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禦花園。
垂下明黃色帷幔的涼亭裏,黃花梨木制作的八角桌,坐着一道黃袍,一道青衣。
魏淵和元景帝年歲相仿,一位氣色紅潤,滿頭烏發,另一位早早的兩鬓斑白,眼中蘊藏着歲月沉澱出的滄桑。
如果把男人比作酒水,元景帝就是最光鮮亮麗,最尊貴的那一壺,可論滋味,魏淵才是最醇厚芬芳的。
兩人在手談。
元景帝看着被魏淵收走的白子,歎息道:
“淮王殒落後,這北境就沒了擎天柱,蠻族一時是興不起風浪了,可東北巫神教如果繞道北境,從楚州入關,那可就是直撲京城,屠龍來了!”
說話間,元景帝落子,棋子敲擊棋盤的脆響聲裏,局勢霍然一邊,白子組成一柄利劍,直逼大龍。
“啧,魏卿今日下棋有些心不在焉啊。”
魏淵目光溫和,撚起黑子,道:“擎天柱太高太大,難以控制,何時坍塌了,傷人更傷己。”
輕飄飄的落子。
兩人一邊閑談,一邊對弈,四五次落子後,元景帝淡淡道:
“前幾日太子遇刺,後宮人人自危,皇後也受了些驚吓,這段時間吃不好睡不好,人都憔悴了。魏卿啊,早些抓住刺客,讓這事過去,皇後也就不用擔驚受怕。”
魏淵看了眼棋盤,投子認輸,緩緩吐出一口氣:“陛下棋藝愈發精湛了。”
而後,他起身,退後幾步,作揖道:“是微臣失職,微臣定當竭盡全力,盡早抓住刺客。”
元景帝大笑起來。
同一時間,内閣。
一名穿蟒袍的中年太監,帶着兩名宦官來到文淵閣,拜見了首輔王貞文。
沒有停留太久,隻一刻鍾的時間,大太監便領着兩名宦官離開。
首輔王貞文面無表情的坐在案後,許久不曾動一下,宛如寂靜的雕塑。
次日,朝會上,元景帝依舊和諸公們争論楚州案,卻不複昨日的激烈,滿殿充滿火藥味。
今日朝會雖依舊沒有結局,但以較爲平和的方式散朝。
久經官場的鄭興懷嗅到了一絲不安,他知道昨日擔憂的問題,終于還是出現了。
朝會上,諸公們雖依舊不肯松口,但也不像昨日那般,堅持要給鎮北王定罪。
甚至,在勳貴們提出如何消除京中流言、改變楚州兩萬甲士對此事的看法時,部分文官以呵斥爲名,參與讨論。
而最讓鄭興懷痛心疾首的是,魏淵和王貞文全程保持沉默。
散朝後,鄭興懷沉默的走着,走着,忽然聽見身後有人喊他:“鄭大人請留步。”
他木然的回頭,看見穿公爵冠服的曹國公追上來,臉上帶着明顯的笑意。
在鄭興懷看來,這是勝利者的笑容。
“鄭大人,你私自離開楚州,進京告狀,自以爲攜大勢而來,又可曾想過會有今日呢?”
曹國公神态自若,淡淡道:
“本公給你直條明路,楚州城百廢待興,你是楚州布政使。此時,正該留在楚州,重建楚州城。至于京中的事情,就不要摻和了嘛。”
他轉頭看了一眼背後的金銮殿,提點道:“這也是陛下的意思。”
陛下的意思是,你若見好就收,你還是楚州布政使。從哪裏來,滾回哪裏去。反正楚州離京城幾萬裏之遙,朕對你眼不見爲淨。
“呸!”
