監正的氣息?
許七安愣了一下,來不及發問,眼前失去了楊千幻的身影。緊接着,外頭蒼涼的鳥叫聲消失。
再然後,白衣術士的背影重返船艙,他依舊背對着許七安,但低着頭,似乎在打量手心裏的某種東西。
“老師給我送來了脫胎丸。”楊千幻的聲音裏透着茫然和不解。
“脫胎丸?”許七安反問了一句。
“哦,你知道破繭成蝶的典故嗎?”楊千幻說。
“破繭成蝶不是典故,都特麽是老掉牙的套路小故事了,跟雨後小故事一樣耳熟能詳。楊師兄您直接說正事。”許七安擺擺手,打斷楊千幻的裝逼。
楊千幻的裝逼,又尬又無趣。
“哦哦”楊千幻也不在意,他其實是個率性且溫和的人,沒有那些高品強者的傲氣和架子,就是喜歡裝逼了點。
“脫胎丸的主藥就是九翅金絲蝶的蛹,輔以秘方煉制成丹藥,服用它,可延年益壽,脫胎換骨。
“脫胎換骨不是虛言,服食此藥,半個時辰内會進入沉眠,如同蠶蛹結繭。體内所有生機收斂,人處于假死狀态,連元神都會寂滅。
“在這個過程中,舊身體宛如繭,孕育着新的身體。所以名爲脫胎丸。不過此藥是保命靈丹,身體遭受重創,瀕臨死境時才能服用。”
不知道吃了這種丹藥,是不是意味着又是處男之身?許七安驚奇道:“這麽厲害?”
“神奇歸神奇,隻是實用性不高。”楊千幻搖搖頭:“能殺我的人,就不會給我服用脫胎丸的機會,高品武者戰鬥向來是挫骨揚灰的。”
“那就正常服用呢?”許七安問。
“也就延年益壽而已,頂多是讓身體狀态變的更好,雖說也不錯,但相較它高昂的煉制代價,就顯得很雞肋。老師一甲子來,也就煉出一爐,三粒而已。”
許七安恍然的點頭,這丹藥使用價值不高,納悶道:“監正給你送這東西幹嘛”
說完,許七安愣住了。
楊千幻也愣住了。
兩人沉默半晌,齊聲道:
“不會是給我的吧?”
“難道是給你的?”
又是一陣沉默。
老師讓我去雲州看護許七安,現在又送來脫胎丸但我根本用不到這東西,采薇師妹那種低品術士,等閑都用不到不是給許七安的,還能給誰?
恰逢許七安死而複生,正愁如何解釋緣由,偏就這時候送來脫胎丸
楊千幻心裏念頭閃爍。
這脫胎丸明顯是爲我量身定制的,正好解決眼下的煩惱而楊師兄根本用不到這種丹藥可是,監正怎麽知道我需要脫胎丸?
他知道我目前的處境,知道我死而複生?那麽,監正多半也就知道神殊和尚的斷臂在我體内?
這一刹那,許七安腦子高速運轉,桑泊案的諸多細節飛速閃過。
教坊司裏潛藏着妖族,監正視而不見。
神殊和尚的斷臂從桑泊中脫困,監正裝病袖手旁觀。
恒慧在京城大開殺戒,滅了平遠伯府,雖說身上有屏蔽氣息的法器,但能屏蔽術士一品的監正?
萬妖國餘孽釋放出神殊和尚的斷臂,卻将它秘密送到我住處,讓它寄生在我身上,溫養斷臂這意味着京城隻有我能溫養神殊和尚而我身上最大的秘密就是古怪的運氣。
換而言之,妖族知道我身上的古怪,可我這輩子除了打過一隻爬行動物,一隻灰狐,我特麽沒和妖族有過多接觸啊。
等等!
