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氣樓。
回到衙門的南宮倩柔和張開泰,第一時間進了浩氣樓,有南宮倩柔這個義子帶領,不需要通傳,可以徑直登樓見到魏淵。
魏淵站在一張橫挂的地圖前,背負雙手,眯着眼,一言不發。他維持這個姿勢已經半個時辰了。
這是整個東北方的俯瞰圖,圖中标志着巫神教的總部,以及東北各國的位置。這種地圖缺乏精度,隻能宏觀上看個大概,因此不算珍貴。
再精确些的地圖,就是各國打破狗腦子也要搶奪、保護的機密物件了。
腳步聲從身後傳來,接着是南宮倩柔和張開泰的聲音:
“義父。”
“魏公。”
魏淵沒有轉頭,沉聲道:“許七安的屍骨在運河飄了一旬多,不宜久放讓他親屬早日下葬吧。”
仔細聽的話,低沉的聲音裏夾雜着一絲沉痛。
南宮倩柔很清楚義父爲何不看一眼許七安的屍體,義父是掌權者,是謀略者,他的心腸應該是硬的,是冷酷的,隻有冷酷無情的人才能無敵。
魏淵就應該是一個無敵的人,不會被情感左右。
衙門裏的打更人,甚至外界,都希望魏淵是這樣一個人。
“義父”南宮倩柔清了清嗓子,道:“許七安,還沒死。”
魏淵霍然轉身,動作幅度之大,青袍随之鼓蕩。
這一刻,大宦官的臉色是複雜的,眼神也是複雜的,錯愕、不解、欣喜、希冀南宮倩柔從未在義父臉上看到過這麽複雜的情感。
但隻是刹那間,大宦官就恢複了從容鎮定,緩緩踱步到案邊坐下,有些嚴厲的語氣問道:
“怎麽回事?”
南宮倩柔便将許七安的說辭,轉述了一遍。
魏淵靜靜聽完,立刻說道:“讓他速來見我。”
南宮倩柔點了點頭,看向那張巨大的,東北方的俯瞰圖,“那諜子的事”
許七安死而複生,巫神教還要不要打?
“秋收後打巫神教,計劃不變。”魏淵的表情冷冽,語氣充斥着強大的自信。
南宮倩柔和張開泰告退,前者打算再去一趟許府,結果剛出衙門,就碰到了策馬而來的許七安。
“你倒是挺識趣,”南宮倩柔啧啧道:“不知道的還以爲義父又收了一個螟蛉。”
許七安反唇相譏,啧啧道:“老陰陽人了。”
南宮倩柔勃然大怒,誤以爲許七安在嘲諷他男生女相,柳眉倒豎:“你怎麽沒死在雲州。”
話音方落,許七安腦海裏旋即捕捉到一個畫面:南宮倩柔擡起右手,掄着手臂揮舞巴掌
許七安福至心靈,腰一沉,頭一低,毫厘之間躲過南宮倩柔的巴掌,一溜煙的逃進了衙門。
“懶得和你一般見識,我去見魏公了。”
在四品金鑼面前,秀一波操作已經是極限,再不溜,就要被按在地上捶了。
南宮倩柔略顯呆滞的望着他的背影,接着低頭,看了眼自己的手躲開了?
煉神境對危險的感知極爲敏銳,能輕易察覺到周遭的敵意、埋伏,即使蒙上眼睛,也能在亂軍中厮殺。武者到了煉神境,個人戰力将達到一個小巅峰。
但,以南宮倩柔四品的修爲,盡管出手有所保留,但趕在一位煉神境武者察覺到危機做出規避前,讓巴掌命中目标,本該是輕而易舉的事。
“怎麽可能”南宮倩柔柳眉輕蹙。
許七安一路上收到無數詫異的目光,打更人也好,吏員也罷,一個個目瞪口呆的看着他。
銅鑼許七安殉職的消息,早就傳遍整個衙門,這幾日,大家茶餘飯後的談資,如果用前世的标題來寫:
#震驚!銅鑼許七安返回,魏公都驚呆了#
#前途無量的銅鑼在雲州做了什麽事,竟毀了他的一生#
可是現在,看見死去半月的許七安,生龍活虎的出現在衙門,還熱情的揮手和大家打招呼,打更人們滿腦子的問号。
“大白天的,鬼魂也能進咱們衙門?話說人死了之後,竟變的如此英俊?”