回應他的,是鄭興懷的唾沫。
“不識擡舉。”
曹國公望着鄭興懷的背影,冷笑道。
打更人衙門,浩氣樓。
魏淵是鄭興懷散朝後,第一個拜訪的人。
許七安一直關注着今日朝堂上的動靜,正要去驿站找鄭興懷詢問情況,聽說他拜訪魏淵,便立刻去了浩氣樓。
但被守衛攔在樓下。
“魏公說了,見客期間,任何人不準打擾。另外,魏公這段時間也沒打算見您呀,不都趕你好幾次了嗎。”
守衛和許七安是老熟人了,說話沒什麽顧忌。
許七安打人同樣也沒顧忌,巴掌不停的往人家腦殼上甩,邊打邊罵:“就你話多,就你話多”
七樓。
身穿青衣,鬓角斑白的魏淵盤腿坐在案前。
他的對面,是脊背漸漸佝偻,同樣頭發花白,眉宇間有着化不開郁結的鄭興懷。
“京察結束時,鄭大人回京述職,本座還與你見過一面。那時你雖頭發花白,但精氣神卻是好的很。”魏淵聲音溫和,目光憐憫。
而今再見,這個人仿佛沒有了靈魂,濃重的眼袋和眼裏的血絲,預示着他夜裏輾轉難眠。
微微下垂的嘴角和眉宇間的郁結,則說明對方内心怨念深重,意難平,氣難舒。
“魏公也打算放棄了嗎?”鄭興懷沉聲道。
“我很欣賞許七安,認爲他是天生的武夫,可有時候也會因爲他的脾性感到頭疼。”
魏淵答非所問的說道:“我與他說,在官場摸爬滾打,要三思:思危、思退、思變。
“做事之前,要考慮這件事帶來的後果,明白其中利害,再去權衡做或不做。
“如果滾滾大勢不可阻擋,就要思退,避其鋒芒。咱們這位陛下,就做的很好。隻有避退了,安全了,你才能想,該怎麽改變局勢。
“許七安這小子,回答我說:這些道理我都懂,但我不管呵,粗鄙的武夫。”
鄭興懷想起許銀鑼在山洞裏說的一番話,明知鎮北王勢大,卻依舊要去楚州查案,他刻闆嚴肅的臉上不由多了些笑容。
“能讓魏公說出“粗鄙”二字,恰恰說明魏公對他也無可奈何啊。”
鄭興懷聽懂了魏淵話中之意,但他和許七安一樣,有着自己要堅守的,絕不退縮的底線。
他獨自下樓,看見等候在樓下的許七安。
“鄭大人,我送你回驿站。”許七安迎上來。
“本官不回驿站。”鄭興懷搖搖頭,神色複雜的看着他:“抱歉,讓許銀鑼失望了。”
許七安心裏一沉。
兩人沉默的出了衙門,進入馬車,充當車夫的百裏申屠駕車離去。
途中,鄭興懷描述了今日朝堂的始末,點明諸公們态度暧昧,立場悄然變化。
“魏公不應該啊,到了他這個位置,真想要什麽東西,大可以自己謀劃,而不需要違背良心,迎合陛下。”
許七安深深皺眉,對此不解。
“魏公有難度的。”鄭興懷替魏淵解釋了一句,語氣裏透着無力:
“君臣有别,隻要陛下不觸及絕大部分人的利益,朝堂之上,無人是他對手。”
“魏公說的三思鄭大人何不考慮一下?暫避鋒芒吧,淮王已死,楚州城百姓的仇已經報了。”許七安勸道。
鄭大人是個好官,他不希望這樣的人最後落個凄涼結局,就如他當初在雲州,爲張巡撫獨擋叛軍。
這次沒有叛軍,這次的争鬥在朝堂之上,許七安也不可能拎着刀沖進宮大殺一通,所以他沒有發揮作用。
隻能勸說鄭大人三思。
鄭興懷看着他,問道:“你甘心嗎?你甘心看着淮王這樣的劊子手成爲英雄,配享太廟,名垂青史?”
許七安沒有回答,但鄭興懷從這個年輕人眼裏,看到了不甘。
于是他欣慰的笑了。
“本官是二品布政使,可本官更是一個讀書人,讀書人但求無愧于心,要對的起自己,更要對的起辛苦撫養你長大的父母。”
一路無話。
過了許久,馬車在街邊停靠,申屠百裏低聲道:“大人,到了。”
許七安掀開簾子,馬車停在一座極爲氣派的大院前,院門的匾額寫着:文淵閣。
内閣!
