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铮!”
許七安手腕一抖,黑金長刀發出輕鳴,在刑台抖出一道凄豔的血迹。
他目光徐徐掃過跪于台下的七名義士,掃過禁軍,掃過黑壓壓的百姓,深吸一口氣,朗聲道:
“今日,許七安斬二賊,不爲洩憤,不爲私仇,隻爲胸中一口意氣,隻爲替鄭大人雪冤,隻爲告訴朝廷一句話”
一道道目光看着他,場面寂靜無聲,默默聆聽。
許七安語氣铿锵有力,卻又帶着難言的深沉:“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
許七安的目光掠過在場的人群,看向遠處蔚藍如洗的天空,白色的雲層間,似乎又看到了那個刻闆的身影,朝着他躬身作揖。
許七安還了一禮,許久沒有擡頭。
鄭大人,一路走好。
天若有情天亦老,人間正道是滄桑遠處屋脊,白衣如雪的懷慶嬌軀一顫,嘴裏喃喃念叨,有些癡了。
人間正道是滄桑,這就是你心裏堅守的信念嗎,許七安?人群外,姿色平庸的婦人,捧着心口,聽見它在砰砰狂跳。
菜市口周遭,群聚而來的百姓,發出一陣陣哭聲,他們或低着頭,或摸着眼淚,哀泣聲不斷。
“爹,你爲什麽哭啊,大人們爲什麽都哭了。”
一個不太擁擠的位置,稚童擡起臉,眨巴着眼睛。
男人把孩子抱起來,放在肩膀上,低聲說:“看着那個男人,記住這句話,一定要記住這句話,也要記住他。以後,不管别人怎麽說,你都不許說他壞話。”
“他是誰?我爲什麽要說他壞話。”稚嫩好奇的問。
“他是大奉的英雄,但是今天之後,他,很可能變成“壞人”。”
許七安收到回鞘,锵一聲拔出釘在台上的刻刀,攥在掌心,刑台周邊的十幾位高品武夫,驚的連連後退。
他置之不理,視若無物,跨下刑台,一步步往外走。
過程中,輕輕打開李妙真贈的特殊香囊,将兩條亡魂收入袋中。
堵滿街道的百姓,黑壓壓的人潮,自覺的退開,讓出一條筆直的通道。
“許銀鑼,受老夫一拜。”
一位頭發花白的老儒生,拱手作揖。
“許銀鑼,受老夫一拜。”
沒有組織,沒有呼籲,在場的百姓拱手作揖,動作不夠整齊,但他們發自肺腑。
屋脊上,懷慶俯瞰着這一幕,恍惚了一下,她是皇帝的長女,堂堂公主,别說千人俯首,便是萬人她也見過。
比如那位一國之君的父皇。
可是,旁人不過是敬畏他的權力,敬畏他身上的龍袍。
唯有許七安,百姓敬他,愛他,是發自内心,不爲其他,隻爲他這個人。
堵住道路的禁軍騷動起來,望着迎面而來的年輕人,一時間不知道該出手,還是避退。
他們忍不住看向了三名統領,發現統領和其他武夫,竟站在遠處一動不動,絲毫沒有阻止的意思。
“律律”
馬匹低鳴着,朝兩側推開,讓出道路。
走出幾百步,他停了下來,遙望皇宮方向。
水能載舟亦能覆舟,你不認錯,自有人逼你認
此時,午門外,群臣并沒有散去,耐心的等待消息傳回。
而且,如果城中真的爆發大戰,肯定是待在皇宮裏最安全。皇宮裏有很多高手,雖然他們平日裏并不高調。
皇宮背靠禁軍大營,百戰、神機、騎兵三大營,共十萬禁軍,是直屬于皇帝的軍隊。
最後,武将和勳貴裏面,其實有很多高手,如阙永修這樣的五品并不少。
文武百官們交頭接耳,讨論着此事如何收尾,曹國公和護國公兩位公爵是死是活。
但都有些心不在焉,目光頻頻望向宮門方向。
終于,一位甲士按着刀柄,從宮外飛奔而來。
王首輔邁步上前,攔住甲士,沉聲問道:“宮外情況如何,禁軍可有制服許七安,曹國公和護國公是否安全?”