“怎麽辦啊,這是許甯宴的鬼魂,咱們不好出手吧?魂飛魄散了就不好了。”
“你是瞎子嗎?鬼魂會有影子?那可能是許甯宴的胞弟,許甯宴哪有這麽一表人才。”
許七安在一片議論聲中,來到浩氣樓,守衛目瞪口呆的看着他。
“我要求見魏公,速去禀告。”
守衛一步三回頭的進樓了,片刻後下來,“魏公有請許大人,您不是,不是”
許七安摸了摸自己的臉,用醇厚的聲線回複:“我是許七安的胞弟,奉魏公之命,接替兄長的職務。”
“原來如此,許大人高姓大名?”
“許倩。”
侍衛心說,怎麽聽着像個娘們的名字。
表面上恭恭敬敬,道:“您請進。”
進了浩氣樓,登上七樓茶室,許七安見到了月餘未見的魏淵,他依舊穿着華麗的青袍,兩鬓斑白,眼角有着淺淺魚尾紋,儒雅俊朗,是一枚氣質與外表俱佳的老帥哥。
以我現在的顔值,将來老了,肯定不比魏淵差許七安抱拳,朗聲道:“卑職參見魏公。”
魏淵有些恍惚,溫和道:“坐吧。”
破天荒的,魏淵親自給他倒了一杯熱茶,悠悠道:“好好說一說雲州的事。”
此事說來話長,許七安把雲州的經過,巨細無遺的告訴魏淵,包括李妙真二号的身份、天宗聖女的身份。
除了神殊和尚關系重大,其餘的事他沒有任何保留。
主要是魏淵太聰明,隐瞞太多會被察覺。再就是大宦官是真的重視他,栽培他,許七安投桃報李,對魏淵很信賴。
果然,魏淵喝了一口茶,說道:“楊千幻一直跟着你。”
許七安先是一愣,有些錯愕,他也不傻,立刻意會到了什麽,問道:“楊師兄爲什麽要跟着我?”
“他自然不會無緣無故跟着你,依我對此人的了解,除了喜歡做一些稀奇古怪的事,其餘事他是不上心的。”魏淵笑容莫測,“但如果是監正的意思呢。”
監正知道我的秘密如果是他授意的,那也合情合理。
許七安不動聲色的打量一下魏淵,大智若妖的魏淵,會不會也察覺出一些端倪?
魏淵沒有執着于這位話題,繼續道:“至于那位三品術士,暫且當他是三品吧,我不認爲他是司天監的孫玄機。
“不過,這件事倒是讓我想起了一些别的。”
許七安精神一振:“請魏公解惑。”
還是魏公靠譜啊,金蓮道長那個老銀币,說話藏着掖着。而魏淵對我幾乎沒什麽保留。
“你和司天監的褚采薇相熟,和宋卿也熟,你知道他們各自的身份嗎。”
“監正的親傳弟子?”許七安不太确認的反問。
司天監的白衣們,并非全部都是監正的弟子,就如同雲鹿書院的大儒,時常開堂講課,但真正的親傳弟子卻很少。
宋卿和褚采薇,還有楊千幻就是監正的親傳弟子。
“楊千幻是監正的三弟子,宋卿是四弟子,褚采薇是六弟子,白衣術士們喊她小師妹。”魏淵道。
這有什麽問題?許七安沒聽懂。
“但,監正一共隻有五位親傳弟子。”魏淵幽幽道。
這許七安瞳孔微縮,終于明白了魏淵的意思,監正隻有五位弟子,可褚采薇卻是六弟子,那其中還有一位呢?
那一位去了哪裏?