鄭興懷躍下馬車,對門口的侍衛說道:“本官楚州布政使鄭興懷,求見王首輔。”
看到這裏,許七安已經明白鄭興懷的打算,他要當一個說客,遊說諸公,把他們重新拉回陣營裏。
侍衛進入内閣彙報,俄頃,大步返回,沉聲道:
“首輔大人說,鄭大人是楚州布政使,不管是當值時間,還是散值後,都不要去找他,免得被人以結黨爲由彈劾。”
鄭興懷失望的走了。
接下來的一天裏,許七安看着他到處奔走遊說,到處碰壁黃昏時,黯然的返回驿站。
許新年散值回府,不見大哥,在院子裏轉了一圈,才聽見屋脊有人喊道:“你大哥在這裏。”
那是妙齡女子悅耳的聲線。
擡頭看去,原來是天宗聖女李妙真,她站在屋檐,面無表情的俯瞰自己,僅是看臉色,就能察覺到對方情緒不對。
許二郎搬來梯子時,發現李妙真已經不在,大哥叼着草根,雙手枕着後腦,躺在屋脊上,翹着二郎腿。
俊美無俦的許新年拎着官袍下擺,順着樓梯爬上屋脊。
“你上來作甚。”許七安沒好氣道:“走了一個煩人的婆娘,你又過來吵我。”
“李道長似乎不太高興。”許二郎語氣平穩,在大哥身邊坐下。
“當然不高興,如果實力可以的話,她現在都想在卯時殺進宮去。”
“爲什麽要等到卯時?”
“因爲她覺得廟堂之上禽獸遍地,統統該殺,所以要等待卯時上朝,殺一窩。”許七安沒好氣道。
許二郎聞言,縮了縮腦袋:“幸好我隻是個庶吉士。”
許七安忍不住笑起來,笑完,又歎息一聲:
“天宗修的是太上忘情,也許,等将來她真的有這個實力,卻已經不是當年的飛燕女俠。這就是人生啊,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
“大哥好像變的更加冷靜了。”許二郎欣慰道。
“不是冷靜,是有些累了,有些失望了。”許七安雙手枕着後腦,望着黃昏漸去的天空,喃喃道:
“認個錯,道個歉,有那麽難嗎?”
許二郎扭頭,看了他一眼,随後把目光投向青冥的天色,道:
“朝廷之事我已了然,上來是想跟大哥說一說。鎮北王屠城案,朝廷雖爲下定論,但此事在京中鬧的沸沸揚揚,早已成定局。想要扭轉局勢,沒那麽簡單。
“哪怕朝廷強行把鎮北王塑造成英雄,此事也會留下隐患,人們說起此事時,永遠不會忘記最初對他們造成巨大震撼的鎮北王屠城事件。這就是将來翻案的關鍵所在。”
翻案許七安眉毛一揚,瞬間想起許多前世曆史中的案例。
很多無辜冤死的忠臣良将,最後都被翻案了,而曾經風光一時的奸臣,最後得到了應有的下場。
其中最出名的是秦桧。
這位千古大奸臣和妻子的銅像,至今還在某個著名景區立着,被後人唾棄。
唾棄到什麽程度——秦桧妻子假乃亮。
魏公讓鄭興懷三思,是不是也抱着同樣的想法呢鄭大人被憤怒和仇恨沖昏頭腦,情緒難免極端,未必能領會魏公的意思,嗯,我明日去提醒他。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既然形勢比人強,那就隐忍呗。
我家二郎果然有首輔之資,聰慧不輸魏公許七安欣慰的坐起身,摟住許二郎的肩膀。
許二郎嫌棄的推搡他。
皇宮。
擺設奢華的寝宮内,元景帝倚在軟塌,研究道經,随口問道:“内閣那邊,最近有什麽動靜?”
老太監低聲道:“首輔大人近來沒有見客。”
元景帝滿意颔首:“魏淵呢?”
“前日散朝後,鄭布政使去了一趟打更人衙門,魏公見了,而後兩人便再沒交集。”老太監如實禀告。
“魏淵和王首輔都死聰明,隻不過啊,魏淵更不把朕放在眼裏。”元景帝倒也沒生氣,翻了一頁,凝神看了半晌,忽然臉色一冷:
“鄭興懷呢?”