這位禁軍是給皇帝報信去的,并不願搭理王首輔,閃了個身避開,繼續往前。
但是,幾位武将橫在身前,呵斥道:“說!”
“嘩啦啦”的腳步聲,數百名品級不一的文臣武将,齊步上前,湧了過來。
“”甲士一下子受到了職位不該有的壓力,硬着頭皮道:
“曹國公和護國公被拉到菜市口斬首了。”
說完,快步離去。
曹國公和護國公被拖到菜市口殺了這個消息,讓在場的文武百官半天說不出話來。
雖然對許七安的爲人,在場的官員心裏有數,尤其是與他作對過的孫尚書、大理寺卿等人。
可當真正确認曹國公和護國公被斬首示衆,他們依舊心生荒唐之感。
“真是個無法無天的匹夫啊”有官員喃喃道。
“他是個可恨之人。”孫尚書看了那人一樣,頓了片刻,補充道:
“但也是個可敬之人。”
周圍,幾個和孫尚書交好的文官,難以置信的看着他。
孫尚書淡淡道:“我是恨不得把此子千刀萬剮,但那隻是我的私怨,阙永修助纣爲虐,屠殺無辜百姓三十八萬,才是天理難容的惡徒,殺的好,殺的妙。”
殺的好,殺的妙很多文官心裏默默說了一句。
他們之中,有人願意爲利益妥協,有人不敢違背皇權,有人事不關己,明哲保身。有人心裏義憤填膺,迫于形勢原則沉默。
但是非對錯,人人心裏都有一杆秤。
魏淵和王首輔對視一眼,沒有驚訝,似乎早就預見了事情的發展。
“一天時間夠不夠?”魏淵淡淡道。
“足矣。”王首輔輕輕颔首。
寝宮裏。
元景帝背對着門口,一發不言的負手而立,身側的老太監微微垂頭,大氣不敢出。
他伺候元景帝多年,深知這位帝王的性情,他會爲了發洩情緒掀桌案,但那隻是發洩情緒,發洩完了,便不會真正放在心裏。
可如果他沉默超過一炷香的時間,那便說明這位帝王開始認真的,認真的算計、謀劃一件事,如同對待大敵。
真奇怪,明明在處理鎮北王案子時,他都沒有這般陰沉可怕,反而是許七安劫走兩位國公後,他竟如此“失态”。
就算許七安把兩名國公殺了洩憤,對陛下來說也沒損失,畢竟陛下的目的已經達到。
這時,腳步聲快速而來,侍衛停在門口。
元景帝霍然轉身,沉聲道:“說!”
侍衛站在門口,抱拳道:“許七安将兩位國公斬殺于菜市口,并,并”
聽到曹國公和護國公被斬,元景帝臉龐呈現怒色,喝道:“一口氣說完。”
侍衛顫聲道:“并當着千餘名百姓的面,诋毀陛下,稱稱陛下縱容鎮北王屠城,護國公阙永修操刀。”
元景帝瞳孔驟然收縮,幾秒後,他攏在袖中的手微微發抖,他的面龐清晰可見的抽搐起來,一字一句道:
“這狗賊還活着嗎?”
“他,他進了司天監,統領們未能攔住,因爲,因爲他手裏握着一把刻刀”
感受到皇帝的怒火,侍衛說話戰戰兢兢。
殿内,寂靜的可怕,落針可聞。
氣氛宛如僵凝,老太監甚至連呼吸都不敢,發福的身體微微發抖。
許久後,元景帝毫無感情的聲音傳來:“即刻派人捉拿許七安家人,押入大牢,聽候發落,若是反抗,就地格殺。
“派遣五百禁軍,去司天監捉拿許七安;通知内閣,即刻拟出告示:銀鑼許七安,是巫神教細作,借鄭興懷案興風作浪,壞我大奉皇室名聲。”
待老太監領命離開,元景帝低聲自語:“氣運不能再散了。”
很快,一支禁軍策馬來到許府,大門緊閉。
禁軍們踹開大門,殺入許府,卻發現早已人去樓空,家具用品一應齊全,但值錢的物件一個沒有。
這些禁軍是精銳中的精銳,倒也沒有洩憤般的一通亂砸,仔細搜查後,迅速離去,回宮複命。
另一邊,老太監親自帶人趕來内閣,于堂内見到頭發花白的王首輔。
“陛下有旨,速速拟告示:銀鑼許七安,是巫神教細作,借鄭興懷案興風作浪,壞大奉皇室名聲。”
老太監語速極快,把元景帝的話,原原本本轉達。
王首輔認真聽完,點了點頭,道:“封還!”