楊千幻是三弟子,宋卿是四弟子,褚采薇是六弟子那位孫玄機不知道是第幾位。
“孫玄機是二弟子。”魏淵道。
“那麽,大弟子和五弟子暫且未明。”許七安說。
一時間,兩人沒有繼續交談,茶室内陷入了短暫的寂靜。
一杯茶見底,魏淵才繼續說道:“你醒來的不是時候。”
“魏公何出此言?”許七安沒懂。
“張行英上書請奏,希望朝廷爲你追封,陛下和諸公商議之後,封你爲長樂縣子。再過幾日,聖旨就會下來。”
魏淵無奈道:“你既已活了,内閣多半會駁回聖旨,陛下多半也會欣然接受。”
“這有什麽的,隻要該賞的銀子不少我就成。”許七安無所謂的聳肩。
長樂縣子,應該是子爵,聽起來就是個弟弟爵位……不,兒子爵位。
以後遇到長樂縣戶籍的官員,大家相互介紹,對方說:甯好,我是長樂縣xxx
許七安說:我是長樂縣子。
不懂行的還以爲我是人家兒子。
魏淵看他一眼:“銀子隻是身外之物,爵位象征的意義豈是銀子可比?你即使成了銀鑼,手裏有權有勢,但你的地位依舊上不得台面。
“唯有爵位,才是你徹底脫離民籍,成爲王朝權貴的憑證。你若被封爵,許家便不是尋常人家,而是權貴。
“将來娶妻,平民女子就沒資格嫁你。必是豪門千金才能與你般配。”
“能娶公主嗎?”許七安小聲問道。
魏淵颔首:“理論上可以。”
公主是不可能嫁給平民的,未來的夫婿,必定是權貴。子爵雖然不高,好歹也是爵位。
“不知爲何,陛下對你不喜,他若不願,誰都沒辦法。”魏淵說完,笑了起來:
“幸而你非一無是處之輩,還有回旋的餘地。”
“魏公教我。”
“前些時日,宮中發生了一件大事,福妃意外身亡,衣衫不整的從閣樓墜落下來。當時屋内隻有太子一人,且是醉酒。此案甚是棘手,既關乎皇室顔面,又牽扯廢立太子一事,三法司都不願意卷入其中,必定消極辦案。”
我的媽诶,太子淩辱皇帝的後妃?
許七安連忙搖頭:“魏公,你這不是害我嗎,皇家醜事,豈是我能插手。”
“無妨。”魏淵擺擺手:“這事文武百官都知道了,多你一個不多。你能查出來最好,查不出來,推掉便是。
“能力未及,頂多受點懲罰,縱使陛下不喜歡你,沒犯大錯的情況下,子爵也不是他說斬就斬的,勳貴集團不會同意。”
了解了,魏公的意思是,如果皇帝撤銷對我的封爵聖旨,以後找我辦事,我就裝死不接受。先哄着元景帝把爵位封給我。
然後,再以能力不及的理由抽身而退,到時候頂多受點懲罰,白賺一個爵位。
魏公真是足智多謀(老銀币)啊。
“太子是臨安的胞兄。”許七安忽然想起自己養的那條妩媚多情的小魚兒。
夜店小女王現在肯定又傷心又無助。
“你與臨安公主,沒什麽糾葛吧?”魏淵眯着眼,審視着他。
“沒有沒有。”許七安連忙搖頭。
魏淵放心的點頭。
次日,禦書房。
“三日之期已過,你們給朕的答複,就是一句“案情複雜疑點頗多,請求多寬限幾日”嗎?”
元景帝把幾份折子,狠狠砸在三位大臣身上。
大理寺卿、刑部尚書、魏淵遞交的折子,出奇的一緻,好像互抄作業似的,抄的還是錯誤答案。
元景帝氣的直拍桌子。
刑部尚書慚愧道:“陛下,此案疑點頗多,迷霧重重,微臣已經竭盡全力了。請陛下再寬限幾日。”
大理寺卿則說:“微臣能力不足,請求告老還鄉。”
“你們”元景帝大手一揮,把桌上的折子、筆墨紙硯通通掃翻在地,氣的渾身發抖:
“朕要斬了你們。”
三位大臣立刻跪倒,高呼:“微臣死不足惜,陛下保重龍體。”
這是對過台詞的嗎?