監正知道我身上的古怪,他送了我黑金長刀,又通過隐秘的方式送我《天地一刀斬》絕學卧槽,細思極恐啊。
兩個猜測從心裏浮起:一,監正勾結妖族。二,監正知曉妖族的謀劃,但出于某種原因選擇袖手旁觀。
許七安更偏向第一種猜測,因爲如果不是監正把他體内的秘密透露給妖族,那妖族是怎麽知道他的特殊?自己又沒和妖族有過親密接觸。
如果說魏淵的饋贈許七安會感激,會安心收納,那麽監正的饋贈,套用某句現在很流行的話:
所有命運饋贈的禮物,都早已在暗中标好了價格。
楊千幻屈指一彈,脫胎丸落在許七安懷裏,“吃了它,你就能安心回京了。到時候有人問起,就說這是司天監贈予的丹藥,你自知生死難料,便提前服用了脫胎丸。
“随後藥效發作,進入了脫胎換骨的狀态,形同死亡。張巡撫等人以爲你戰死,其實你隻是進入了沉眠。”
“這是目前最好的辦法,替我謝過監正。”許七安撿起橙黃剔透的脫胎丸,握在手心,沒有服食,而是把幾封信件取了出來,笑道:
“這一睡估計就睡到京城了,聰明的海王,絕對不會讓自己社會性死亡。”
頓了頓,許七安補充道:“至少不能死第二次。”
說完,氣機一震,信件碎成紛揚的紙片。
官船在雪幕中穿行,撞破一塊塊薄冰,緩緩駛向京城。
巳時,下了一天一夜的雪終于停了。
太子殿下披着狐裘大氅,穿行在皚皚白雪的盛景中,他俊朗挺拔,皮相極好。
雖然許七安曾經腹诽元景帝的兒子們,沒一個能打的許大郎的參照物不是自己,是小老弟許二郎。
但其實太子是一枚大帥哥,元景帝年輕時很帥,陳貴妃又是風華絕代的美人,這才有了裱裱這樣的漂亮閨女,作爲胞兄的太子,自然不會差到哪裏去。
來到陳貴妃的宮苑,太子解開狐裘,交給迎上來的宮女。
進入屋子,室内溫暖如春,沁人的幽香撲鼻而來。
陳貴妃帶着兩名宮女,笑着迎出來:“臨安怎麽沒來?”
太子擺擺手,自顧自的入座,在宮女的服侍下喝酒吃菜。
“嗯這酒滋味不錯。”
太子詫異道。
“是皇後娘娘派人送來的百日春,滋補養生,你多喝點。”陳貴妃笑容慈祥,吩咐宮女倒酒。
母子倆邊談笑邊用膳,氣氛融洽。
因爲元景帝沉迷修仙,不近女色,後宮早就是一潭死水,寂寞無聊的緊。娘娘們即使想宮鬥都找不到開戰的理由。
因此太子和臨安經常來探望母妃,陪她吃飯聊天,排解寂寞。
“臨安身子不适嗎?我派去請她的人回禀說,臨安躲在房間裏不見人。”陳貴妃柳眉輕蹙。
“她啊”太子歎了口氣:“母妃,您覺得,臨安是不是也到出嫁的年紀了?”
陳貴妃一愣,無奈的點頭:“陛下癡迷修道,對你們幾個的婚事不管不顧。皇後娘娘做爲嫡母,深居簡出,連四皇子和懷慶的事她都不上心,更遑論臨安呢。”
太子嚼着食物,點點頭:“孩兒覺得,還是盡早把臨安嫁出去吧。”
陳貴妃仔細打量太子,蹙眉道:“太子何出此言?”
太子沒有回答,悶頭喝酒。
他無比确認,臨安對那個銅鑼有了些許情愫,少女懷春的年紀,臨安又是那種嬌蠻任性,實則心思單純的女孩,最容易被人欺騙感情。
平時沒人敢與她親近,所以一直沒有出現端倪罷了。
一旦有一個對她胃口的男子出現,那種情愫就會滋生,會茁壯成長。
臨安最近郁郁寡歡的表現就是證據。
好在那銅鑼已經殉職,但太子也意識到,臨安到了該嫁人的年紀。
“少喝點,少喝點”陳貴妃皺眉勸道。
心裏想着事兒,擔憂着胞妹的情感問題,太子殿下不知不覺喝高了,他感覺小腹内一陣陣灼熱。
周圍眉清目秀的宮女,此刻看來也顯得誘人。
“母妃,我先回去了。”太子打了個酒嗝,起身告辭。
寒流撲面而來,室外空氣清新,吹着冷風,太子這才覺得身體舒服了許多。
他帶着侍衛返回,路上,看見一位宮女侯在路邊,瞅見太子一行人,;立刻迎了上來,施禮道:
“太子殿下,福妃請您過去一叙。”
韶音宮。
裱裱推開窗戶,視線裏,皚皚白雪覆蓋了整個院子,潔白無瑕。
她眼圈紅腫的像桃子,剛才看着狗奴才寄來的信,看着看着又哭了。
信上的措詞語句,正經中夾雜跳脫诙諧,看着信,腦海裏就能浮現狗奴才的音容笑貌。
但臨安知道,自己再也看不到那樣的笑容,那個人死在了雲州,他會躺在冰冷的棺材裏,飄過萬裏之遙,安靜的,無聲的返回京城。
更讓她難過的是,以自己公主的身份,想參加他的喪禮都做不到。
寒風吹在臉上,冰冷徹骨,她伸手一摸,發現眼淚又來了。
“哭什麽哭,隻是死了個狗奴才啊,明明隻是死了一個狗奴才”裱裱生氣的抹去眼淚,但越抹越多,越抹越多。
“殿下,殿下”
惶急的喊聲從外面傳來,臨安的貼身宮女,“哐”一聲撞開了房門。
她的臉被寒風凍的發青,厚厚的棉鞋沾滿了肮髒的水漬和雪沫。
臨安連忙側過身去,手忙腳亂的擦拭眼淚,但宮女随後的一句話,讓她驚呆了。
“太子殿下入獄了。”
晴天霹靂,臨安失聲驚呼:“什麽?!”