這兩個字的意思是:不同意!
内閣有封駁之權,所謂封駁,就是把皇帝不好的,不正确的旨意給打回去。
“你說什麽?”
老太監懷疑自己聽錯了,他掏了掏耳朵,道:“首輔大人,您在說一遍?”
王首輔平靜的看着他:“封還。”
老太監臉色陰沉,隐含威脅的聲音,說道:“首輔大人,現在是非常時期,您何必在這個時候觸陛下黴頭?您這位置,可是無數人眼巴巴看着呢。”
頓了頓,他語氣轉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這天下啊,是陛下的天下,咱們爲人臣子,即使心裏有意見,收着便好,爲何非要和陛下過不去?”
王首輔面無表情的起身,朝外走去。
老太監見他不識擡舉,正要發作,便聽老人平淡的聲音:“本官身體不适,先行回府,陛下若有事傳喚,等明日再說吧。”
“好膽”老太監氣的直哆嗦。
他當即乘坐轎子,回侍衛擡着,返回皇宮,直奔寝宮。
寝宮内,檀香袅袅,元景帝盤坐在蒲團,臉色平和,像個沒事人似的。
他耳廓一動,而後冷淡開口:“交代完了?”
“是”老太監嗫嚅了一下,小聲說:“王首輔把,把您的口谕給打回來了。”
元景帝默然幾秒,語氣冷淡:“召他來見朕。”
老太監咽了咽口水,聲音更小了:“王首輔說身子不适,回府休息去了,還說,陛下若是有什麽事,明日再尋他。”
元景帝睜開眼睛,怒極反笑:“老東西,真當朕不敢罷了他。既然身子不适,那便不要占着位置了,通知百官,明日上朝。”
最近期間,朝會一天連一天,比京察時還要頻繁,自皇帝修道以來,從未有過如此密集的朝會。
這時,一位禁軍統領來到寝宮外,朗聲道:“陛下。”
老太監施了一禮,腳步匆匆的出去,與禁軍統領交頭接耳幾句,臉色難看的返回,低聲道:
“陛下,那許七安的家人,早已提前潛逃,不知去向。司天監那邊,觀星樓方圓百丈被陣法籠罩,禁軍們進不去。”
元景帝冷笑道:“果然早有預謀。”
頓了頓,他低聲道:“監正還說什麽了?”
老太監回答道:“并非監正,是楊千幻出手了,還狠狠諷刺了禁軍。”
元景帝反而松了口氣。
他不再說話,思考着如何挽回局面。
許七安終究隻是一個銀鑼,代表不了朝廷,此番行爲可以定義爲武夫犯禁,但這還不夠,想要讓百姓信服,就得給許七安羅織罪名,将他打成巫神教細作。
而後派人在京中散布流言,與朝廷告示配合,如此,遠比此獠在菜市口的誇誇其談要可信。
但在那之前,他先要擺平文官集團,而今事情有了反轉,許多敢怒不敢言的文官,極有可能“破罐子破摔”,所以明日朝會,他要殺雞儆猴。
王首輔就是他要殺的那隻雞。
司天監,八卦台。
監正站在樓頂,負手而立,白衣翻飛,翩翩然宛如谪仙。
他專注的俯瞰京城,俄頃,會心一笑:“大勢已成!”
這時,一道白衣身影出現,背對着監正,負手而立,以最孤傲的語氣,說出最恭敬的說:“多謝老師成全,今天我舒服了,嗯,到底發生何事?爲何禁軍要緝拿許七安,您又爲何讓我去阻攔?”
監正心情頗爲愉悅的說道:“許七安在午門攔截百官,劫走護國公和曹國公,斬兩人于菜市口。赢得百姓愛戴尊敬,不過,這也是自毀前程。”
說罷,他覺得自己這位弟子不夠沉穩,過于浮躁,正好借機敲打,讓他醒悟學習許七安死路一條。
“換你,你敢嗎?”
