次數越來越多,要求越來越高,有時甚至爲了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半夜三更突然襲擊,而且要求放炮鳴鑼。後來天父自己也覺得這樣有些過分,便取消了放炮鳴鑼的規定。可是不放炮鳴鑼,半夜三更,難免有人睡得沉重而缺席。
天父附身的楊秀清開始覺得不爽。
鹹豐四年十月,天父搞了個專題下凡,重點解決下凡時候的紀律問題,強調不能遲到和缺席。在這次整頓觀衆集會不及時的專題下凡中,韋昌輝遭到嚴重批評。天父說由于他工作不力,影響下凡大劇表演效果,這可是蔑視天父之“大不敬”,該打四十軍棍。韋昌輝被冤打了屁股,心裏罵娘,口中無語。東王的威權,已經讓韋昌輝失去正面對抗的勇氣和決心。韋昌輝的沉默和示弱,并沒有換得楊秀清的收斂。楊韋之間的矛盾,因爲一件小事被激化到了頂峰。一次,韋昌輝的哥哥與東王娘娘的哥哥,因爲争奪房屋發生矛盾,鬧了口角。楊秀清知道後大怒,揚言要殺了韋昌輝的哥哥,要韋昌輝自己看着辦。
韋昌輝還能怎麽辦?他隻好請求将自己的哥哥五馬分屍,說如果不這樣的話,不足以警告其他人,更加不足以表示自己對楊秀清的唯命是從和絕對服從。韋昌輝這樣請求,是懷着極大的恐懼心理和虔誠的認罪态度,當然還有一絲僥幸,希望楊秀清看在自己良好的認罪态度上,對自己的哥哥手下留情。他沒想到的是,楊秀清居然照單全收,下令将他的哥哥五馬分屍!看到自己的哥哥,爲了一點口角,竟然被處以極刑,死無全屍,韋昌輝徹底憤怒了!自己挨打挨罵也就算了,大不了逆來順受。可是自己身爲北王六千歲,天國第三号領導人,竟然連自己的哥哥都不能保全,這算怎麽回事兒!無端被侮辱打壓、身負血海深仇的韋昌輝,決定以軟攻硬,開始以弱者形象出現在楊秀清面前,極盡讨好吹牛拍馬之能事。
從此,隻要看到楊秀清的轎子一到,韋昌輝便三步并做兩步,跑到轎前,跪下迎接。開會議事時,楊秀清話還不到三四句,韋昌輝就說:“非四兄教導,小弟肚腸嫩,幾不知此。”
面對韋昌輝的示弱,楊秀清終于找到一種強烈的優越感。他得意地對天王洪秀全炫耀:“即如韋正胞弟而論,時在弟府殿前議事,尚有驚恐之心,不敢十分多言。”
韋昌輝看到自己漂亮的假面舞已經迷惑了楊秀清,一邊繼續作踐自己,一邊等待洩憤良機。韋昌輝加入拜上帝會,本來就是爲了出人頭地,擺脫受氣的窘境,好不容易做到萬萬人之上,卻還窩囊地被人消遣折騰,這口氣,實在咽不下去!本想出人頭地長長威風,沒想到竟然淪落到被人當衆打屁屁的下場,真是奇恥大辱沒臉見人!這跟當年在桂平縣被江口司那幫鳥官欺負有什麽兩樣!
必須改變現狀!
可是,現在東王太強大了,韋昌輝放眼望去,誰能對付得了大權在握、不可一世的東王楊秀清呢?這樣的人在當今天下有且隻有一個,就在跌坐在龍床上瞧着那清妖傳來诏書大驚失色的天國最高領袖——天王洪秀全!
注一:雪中飛,指砍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