禦書房。
元景帝臉色陰沉的高坐龍椅,大理寺卿、魏淵、刑部尚書立在堂内,三人的身份代表着大奉最高的三法司。
魏淵是都察院的左都禦史。
“陛下,這是仵作給出的格目,請您過目。”刑部尚書把福妃的驗屍報告遞了過去。
大太監接過驗屍格目,遞交給元景帝,後者僅是掃了一眼,面無表情的問道:
“福妃有沒有被玷污?”
“這”刑部尚書低聲道:“仵作隻是粗略檢查,不敢驚擾福妃遺體,陛下請宮中的老嬷嬷查驗吧。”
元景帝沉聲道:“那個畜生呢?”
“太子殿下已被禁在寝宮,等待陛下定奪。”
“送到大理寺去吧。”元景帝目光淩厲的掃了一眼三人,“朕要在三日之内得到結果。”
“陛下,茲事體大,三日恐怕不行。”大理寺卿道。
“朕隻給你們三天。”元景帝寒着臉。
“陛下,魏公手底下人才濟濟,屢破大案,不如将此案移交給都察院吧。”刑部尚書提議。
大理寺卿覺得很贊。
“人才濟濟,尚書大人指誰?”魏淵平靜的掃過兩位大臣,又看向元景帝:“能辦事的人已經殉職在雲州了。”
刑部尚書和大理寺卿相視一眼,那個屢破奇案的銅鑼折損在了雲州,前些天,兩人還暗暗叫好。
現在甩鍋的人沒了,刑部尚書和大理寺卿心裏忽然有些複雜。
福妃死了,疑似遭遇太子淩辱,羞憤欲絕之下,從閣樓一躍而下,撞破護欄,摔死了。
案子的脈絡是這樣的——今日午後,太子從陳貴妃處飲酒返回,不知怎麽就去了福妃宮苑。
随後就發生了福妃衣衫不整墜樓身亡事件。
這件事不但關乎皇家顔面,太子罪名一旦坐實,那就涉及到國本之争,背後牽扯的利益太複雜了,大理寺卿和刑部都不願意接這燙手山芋。
元景帝皺了皺眉,他知道魏淵說的是許七安,那個死在雲州的銅鑼。平時隻覺得那銅鑼礙眼,讨厭。
可當有了案子,元景帝忽然發現,那銅鑼的作用其實很大。死的太可惜了。
“砰!”
元景帝拍桌怒罵,“我大奉人才濟濟,沒有一個銅鑼,難道就破不了案了?”