元景帝氣炸了。
兩側的大臣們眼觀鼻,鼻觀心,一向喜歡和魏淵擡杠的給事中們也不說話了。
這案子當然還是要處理的,不過各方的意見尚沒統一,太子一派想着如何幫這位儲君脫罪。
其餘派系則思考着如果廢掉太子,未來的儲君是皇子中的哪一位。
想法各不同,但有一點是大家默認的,就是先把事情拖一拖。福妃的死不重要,重要的是這件案子之後牽扯的國本之争。
那會是一場不啻于京察的腥風血雨。
各黨派需要花時間斟酌,去站隊,去布置。
像這種朝堂目的一緻的情況,即使元景帝也隻能無能狂怒,除非他不要真相,當場廢太子但多半會被内閣駁回。
“陛下稍安勿躁,微臣有事禀告。”王首輔出列,輕描淡寫的把福妃案暫且揭過,道:
“據微臣所知,打更人衙門的銅鑼許七安,并未殉職。于昨日詭異的複生,封爵之事,請陛下撤回。”
禦書房内,響起大臣們的竊竊私語。
那姓許的銅鑼還沒死?大理寺卿和刑部尚書心情複雜。
元景帝愣了一下,收斂怒火,望向魏淵,沉聲道:“魏卿,首輔之言是否屬實?”
“的确屬實。”魏淵作揖。
當即,就有一位給事中出列,大聲道:“張行英謊報案情,欺瞞陛下,請陛下治罪。”
元景帝沒搭理,看着魏淵,繼續問道:“爲何如此?”
“許七安并未死去,與叛軍死戰之前,服用了司天監的脫胎丸,力竭之後進入假死狀态,直到昨日方才蘇醒。張行英誤以爲許七安殉職,這并不怪他。”魏淵解釋道。
脫胎丸元景帝一聽,像是吃了蒼蠅似的膈應。
當初他向監正求取此藥,監正不給,推說已經沒了。
可如今,一個區區銅鑼,居然吃到了他求而不得的靈丹妙藥。
“他是怎麽得到此藥的。”元景帝嘴角一抽。
“司天監的褚采薇贈予。”魏淵回複。
元景帝沉吟幾秒,緩緩點頭:“封爵之事撤回。另,着銅鑼許七安,速來見朕。”
魏淵不動聲色的點頭,作揖道:“是。”
許七安收到傳召,趕在午前,快馬加鞭的抵達皇宮,經羽林衛驗明正身後,放他入宮。
城門内,大青衣負手而立,等待多時,身邊侯立着南宮倩柔。
許七安快步迎上去,喊道:“魏公。”
魏淵颔首:“陛下召見你,是爲福妃一案。”頓了頓,意味深長的說道:“封爵之事撤回了。”
還真撤回了啊,這條消息都發出來三天了,這也能撤回,不守規矩許七安心裏吐槽,道:
“我明白了。”
随着魏淵來到禦書房,元景帝不在,穿蟒袍的老太監說道:“陛下在靈寶觀,随國師打坐,午後才回來,且等着吧。”
這一等就是一個時辰。
靈寶觀,結束了打坐,精神抖擻的元景帝睜開眼,歎息道:“國師,朕何時才能結成金丹?”
道袍下,難掩豐腴身段,容貌傾國傾城的洛玉衡,閉着眼睛,聲音悅耳磁性:“陛下何時能放下政務,潛心修道,金丹指日可待。”
元景帝盯着眼前的絕美道姑,她五官豔麗,有着勾人心魄的魅力,眉心的一點朱砂更襯托着宛如仙子。
可以亵渎的仙子。
元景帝又歎了口氣,其實隻需要雙修,他便可更進一步。隻是,即使是一國之君,他也無法強迫人宗道首。
且不說對方是二品高手,縱使武力可以壓制,但雙修之事,需兩人心法配合,無法強求。
“國師何時能入一品?”元景帝問道。
洛玉衡微微搖頭。
“唉,監正的心思,朕是越來越看不透了。當日朕向他索要脫胎丸,他不給,誰料今日朕得知,一個小小銅鑼,都能享用此靈丹妙藥。”
洛玉衡睜開眼,好奇的問道:“銅鑼?”
元景帝擺擺手:“此人不值一提,朕先回宮了,明日再來與國師打坐悟道。”
他擺駕回宮,收到許七安已在禦書房等待的消息,仍沒有即刻過去,一番精細的沐浴後,終于姗姗來遲。
禦書房内。
許七安朗聲道:“卑職拜見陛下。”
元景帝目光銳利的盯着他,沒提脫胎丸之事,也沒誇贊這個銅鑼在雲州立下的功勞,直截了當的說道:
“前些日子,福妃墜閣身亡,此案背後另有隐情,朕給你三天時間,查清此案。否則,嚴懲不貸。”
許七安立刻作揖,九十度彎腰不起,高呼道:“請陛下賜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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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