“鄭大人這幾日各方奔走,試圖遊說百官,肯見他的人不多,諸公們都在觀望呢。他後來便改了主意,跑國子監蠱惑學子去了。”老太監低聲道。
元景帝笑了笑,眼神沒有半點笑意,帶着陰冷。
五月十二的早上,距離鎮北王的屍體運回京城,已經過去八日。
關于如此給鎮北王定罪,朝廷的公告一直沒有張貼出來。
京城百姓倒是不急,身爲天子腳下的居民,他們甚至見過一個案子拖了好幾年的,也見過一個減免賦稅的政令,從幾年前就要開始流傳,幾年後還在流傳,大概會一直流傳下去。
不急歸不急,熱度還是是有的,并沒有因此降溫。
茶餘飯後,京城百姓會習慣性的把鎮北王擡出來一刷二刷三刷
這天清晨,京城來了一群不速之客。
三十騎策馬沖入城門,穿過外城,在内城的城門口停下來。
爲首者有着一張不錯的臉,但瞎了一隻眼睛,正是楚州都指揮使阙永修。
這位護國公穿着殘破铠甲,頭發淩亂,風塵仆仆的模樣。
與他随行的同伴,俱是如此。
到了城門口,阙永修棄馬入城,徒步行走,他從懷裏取出一份血書捧在手心,高喊道:
“本公乃楚州都指揮使,護國公阙永修,狀告楚州布政使鄭興懷,勾結妖蠻,害死鎮北王。害死楚州城三十八萬百姓。
“事後,鄭興懷蒙蔽使團,追殺本公,爲了掩蓋勾結妖蠻的事實,誣陷鎮北王屠城,罪大惡極。”
他一路走,一路說,引得城中百姓駐足圍觀,議論紛紛。
“護國公?是楚州的那個護國公?鎮北王屠城案裏助纣爲虐的那個?”
“回來的好,自投羅網,快盯緊了,别讓他們跑掉,咱們去府衙報官。”
“你們别急,聽他說啊,布政使鄭興懷勾結妖蠻,害死鎮北王,蒙蔽使團這這這,到底怎麽回事?”
“莫非,那個楚州布政使才是害楚州城破滅的罪魁禍首?”
市井百姓聽慣了這種反轉案件,就像說書人老生常談的忠良被陷害,最後得到反轉。
這樣的戲碼他們最熟悉了。
“肯定是假的,楚州城就是鎮北王害的,你們忘了嗎,使團裏可是有許銀鑼的。許銀鑼會冤枉好人嗎。如果那個什麽布政使是奸賊,許大人會看不出來?”
“有道理。”
周邊的百姓深以爲然。
京察之年,京城發生一系列大案,每次主辦官都是許七安,那會兒他從一個小銅鑼,漸漸被百姓知曉,成爲談資。
雲州回來後,他的名聲上了一個台階,從談資變成烈士。真正大爆的是佛門鬥法,力挫佛門後,他成了京城的英雄,随着朝廷的邸報發往各地,更是被大奉各地的百姓、江湖人士津津樂道。
凝固了龐大的聲望。
天人之争則是鞏固了形象和聲望,他存在老百姓深深的腦海裏,還有夢裏,心裏,以及吆喝聲裏。
所以,相比起阙永修的血書,周遭圍觀的百姓更願意相信被許銀鑼帶回來的楚州布政使。
很快,楚州都指揮使,護國公阙永修返京,手捧血書,沿街狀告楚州布政使鄭興懷的事情,随着圍觀的群衆,迅速散播開。
一時間,鎮北王屠城案變的愈發撲所迷離。
事情發生後,阙永修立刻被禁軍接到宮裏,單獨面見皇帝。
不多時,皇帝召集諸公,在禦書房開了一場小朝會。
元景帝坐在書案後,文官在左,勳貴宗室在右。案前跪着手捧血書的阙永修。
“諸位愛卿,看看這份血書。”元景帝把血書交給老太監。
後者恭敬接過,傳給皇室宗親,然後才是文官。
曹國公大步出列,憤慨道:“陛下,鄭興懷勾結妖蠻,害死鎮北王,罪大惡極,當誅九族。”
禮部侍郎皺着眉頭出列,“曹國公此言過于武斷,鄭興懷勾結妖蠻,然後害死了自己全家老小?”
一位郡王反駁道:“誰又能确定鄭興懷全家老小死于楚州?”