“陛下恕罪。”
三位大臣同時躬身。
這時,一位宦官步履匆匆的來到禦書房外,沒有跨過門檻,躬身低頭。
這代表着外頭有事,元景帝這個位置是正對着門口的,他能看見宦官,但傳召與否,就憑元景帝決定。
“外頭何事?”元景帝語氣裏透着壓抑的怒火。
大太監連忙招門外的宦官進來。
“回禀陛下,臨安公主求見。”宦官道。
臨安公主此時此刻來見,不用想也知道是爲了太子的事。
元景帝捏了捏眉心,“讓她回去吧,朕這幾天都不會見她。”
宦官領命出去,來到禦書房外,高高的台階之下,披着紅色狐裘大氅,臉蛋圓潤,氣質妩媚多情的臨安,焦慮的等候着。
身邊陪着兩名貼身宮女。
“二公主,陛下不見,您還是回去吧。”宦官低聲道。
臨安咬了咬唇,倔強的不肯走。
她在禦書房外等啊等,沒多久,三法司的頭号人物出來了,刑部尚書“哎呦”一聲:
“殿下,天寒地凍的,您可别倔,保重千金之軀,莫要感染了風寒。”
大理寺卿附和道:“雪化之時,最是寒冷,您這身子骨,可經不起凍。你們倆傻愣着作甚,快帶殿下回去。”
臨安搖搖頭,就是不走。
兩位宮女左右爲難。
魏淵裹了裹袍子,走到臨安面前,她的鼻子凍的通紅,但因爲皮膚白皙,所以粉紅粉紅的,竟顯得有些可愛。
大青衣溫和道:“我有幾個問題要問殿下。”
魏淵是極少數的,在皇家貴胄面前,敢自稱“我”的權臣。
臨安略顯呆滞的眸子動了動,“魏公請說。”
“公主與太子時常去陳貴妃處?”
“我與太子哥哥常去陪伴母妃。”臨安抽了抽鼻子。
“也有飲酒?”
“有。”
“時常喝醉?”
“不多,但太子哥哥确實貪杯了些。”
“往日裏可有與福妃有來往?太子是否常去後宮别處轉悠?”
“自然是沒的。”臨安大聲說:“太子哥哥自知非嫡子,向來小心行事,怎麽可能會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
魏淵作揖,轉身離去。
刑部尚書和大理寺卿跟着走了。
寒風呼嘯,臨安打了個哆嗦,咬着唇,她肩頭瘦削,紅衣似火,襯着皚皚白雪,畫面唯美又凄涼。
這一等,就是兩個時辰。
身軀漸漸冰凍,雙腿失去知覺,嘴唇發青,臨安的心仿佛也被凍住了。
“你怎麽還在這裏?”身後傳來熟悉的聲音。
她僵硬的扭着脖子,回頭看去,是讨人厭的懷慶。
懷慶穿着漂亮的白色宮裝,繡着一朵朵豔麗的梅花,乳挺腰細,清冷的氣質與皚皚白雪完美交融。
仿佛是不食人間煙火的出塵仙子。
雖然沒有銅鏡,但裱裱自己知道就像一隻在寒風中瑟瑟發抖的可憐鹌鹑。
高下立判。
“你來看我笑話嗎?”裱裱委屈的扭回頭,不讓眼淚流下來。
懷慶神色清冷,看向兩個宮女,道:“你們是怎麽伺候二殿下的,來人,拖下去杖斃。”
“喏!”
懷慶身後的侍衛當即出列。
“住手!”臨安猛的回過頭來,打算阻止,但她高估了自己,雙腿凍的僵硬,一個踉跄,跌坐在地。
臨安大急,哭叫道:“懷慶,你敢殺我的人?”