楊千幻身體一僵,而後恢複,語氣平淡:“原來如此,嗯,老師,我回去修行了。”
竟如此平淡?看來還是分得清輕重的監正欣慰的颔首。
楊千幻身形一閃,消失不見。
然後,監正就察覺到楊千幻的氣息,飛快朝皇宮遁去
監正臉皮似有抽搐,擡腳一跺。
隐約間,觀星樓地底傳來楊千幻撕心裂肺的咆哮:“監正老師,你不能這麽對我,不!!!”
今日早晨,發生在菜市口的事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傳播開,與其他閑時才拿出來說道的談資不同。
許七安斬首曹國公和護國公的事件,被當時在場的百姓,刻意的奔走相告。
到午膳時,消息傳遍内城,又從内城擴散出去,最多黃昏,外城百姓也會知道這件事。
趙二是個混子,整日遊手好閑,兜裏總留不住銀子,不是去賭場過過手瘾,便是花在勾欄的女人肚皮上。
這幾天他過的特别滋潤,因爲接了活兒,隻需要動動嘴皮子,就有一錢銀子的回報,天上掉餡餅般的好事。
這個活兒是從一個叫青手幫的幫派裏散出來的,專找趙二這樣的混子來做,要求很簡單,隻需要散播雲州布政使鄭興懷勾結妖蠻的流言。
今天青手幫又發布了新任務,差不多的謠言,隻不過主角換成了銀鑼許七安。
接到任務後,趙二沒有立刻開工,而是去勾欄當了一回時散财童子,等到午膳時,他輕車熟路的來到一家大酒樓。
這家酒樓他來過兩次,兩次都是散布鄭興懷勾結妖蠻的謠言。
沒有什麽地方比酒樓更适合“幹活”,勾欄當然要是合适的場所,但趙二是個喜歡享樂的混子,在勾欄隻想
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這家酒樓裏住着一位美若天仙的女子,身邊總跟着一位姿色平庸的婦人。
趙二跨入酒店門檻,堂内人聲嘈雜,坐着許多食客,他環顧一圈,看見熟悉的桌邊隻坐着姿色平庸的女人。
她愣愣的發呆,皺着眉頭,似乎有心事,半天也不見吃一口飯菜。
那個大美人不在啊趙二有些失望,挑了一個空桌坐下,點了酒菜,豎起耳朵聽着。
不出意外,他很快就聽到關于銀鑼許七安的談論。
“你們知道嗎,今早許銀鑼在菜市口斬了兩位國公的腦袋,沒想到,沒想到楚州屠城案的真相,竟是”
說話的那人,似乎不敢說下去,但又不甘,握着拳頭重重捶了一拳桌面。
話題頓時就打開了,食客們憤慨的發表自己的看法。
“沒想到,滿朝諸公,那麽多當官的,竟沒有一個站出來說話。”
“許銀鑼不但是英雄,還是我們大奉僅存的良心了。”
“是啊,誰能用自己的前程和性命,來換一個公道。偏偏就是許銀鑼這樣的人,最容易遭奸賊和昏陷害。”
“人家已經不是銀鑼了,唉,我大奉這一次,損失了兩位好官,那楚州布政使鄭大人也是忠良。”
“許銀鑼會不會被砍頭?”
“哼,朝廷要是敢殺許銀鑼,我們就去堵皇城的門。”
“就是,有本事就殺光我們,我們去堵皇城的門。”
起先還是一兩桌的食客在談論,漸漸的,其他食客也加入談論,言語之間,義憤填膺。
突然,一個不和諧的聲音傳來,那是趙二。
他一拍桌子,高聲道:“你們都被奸賊蒙蔽眼睛了,其實,事實并不是這樣。”
在氣氛達到頂點的時候突然打斷,能輕易的引起旁人的關注,這是趙二總結出的心得。
他打算複刻自己之前的操作,像抹黑鄭興懷那樣抹黑許銀鑼。
果然,堂内所有食客都看了過來。
趙二取得了關注後,立刻說道:“我有一個親戚在朝當官,從他那裏聽來一個大秘密。”
衆人下意識追問:“什麽秘密?”