東閣大學士趙庭芳大怒,疾言厲色道:
“倘若鄭興懷勾結妖蠻,那位斬殺鎮北王的神秘高手又是怎麽回事?他可是指名道姓說鎮北王屠城的。使團親眼所見,親耳所聞。”
曹國公冷笑道:“那神秘高手是誰?你讓他出來爲鄭興懷作證啊。一個來曆不明的邪修說的話,豈能相信。”
右都禦史劉洪大怒,“就是你口中的邪修,斬了蠻族首領。曹國公在蠻族面前唯唯諾諾,在朝堂上卻重拳出擊,真是好威風。”
不等曹國公駁斥,左都禦史袁雄率先跳出來和政敵擡杠:“所謂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劉大人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劉洪冷笑:“非我族類,能使的動鎮國劍?”
“夠了!”
突然,元景帝猛的一拍桌子,眉眼含怒。
護國公阙永修見狀,立刻伏地,哭道:“求陛下爲我做主,爲鎮北王做主,爲楚州城百姓做主。”
元景帝緩緩點頭:“此案關系重大,朕自然會查的一清二楚。此事由三司共同審理,曹國公,你也要參與。”
說完,他看一眼身邊的大伴,道:“賜曹國公金牌,即刻去驿站捉拿鄭興懷,違者,先斬後奏。”
曹國公振奮道:“是,陛下聖明。”
出了宮,魏淵疾步追上王首輔,兩位權臣沒有乘坐馬車,并肩走着。
這一幕,在諸公眼前,堪稱一道風景。多年後,仍值得回味的風景。
“我勸過鄭興懷,可惜是個犟脾氣。”魏淵聲音溫和,面色如常。
“他要不犟,當年也不會被老首輔打發到塞北。”王首輔冷笑道:“真是個蠢貨。”
也不知是在罵鄭興懷,還是罵自己。
魏淵淡淡道:“上次差一點在宮中抓住阙永修,給他逃了,第二天我們滿城搜捕,依舊沒找到。那時我便知此事不可違。”
王首輔平靜道:“也不是壞事,諸公能同意陛下的意見,是因爲鎮北王已經死了。現在阙永修活着回來,有部分人不會同意的。這是我們的機會。”
魏淵搖頭:“正因爲阙永修回來,才讓那些人看到了“翻案”的希望,隻要配合陛下,此案便能定下來。而一旦定下來,阙永修是一等公爵,開國功勳之後,再想對付他就難了。”
沉默了片刻,兩人同時問道:“他是不是威脅你了。”
驿站。
房間裏傳來咳嗽一聲,鄭興懷穿着藍色便服,坐在桌邊,右手在桌面攤平。
一位白衣術士正給他号脈。
良久,白衣術士收回手,搖搖頭:
“積郁成疾,倒也沒什麽大問題,吃幾服藥,修養幾日便可。不過,鄭大人還是早些放寬心吧,不然這病還會再來找你。”
陳賢夫婦松了口氣,複又歎息。
病是小病,不難治,難治的是鄭大人的心病。
鄭興懷沒有回應白衣術士,拱了拱手:“多謝大夫。”
“别一副不當回事的樣子。”司天監的白衣術士性格高傲,隻要沒受到暴力壓迫,向來是有話直說:
“你也不算太老,沒心沒肺的話,可以多活幾年。否則啊,三五年裏,還要大病一場,最多十年,我就可以去你墳頭上香了。”
陳賢夫婦一臉不高興。
鄭興懷似乎是見識過白衣術士的嘴臉,沒有怪罪和生氣,反而問道:“聽說許銀鑼和司天監相交莫逆。”
白衣術士嗤笑一聲:“我知道你動的什麽主意,許公子是我們司天監的貴人。不過呢,你要是想通過他見監正,就别想啦。司天監不過問朝堂之事,這是規矩。”
鄭興懷正要再說,便聽白衣術士補充道:“許銀鑼早就去司天監求過了,這條路走得通的話,還需你說?”