懷慶走過來,居高臨下的俯視她,淡淡道:“失職的宮女,本宮就是現在殺了,父皇也不會說我一句。
“給你兩個選擇,要麽繼續在這裏站着,我懶得管你,但人我要砍了。要麽滾回去,别在這裏丢人現眼。”
裱裱在宮女的攙扶下站起身,許是在懷慶面前不服輸的心态,她抹去眼淚,推開兩個宮女,盯着懷慶:
“我不相信太子哥哥會做出這種事。”
“與我何幹。”懷慶冷着臉。
裱裱噎了一下,咬着唇,踉跄的往前走,走出幾步,頓住,沒有回身,不甘心的說:
“如果他還在,一定能還我太子哥哥清白。”
紅衣跌跌撞撞的走了。
目送臨安背影,漸行漸遠,懷慶公主吐出一口氣。
“殿下,二公主不領情,何必呢。”
侍衛長無奈道。
“我需要她領情嗎?”懷慶冷哼道。
“陛下可真狠心,讓二公主在外頭站了這麽久。”侍衛長說道。
懷慶眸光驟然銳利:“回去掌嘴五十。”
侍衛長恍然醒悟,大冬天的後背沁出一層冷汗,“卑職該死。”
雪化時,運送殉職打更人屍骨的官船抵達了京城外的榷關,查驗之後,順着運河進了京城,在京城碼頭停泊。
官船上的三名銅鑼,将裝載同僚屍體的棺材搬下船,雇了幾輛運貨的闆車,以及幾名腳夫。
銀鑼闵山眯着眼,站在碼頭上,眺望繁華依舊的京城,心裏竟湧起了滄海桑田,物是人非的唏噓。
這雲州一來一回,故人又少了幾個。
人世間福禍變化,命運更疊,叫人無奈。
一路返回衙門,把五口棺材交給專門接收殉職者的部門,銀鑼闵山進了偏廳,給自己倒一杯熱水。
停放棺材的内堂,幾名吏員推開棺材,一股淡淡的腐朽氣味散出。
天寒地凍的,屍體得以較好的保存,但依舊開始腐爛了。
幾位吏員見慣了屍體,服用了驅邪辟毒的藥丸,戴好遮掩口鼻的汗巾,一邊驗明正身,一邊閑聊。
“一下死了三位銀鑼,損失可真慘重啊。”
“雲州都叛亂了,這已經是很小的損失。不過可惜了許銅鑼。”
“是啊,他雖然入職短短數月,可已經是衙門的風雲人物,誰不知道魏公賞識他啊,就這麽走了。”
“哎,你們說教坊司的花魁們知道許銅鑼殉職的消息,會作何反應?”
“風月場所的女子,有何情義可言?”
“可浮香是許銅鑼的相好啊。”
“爲什麽浮香是許銅鑼相好這種事,連你都知道了?”
“京城誰不知道啊。”
“咦許銅鑼的屍體保存最完整,腐臭淡不可聞。”
“我看看哎呀,這皮一擦就破了,蓋回去蓋回去。”
一炷香後,清洗過手和臉的吏員找到闵山,道:“闵銀鑼,遺物數目與單子一緻,驗明正身完畢,您可以離開了。”
闵山微微颔首,轉身走了。
浩氣樓。
噔噔噔的腳步聲傳來,一名黑衣吏員登樓,與守在外頭的同僚耳語幾句,轉身下樓。
外頭值守的吏員進來,恭聲彙報:“魏公,雲州來的官船已經到了,三位銀鑼,兩位銅鑼的屍骨已經送回衙門,驗明正身,無誤。”
魏淵擡頭望來,沉默片刻,颔首道:“各自送到親屬手裏。”
他沒有提遺物的事,盡管知道地書碎片在許七安身上。
觀星樓,八卦台。
一道白衣身影出現在台上,伴随着清朗悠長的吟誦:“手握明月摘星辰,世間”
聲音忽然卡住,怎麽都吐不出來。
幾秒後,楊千幻有氣無力的說道:“老師,我回來了。”
“嗯。”監正沒有回頭。
師徒倆背對背,沒有擁抱。
“許七安已經順利回京,這趟雲州之行,有驚無險。”楊千幻說完,見監正沒有開口,問道:
“那許七安到底怎麽回事?他竟能死而複生,您有爲何這般重視他?
“還有,雲州竟然有一位三品術士,嗯,至少是三品,可世上除了我們司天監,哪裏還有此等境界的術士?”
監正笑呵呵道:“許七安的事,你不必管,爲師自有定奪。”
采薇師妹說的對,你就是個糟老頭子,壞的很楊千幻暗暗腹诽。
“至于雲州那家夥,你就不用管了。即使爲師告訴你,你也聽不到。”監正說。
楊千幻正要離開,身後傳來監正無奈的聲音:“替爲師把宋卿放出來吧。”
“宋卿又做了什麽事?”