趙二像是宣布什麽大事似的,說話聲很大:
“那許銀鑼其實是東北巫神教的細作,一直潛伏在大奉,博取聲望。這次,終于給他抓住機會,利用楚州布政使鄭興懷勾結妖蠻,誣陷鎮北王之事,利用自身聲望,殺公爵,抹黑朝廷。
“你們都給他騙了,他的話不能信,試想,鎮北王爲什麽要屠城?陛下又怎麽可能會答應。動動你們的腦子。”
他的話,引來堂内食客們激烈的反駁:“胡說八道,許銀鑼怎麽可能是巫神教細作,你有什麽證據,膽敢诋毀許銀鑼,不想活了?”
趙二絲毫不怵,冷笑一聲,哼道:
“我大奉人傑輩出,難道真的隻有一個許銀鑼?怎麽可能嘛。你們再想想,如果真是鎮北王屠城,爲何朝堂諸公不再站出來,爲鄭興懷說話?
“是非曲直,其實很簡單,聰明人一眼就能看破。你們啊,隻是被許銀鑼以前的光輝給騙了。他就是個道貌岸然的細作。
“我發誓,句句屬實,我有親戚便是朝中當官的。”
這番話說的很有技巧,有理有據,符合邏輯。
“砰!”就在這時,一個酒杯砸了過來,砸在趙二頭上。
他憤怒的看去,竟是那個姿色平庸的婦人。
“臭娘們,你敢砸我?”趙二大怒,撸起袖子就要去教訓她。
姿色平庸的婦人絲毫不懼,一手掐腰,一手指着趙二,喊道:
“就是這個人,昨日就在店裏散布鄭興懷勾結妖蠻,今日又來散布許銀鑼是細作的謠言。”
趙二臉色一變,惡狠狠道:“我沒有,臭娘們你再胡說八道,老子今年打死你。”
話音方落,酒樓的小二盯着他看了半晌,終于認出來了,指着他,大聲說:
“對對對,就是這個人,昨兒也來這裏說過鄭大人的壞話,我看他才是細作。”
“奶奶的,揍他!”這下子,那些心裏憋着火氣的食客不忍了,撩起袖子就圍過來,逮着趙二暴揍。
堂内一片打亂,十幾個人圍住趙二,拳打腳踢。
“别,别打了,出人命了,救命,救命”趙二抱着頭,蜷縮着身子,開口求饒。
食客們不理,用力猛踹,有人身子拎着闆凳狠狠的砸。
年長的掌櫃,在邊上助陣:“狠狠打,打壞桌椅不用賠,打死了就丢到街上去。”
姿色平庸的婦人雙手掐着小腰,擡着下巴“哼”了一聲,覺得自己做了件了不得的事,雄赳赳氣昂昂的上樓,返回房間去。
偌大的京城,類似的事件,在各城區不斷發生。
黃昏時,老太監匆匆進入寝宮,穿過外室,進了寝宮深處,來到盤腿而坐的元景帝身邊。
“陛下,宮外傳回來消息,謠言散不出去”
元景帝睜開眼,目光陰沉的盯着他:“散不出去?”
老太監小聲道:“但凡是說許七安壞話的,大多都被城中百姓打了,還,還鬧出了幾條人命。”
元景帝聲音徒然拔高:“他何時有此等聲望?”
老太監答不上來。
元景帝咬牙切齒道:“一個蝼蟻,不知不覺,竟也能咬朕一口了。”
次日,卯時。
八卦台,許七安抱着酒壇,站在高台邊緣,迎着風,默默的望着宮牆方向,一言不發。
午門鼓聲敲響,文武百官們井然有序的穿過午門,過金水橋,大部分官員留在殿外,諸公們則進入金銮殿。
等了一刻鍾,身穿道袍的元景帝姗姗來遲,面無表情,威嚴而深沉。
他端坐在龍椅上,看向王首輔,帶着幾分冷笑:
“朕聽聞王首輔近日身體抱恙,那便不用上朝了。朕給你三月假期修養,内閣之事,就交給東閣大學士趙庭芳暫代。”
諸公們臉色微變。
陛下這是要換首輔了,先架空,再換人。
一開場便是這般?