他,他已經去過司天監鄭興懷神色複雜,回京的使團裏,隻有許銀鑼還一直在爲此事奔走。
其他人礙于形勢,都選擇了沉默。
說話間,急促的腳步聲從樓下傳來,繼而是趙晉的怒吼聲:“你們是哪個衙門的,敢擅闖鄭大人居住的驿站”
鄭興懷等人奔出房門,恰好看見一身戎裝的曹國公,揮舞刀鞘狠狠扇在趙晉臉上,打碎了他半張嘴的牙。
打更人衙門的銀鑼,帶着幾名銅鑼奔出房間,喝道:“住手!”
吩咐銅鑼們按住暴怒的趙晉,那位銀鑼瞪眼警告:“這是宮裏的禁軍。”
趙晉臉色一僵。
銀鑼深吸一口氣,拱手道:“曹國公,您這是”
曹國公目光望向奔出房間的鄭興懷,笑容陰冷,道:“奉陛下旨意,捉拿鄭興懷回大理寺問話,如有違抗者,格殺勿論。”
“什麽?!”
打更人和趙晉等人臉色一變。
鄭興懷巍然不懼,問心無愧,道:“本官犯了何罪?”
曹國公一愣,笑容變的玩味,帶着嘲弄:“看來鄭大人今日沒有外出,嗯,楚州都指揮使、護國公阙永修返京了,他向陛下狀告你勾結妖蠻,害死鎮北王和楚州城三十八萬百姓。”
鄭興懷身體一個踉跄,面無血色。
懷慶府。
侍衛長敲開懷慶公主書房的門,跨步而入,将手裏的紙條奉上:
“殿下,您要的情報都在這裏,鄭大人已經入獄了。另外,京城有不少人,在四處傳播“鄭大人才是勾結妖蠻”的流言,是曹國公的人在幕後指使”
懷慶一邊聽着,一邊展開紙條,默默看完。
“本宮就知道父皇還有後手,阙永修早就回京了,暗中潛伏着,等待機會。父皇對京中流言不予理會,便是爲了等待這一刻,厲害。”
她揮了揮手。
侍衛長告退。
待書房的門關閉,穿素白長裙的懷慶行至窗邊,靜靜的看着窗外的春景。
輕輕的歎息回蕩在書房中。
東宮。
臨安提着裙擺飛奔,宛如一簇豔麗的火苗,裙擺、腰玉、絲帶飄揚。
六位宮女在她身後追着,大聲嚷嚷:殿下慢些,殿下慢些。
“太子哥哥,太子哥哥”
銀鈴般的悅耳嗓音回蕩,從外頭飄進殿内。
太子正在寝宮裏臨幸嬌俏宮女,聽見妹子的喊聲,臉色大變。慌慌張張的爬下床,撿起地上的衣服,快速穿起來。
好在東宮的宦官們懂事,知道主子在爲皇室開枝散葉努力,硬攔着沒讓臨安進寝宮,把她請去會客廳。
太子一邊整理着裝,一邊進了會客廳,見到胞妹時,臉色變的柔和,溫和道:“什麽事如此着急?”
臨安皺着精緻的小眉頭,妩媚的桃花眸閃着惶急和擔憂,連聲道:“太子哥哥,我聽說鄭布政使被父皇派人抓了。”
太子沉默一下,點頭:“我知道。”
他當了那麽多年的太子,自是有底蘊的,朝堂上的事他知道的一清二楚。
臨安鬼祟道:“父皇,他,他想家夥鄭大人,對不對?”
太子揮退宦官和宮女,廳内隻剩兄妹二人後,他點了點頭,給予肯定的答複。
靈動的桃花眸子,黯淡了下去,臨安低聲道:“淮王屠城,殺了無辜的三十八萬百姓,爲什麽父皇還要替他遮掩,爲此不惜嫁禍鄭大人?”
這關乎皇室顔面,絕對不可能有半分退讓太子本想這麽說,但見妹子情緒低落,歎了口氣,在她肩膀拍了拍:
“你一個女兒家,别管這些,學學懷慶不好嗎,你就不該回宮。”
臨安垂着頭,像一個失意的小女孩。
太子還是很心疼妹妹的,按住她的香肩,沉聲道:“父皇喜歡你,是因爲你嘴甜,因爲你從不過問朝堂之事,爲什麽現在你變了?”