“他做了個人。”
“”楊千幻啧啧稱奇:“能将煉金術開發到這等境界,宋卿也算古往今來第一人了。”
接着,抨擊道:“不過他的性格缺陷太大了,倔脾氣,不肯晉升。”
你又好到哪裏去監正嘴角一抽。
“你替爲師看緊他,别讓他再做蠢事,過幾日,你五師妹就出關了。老二不在京城,你多照拂師弟師妹們。”監正說。
“五師妹出關了?她也跟我一樣,成功晉升四品,成爲陣師了?”楊千幻驚喜道。
“尚遠。”
“既然如此,老五不要命了?”楊千幻吃了一驚。
“她晉升的契機到了。”監正意味深長。
許府。
大門匾額上挂着白色的招魂幡,紅燈籠換成了白燈籠。
收到恤金後,許府就開始布置喪禮,隻是不知大郎的屍骨送回京城的确切時間,府裏的人還沒有穿喪服。
這幾天,府上氣氛很沉重,老爺變的沉默寡言,夫人時不時垂淚,二郎強裝鎮定,卻時常發呆。玲月小姐整個人沒了精氣神。鈴音小姐兒瘦成了瓜子臉。
最開始兩天,小豆丁時常半夜哭醒,嚷嚷着要找大哥。
孩子的世界很小,就幾個家人而已,驟然間少了一個,世界就不完整了。
這天早上,許府上下終于等來了大郎的屍骨,他躺在一口棺材裏,被闆車運回了府。
許平志收到消息,瘋一般的沖出門,可他看見闆車上的棺材時,突然不敢上前了。
許平志走到棺材邊,伸出手,按住了棺材闆
負責送屍骨的銅鑼看了他一眼,低聲道:“許大人,先進府再說吧。”
許平志恍然回神,深吸一口氣,“嗯”了一聲。
一旦見到大郎的屍骨,家裏恐怕就受不住了,在大門口哭喪,生人死人都有失體面。
棺材送到靈堂,這裏的氣氛讓那位打更人有些窒息,不願多待,抱拳道:“許大人,在下先告辭了。”
許平志嘶啞的回應:“不送。”
靈堂内,嬸嬸、二郎、許玲月姐妹,無聲的注視着棺材,誰都沒有出聲,仿佛在等待着什麽。
許平志知道,作爲一家之主的自己,有些事情是必須做的。比如最先直面侄兒屍骨,直面那洶湧的悲傷。
棺材闆緩緩推開,許七安躺在棺材裏,他的皮膚幹枯,失去光澤,嘴唇退去了鮮色。
早已死去多時。
心裏那一絲絲的僥幸破碎,盡管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可此時此刻,那狂潮般湧來的悲傷依舊将全家人吞沒。
嬸嬸和許玲月扶着棺材嚎啕大哭,許二叔有些站不穩,嘴皮子不停顫抖。許二郎别過頭去,不去看大哥的遺容,袖子裏的手握成拳頭,指節發白。
許鈴音小身子微微前傾,探着頭,雙手在身後打開,朝着棺材發出“嗷嗷嗷”的哭聲。
好吵誰特麽的吵我睡覺許七安心說。
他宛如漂浮在無垠的虛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無所依靠。耳邊隻有嘈雜的哭聲。
我應該是回家了這哭聲是嬸嬸的?呵,嬸嬸竟然會爲我哭?她的口頭禅不是:許甯宴你這個兔崽子,你就是老娘前世的冤家,這輩子要讨債的許七安迷迷糊糊的想。
他從哭聲裏分辨出嬸嬸和兩個妹妹的哭聲。
哭聲持續了很久,然後變成了哽咽,變成了抽抽噎噎。
時間流逝,天黑了。
這是許七安通過二叔和二郎的對話得知的。
許家的親朋好友要明日才能來瞻仰許大郎的遺容,今晚是家人給他守靈。
這應該是我第二次死了,第一次是酒精中毒馬德,120G的老婆沒删,想想就尴尬還好這個世界沒有電腦和手機,哦,這個世界有青樓和教坊司,硬盤老婆沒用武之地。
明天全村人就來我家吃飯了懷慶和臨安是公主,身份不方便,估計來不了采薇肯定是要來的,她要是不來,那等我醒來就離婚浮香會來嗎?哦,她應該還不知道我的“死訊”。
“娘,你先回房休息吧,我和二哥留在這裏給大哥守靈。”許玲月哭哭啼啼的聲音。
然後是嬸嬸說話了:“你大哥在河上漂了這麽久,回了家,不能再讓他孤零零的。娘沒事,娘就守在這裏。
“當初你爹把他交給我的時候,就巴掌那麽大,我那會兒哪有照顧孩子的經驗?你爹一個大頭兵,又沒什麽錢,請不起奶媽。我就煮羊奶給他喝,一天天手忙腳亂的照顧他”
說到這裏,嬸嬸悲從中來。
許七安忽然意識到,嬸嬸其實是愛他的,雖然後來嬸侄倆鬧的很僵硬,很不愉快。
許七安有些感動。
“越長大越讨人厭,你們三個裏,他長的最醜,最會作妖。但凡我對你和二郎噓寒問暖,他就吃醋,覺得老娘對他不好,自己是個沒娘的孩子”
“你别說了。”許二叔怒道。
“憑什麽不能說。”嬸嬸尖叫着,“老娘一把屎一把尿拉扯他長大,說沒就沒了,早知道當初我不如養隻耗子。”
嚎啕大哭起來。
“老爺,夫人。”門房老張匆匆跑來,站在靈堂外,道:“外面來了個姑娘,說要給大郎守靈。”
誰?