王首輔作揖,道:“多謝陛下。”
元景帝不再看他,此時服軟,晚了,他轉而環顧衆臣,一字一句道:
“朕很憤怒!
“因爲朝中出了亂臣賊子,殺國公,污蔑皇室,污蔑朝廷。此等大逆不道之徒,當誅九族!”
殿内,諸公垂首,不發一言。
元景帝看向魏淵,沉聲道:“魏淵,許七安是你的人,此事你要負責。朕限你三日之内,将此賊,還有其家人抓拿歸案。”
魏淵出列,作揖道:“是。”
你魏青衣也沒民間流傳的那麽風骨卓絕元景帝眼裏閃過譏諷,繼續問道:
“關于逆賊許七安的處置,諸愛卿還有什麽要補充?”
張行英跨步出列,道:“臣有事啓奏。”
元景帝看向他,颔首道:“說。”
張行英作揖,沉默了幾秒,似在醞釀,大聲道:“鎮北王勾結巫神教,屠殺楚州城三十八萬百姓,護國公阙永修親自操刀,而後,與曹國公夥同,殺害楚州布政使鄭興懷”
話沒說完,元景帝便大聲喝道:“混賬!張行英,你想翻案?”
我道那許七安哪來的狗膽,原來是和你勾結串聯,你可知诋毀親王和國公,是什麽罪?”
元景帝怒視着張行英,帝王威嚴如海潮。
張行英擡起了頭,他半步不讓的與元景帝對視,緩緩搖頭:“臣并不是要翻案。”
元景帝盯着他:“那你想作甚。”
面對皇帝的喝問,張行英竟又跨前了一步,似是想以自身氣勢與帝王抗衡,他大聲說道:“陛下有罪,其罪一:縱容鎮北王屠城。其罪二,包庇鎮北王和護國公。
“臣,請陛下,下罪己诏!”
餘音回蕩。
此言一出,朝堂内一片寂靜,卻又如同焦雷,石破天驚。
元景帝腦中轟然一震,他聽到了什麽?
下罪己诏?
這個小小的禦史,竟敢讓他下罪己诏。
“我看你是瘋魔了。”
元景帝很生氣,君王的威嚴,遭受了蝼蟻的挑釁,區區一個禦史,竟敢要求他寫罪己诏。
“張行英,朕懷疑你勾結許七安,殺害國公,污蔑親王,來人,将他押入天牢。”
說罷,他看見一襲青衣出列。
元景帝冷哼道:“朕意已決,誰都不得求饒,否則,同罪論處。”
這群文官最會蹬鼻子上臉,看來敲打過王首輔還不夠,還得再加上一個張行英。
那襲青衣說道:“請陛下,下罪己诏。”
元景帝猛的僵住,一字一句從牙縫裏擠出來:“你好大的狗膽啊,怎麽?朕把你扶到這個位置,你覺得可以制衡朕了?”
魏淵不答。
這時,王首輔出列了,朗聲道:“請陛下,下罪己诏。”
又一個皇室宗親和勳貴們悚然一驚,如果這時候,他們還沒嗅到“陰謀”,那未免太遲鈍了。
元景帝玩弄權術數十年,隻會比宗室、勳貴更敏銳,冷笑連連:“朕說你怎麽昨日如此硬氣,原來早就串聯了魏淵,今早要犯這大不敬之罪。
“好,好啊,好一個王首輔,好一個魏青衣。你們倆鬥了這麽多年,到頭來,竟聯合起來對付朕。”
他猛的一拍桌子,怒目暴喝:“王貞文,你這把老骨頭,能挨得住幾記庭杖,啊?!”