臨安弱弱的說:“因爲許七安位置越來越高了”
太子臉色一變,露出惱怒之色:“是不是他慫恿你入宮的。”
“不是”臨安小嘴一癟,委屈的說:“我,我不敢見他,沒臉見他。”
淮王是她親叔叔,在楚州做出此等暴行,同爲皇室,她有怎麽能完全撇清關系?
對三十萬冤魂的愧疚,讓她覺得無顔去見許七安。
她甚至自暴自棄的想着,永遠不要見好了。
“所以,你今天來找我,是想讓我去向父皇求情吧?”太子引着她重新坐下來,見胞妹啄了一下腦袋,他搖頭失笑:
“父皇連你都不見,怎麽會見我?臨安,官場上沒有對錯,隻有利益得失。且不說我出面有沒有用,我是太子啊,我是必須要和宗室、勳貴站在一起的。
“你也就是個女兒家,沒人在乎你做什麽。你若是皇子,就前些天的舉動,已經無緣皇位了。”
臨安一臉難過的說:“可是,殺了那麽多人,總是要付出代價的吧。不然,誰還相信我們大奉的王法。我聽懷慶說,替淮王殺人的就是護國公。
“他殺了這麽多人,父皇還要保他,我很不開心。”
傻妹妹,父皇那張龍椅之下,是屍山血海啊。
這樣的事以前很多,現在不少,将來還會繼續。誰都不能改變。
包括你中意的那個許七安。
太子無奈搖頭。
大理寺,監牢。
初夏,牢房裏的空氣腐臭難聞,混雜着囚犯随意大小便的味兒,飯菜腐爛的味兒。
悶濁的空氣讓人作嘔。
大理寺丞拎着兩壺酒,一包牛肉,進了監牢。緩步來到關押鄭興懷的牢房前,也不忌諱肮髒的地名,一屁股坐下李。
“鄭大人,本官找你喝酒。”大理寺丞笑了笑。
手腳纏着鐐铐的鄭興懷走到栅欄邊,審視着大理寺丞,道:“你氣色不是很好。”
“哪裏不好?分明是氣色紅潤,渾身輕松。”
大理寺丞拆開牛油紙,與鄭興懷分吃起來。吃着吃着,他突然說:“此事結束後,我便告老還鄉去了。”
鄭興懷看他一眼,點頭:“挺好。”
吃完肉喝完酒,大理寺丞起身,朝鄭興懷深深作揖:“多謝鄭大人。”
他沒有解釋,自顧自走了。
多謝你讓我找回了良心。
方甫走出地牢,大理寺丞便看見一夥人迎面走來,最前方并肩的兩人,分别是曹國公和護國公阙永修。
他們來這裏作甚,護國公身爲案件主要人物,也要收押?
大理寺丞目光掠過他們,看見兩人身後的随從收押還帶随從?
“大理寺丞,咱們又見面了。”
阙永修笑吟吟的迎上來,上下打量,啧啧道:
“原來隻是個六品官,本公在楚州時,還以爲大人您是堂堂一品呢,威風八面,連本公都敢質問。”
大理寺丞壓抑怒火,沉聲道:“你們來大理寺作甚。”
“當然是審問犯人了。”阙永修露出嘲諷的笑容:“奉陛下口谕,提審犯人鄭興懷,在此期間,任何人不得進入地牢,違者,同罪論處。”
說罷,兩位公爵并肩進了地牢,随從關閉地牢的門,在裏面上鎖。
他們要殺人滅口大理寺丞腦海裏閃過這個念頭,如遭雷擊。
他本能的要去找大理寺卿求助,可是兩位公爵敢來此地,足以說明大理寺卿知曉此事,并默許。
因爲兩位公爵是得了陛下的授意。
“他們要殺人滅口,然後僞裝成畏罪自殺,以此昭告天下。如此一來,對淮王的憤怒便會轉嫁到鄭興懷身上。
“這比推翻之前的說法,強行爲淮王洗罪要簡單很多,也更容易被百姓接受。陛下他,他根本不打算審案,他要打諸公一個措手不及,讓諸公們沒有選擇”
大理寺丞疾步而去,步調越來越快,到最後狂奔起來,他沖向了衙門的馬棚。
他心裏隻有一個念頭:找許七安。
隻有這個茅坑裏的臭石頭才能阻止護國公和曹國公,隻有他能爲心裏的信念沖冠一怒。
曹國公掩着口鼻,皺着眉頭,行走在地牢間的甬道裏。
“這點臭味算什麽,曹國公,你是太久太久沒領兵了。”獨眼的阙永修嘿然道。
“少廢話,趕緊辦完事走人,遲則生變。”曹國公擺擺手。
兩人停在鄭興懷牢房前,阙永修看了一眼地上的酒壺和牛油紙,呵了一聲:“鄭大人,小日子過得不錯嘛。”
鄭興懷雙眼瞬間就紅了,拖着鐐铐奔出來,獅子般咆哮:“阙永修,你這個畜生!”