他依舊端坐着,因爲他是君王。
魏淵和王貞文聯手又如何,他能壓服兩人一次,就能壓服第二次。
“還有什麽招式?還串聯了什麽人?盡管使出來,今日,誰再敢站出來,便是欺君罔上,大不敬。統統拉出去庭杖!”元景帝冷笑道。
庭杖是皇帝對付官員常用手段,這可不是輕飄飄的威脅,要知道,古往今來,不知多少官員死于庭杖,被活活打死。
元景帝相信,值此時刻,諸公們心裏必然意識到,一旦庭杖,那邊是往死裏打。
文官群情激昂,統一戰線時,他會忌憚,會忍耐,但若是隻有零星四五個,活活打死反而能震懾百官。
刑部孫尚書出列,“陛下事前縱容鎮北王,事後包庇鎮北王和護國公,請下罪己诏。”
右都禦史劉洪出列:“請陛下下罪己诏。”
禮部尚書出列:“請陛下,下罪己诏。”
戶部尚書出列:“請陛下,下罪己诏。”
吏部尚書出列:“請陛下,下罪己诏。”
六科給事中們,興奮的面紅耳赤:“請陛下,下罪己诏。”
“”
轉瞬間,朝堂上,竟有三分之二的文官出列,這些人裏,一部分是魏淵的黨羽;一部分是王貞文黨羽,還有一部分是之前敢怒不敢言的人。
沒有出列的文官和勳貴們,頭皮發麻。
除了兩百年前争國本事件,大奉曆史上再沒有此類事發生。文官忠君思想根植内心,豈敢這般與皇帝硬碰硬。
可今天,偏偏就是發生了。
金銮殿靜的可怕。
“你們,你們。”
坐在龍椅上的元景帝,臉龐血色一點點褪去,這一刻,這位九五之尊感受到了巨大的屈辱。
他,一國之君,竟被一群臣子逼着下罪己诏。
堂堂帝王的威嚴,被如此踐踏?
元景帝青年登基,37年來,将朝堂牢牢掌握在手裏,每日大臣們在底下鬥的你死我活,他穩坐釣魚台,就像在看戲。
他是那麽的高高在上,凸顯出臣子的卑微,如同耍猴的人在看猴戲。
此時此刻,這群猴子竟聯合起來要翻天了?
他顫抖的指着殿内諸公,嘴皮子顫抖,咆哮道:“爾等,真以爲朕不敢處置你們?來人,來人,把這些逆臣拖下去,杖責六十!”
聲音在殿内滾滾回蕩,在金銮殿外滾滾回蕩,在群臣耳中滾滾回蕩。
這是君王的憤怒,天子一怒,是要伏屍百萬的。
似乎是在跟他作對,在這樣的威壓之下,更難以置信的一幕發生,殿外,從丹陛到官場,數百名官員同時下跪,高喊道:
“請陛下,下罪己诏。”
“請陛下,下罪己诏。”
聲浪滾滾,回蕩在皇宮上空。
元景帝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某一瞬間,他懷疑自己看見了幻覺。
他緩緩起身,望向殿外,從丹陛到廣場,數百名官員齊下跪,高呼着:下罪己诏
“你們,你們”
他指着殿内殿外,無數大臣,手指顫抖,咆哮道:
“你們這算什麽,一起逼朕嗎?你們眼裏還有沒有君父,亂臣賊子,亂臣賊子!!”
最後四個字喊的嘶啞。
37年來,他從未如此失态。唯一的幾次發生在前幾日,但那是裝的。
耍猴了37年,今日,竟被猴子耍了。
一股逆血湧上心頭,元景帝踉跄了一下。
“袁雄,你是都察院左都禦史,你來說,你告訴這群亂臣賊子,他們究竟在做什麽。”
左都禦史袁雄,僵硬着脖子,一點點扭動,看向了諸公,諸公也在看他,那目光冰冷如鐵。
咕噜袁雄咽了咽唾沫,艱難的跨步出列,作揖道:“陛下,事已至此,還請陛下不要再執迷不悟,請,請下罪己诏”
噔噔噔皇帝踉跄後退,竟一屁股跌坐在龍椅上,喃喃道:“反了,反了”
“朕乃一國之君,豈會有錯。爾等休想讓朕下罪己诏”
說到這裏,老人臉色倏然漲紅,聲嘶力竭的咆哮,面皮抖動的咆哮:“休想!!!”
就在這時,歎息聲從殿内響起,清光一閃,一個頭發淩亂,穿陳舊長衫的老儒生,出現在殿内。
雲鹿書院,院長趙守!
趙守平靜的看着元景帝:“元景,下罪己诏吧。”
元景帝臉色陡然一白。
PS:這章寫了一整天,反複删改章尾。今天就一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