阙永修也不生氣,笑眯眯的說:“我就是畜生,殺光你全家的畜生。鄭興懷,當日讓你僥幸逃脫,才會惹出後來這麽多事。今天,我來送你一家團聚去。”
鄭興懷大吼着,咆哮着,腦海裏浮現被長槍挑起的孫子,被釘死在地上的兒子,被亂刀砍死的妻子和兒媳。
楚州城百姓在箭矢中倒地,人命如草芥。
一幕幕鮮明又清晰,讓他的靈魂顫栗着,哀嚎着。
阙永修暢快的笑起來,笑的前俯後仰。
曹國公在旁冷笑,道:
“這幾日你上蹿下跳,陛下早就忍無可忍,要不是你還有點用,早就死的無聲無息了。鄭興懷,你還是不夠聰明啊。如果你能好好想想楚州發生的一切,你就該知道,自己要面對的,到底是誰。”
鄭興懷陡然僵住,像是被人敲了一悶棍。
幾秒後,這個讀書人身體顫抖起來,不停的顫抖,不停的顫抖。
“他爲什麽要這麽做,他爲什麽要這麽做啊那些,那些都是他的子民啊”
他底下了頭,再也沒有擡起頭。
這個讀書人的脊梁斷了。
阙永修哼道:“感謝曹國公吧,讓你死也死的明白。”
說着,他伸出手,猙獰笑道:“給我白绫,本公要親手送他上去。”
一位随從遞上白绫,一位随從打開牢門。
阙永修大步踏入,手腕一抖,白绫纏住鄭興懷的脖子,猛的一拉,笑道:
“楚州布政使鄭興懷,勾結妖蠻,屠戮三十八萬百姓,遭護國公阙永修揭發後,于獄中懸梁自盡。
“這樣的結局,鄭大人可滿意?”
鄭興懷已經無法說話,他的雙眼凸起,臉色漲紅,舌頭一點點吐出。
他的掙紮從劇烈到緩慢,偶爾蹬一蹬腿,他的生命飛速流逝,宛如風中殘燭。
這一刻,生命即将走到終點,過往的人生在鄭興懷腦海裏浮現。
苦難的童年,奮發的少年,失落的青年,無私的中年生命的最後,他仿佛回到了小山村。
他奔跑在村裏的泥路,往家的方向跑去,這條路他走過千遍萬遍,今天不知道爲什麽,格外的急。
砰砰砰!
他焦急的敲打着院門。
院門緩緩打開,門裏站着一個普通的婦人,飽經風霜,笑容溫婉。
他松了口氣,像是找到了人生中的港灣,歇下所有的疲憊,開心的笑了。
“娘,我回家了”
不知道過了多久,一聲巨響打破了安靜的地牢。
通往地牢的鐵門被暴力踹開,重重撞在對面的牆壁上,巨響聲在地牢甬道裏回蕩。
許七安拎着刀,沖入地牢。
大理寺丞氣喘籲籲的跟在他身後,到了他這個年紀,即使平時很注重保養身體,劇烈的奔跑依舊讓他肺部火燒火燎。
大理寺丞追着許七安沖進甬道,看見他突然僵在某一間牢房的門口。
僵在那裏,如同一座雕塑。
大理寺丞心裏一沉,不知哪裏來的力氣,踉踉跄跄的奔了過去。
陰沉的牢房裏,栅欄上,懸着一具屍體。
大理寺丞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臉,老淚縱橫。
PS:最近寫書太累了,以前還會做一些lsp的夢,現在夢裏全是小說,連做夢都在構思劇情吐了,唉,一言難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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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