這個疑惑在許七安心裏閃過,同時也在二叔嬸嬸幾人心裏閃過。
“她說她叫浮香。”門房老張說。
許二叔和許大郎臉色同時一黑。
不去勾欄許七安,正人君子許二郎,顧家愛妻許平志許七安心裏苦笑。
許二叔看了眼妻子,微微颔首:“我去外頭見見她。”
嬸嬸望着丈夫的背影,擦了擦眼淚,問身邊的兒子:“二郎,那浮香是誰?”
僅聽名字,就不是什麽正經人家的姑娘。
許二郎鼻音濃重,道:“浮香是教坊司花魁,據說非常仰慕大哥的詩才。”
蘭心蕙質的許玲月皺了皺眉,更深夜重的上門,還要給大哥守靈,關系恐怕非同一般。
許二叔在前廳見到了浮香,她穿着白色長裙,頭戴白色小花,樸素至極的打扮。
見到浮香的刹那,許二叔心裏的惱火忽然消散了,因爲這個女人神色哀婉,眼圈桃紅,眉宇間那種悲傷是做不得假的。
“浮香姑娘,大晚上的何故拜訪?”許二叔沉聲道。
“許大人,我想給許郎守靈”浮香起身施禮。
“這不合适。”許二叔當場拒絕。
許家雖然不是書香門第,但也是有規矩的體面人家,浮香沒名沒分,憑什麽給大郎守靈。
“奴家進府時,把教坊司的扈從打發走了,眼下内城回不去,外城不安全。許大人若是非趕我走,那我便走吧。”浮香細聲細氣道。
許平志歎口氣,這女子對大郎确實情深義重。
來到靈堂,見到許七安遺容的刹那,強作鎮定的浮香終于崩潰,她今日剛從教坊司的老鸨那裏得到消息,知道了許七安殉職的噩耗。
當場昏厥過去,醒來後哭了很久,打算來送許七安最後一程。
許玲月聽着浮香凄厲的哭聲,忽然就意識到這個女人跟大哥的關系了。
浮香沒有留在許府守靈,很懂事的離開,許平志本想留她在府上過夜,沒想到浮香剛才的話是騙他的,教坊司怎麽可能會讓一位花魁脫離視線。
浮香之所以那麽說,是怕許家不同意她看許七安最後一眼。
第二天,許家的親朋好友前來吊唁。
許七安祖父這一脈,隻有兩個兒子,許家老大戰死沙場二十年了,現在兒子也殉職了,這一脈的香火就此斷絕。
許家族人們扼腕歎息。
除了許家族人外,許七安以前的頂頭上司,長樂縣朱縣令和王捕頭等一幹快手也來了。
朱縣令瞻仰了遺容後,歎息道:“甯宴英年早逝,可惜了,可惜了啊。”
王捕頭等人滿臉悲傷、唏噓。
“不知道甯宴有沒有留下遺言?”朱縣令問道。
許平志搖頭。
可以的話,我想體驗一次黑人擡棺許七安頗爲幽默的吐了個槽,他的意識已經漸漸恢複,但身體還處在假死狀态。
“采薇姑娘,你在做什麽?”
突然,許二郎帶着愠怒的聲音傳來。
接着,是褚采薇的聲音:“我,我隻是想确認一下”
她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難過。
金鑼南宮倩柔和張開泰也開吊唁了,瞻仰遺容時,老張歎息說:“如此天縱之才中途夭折,魏公近日情緒不佳,在所難免。”
張開泰是少數幾個知道許七安資質的金鑼。
“壞人。”
許鈴音朝着南宮倩柔咆哮,很快就被綠娥帶下去了。
這時,許七安忽然聽到一聲驚呼:“卑職參見懷慶公主。”
靈堂内外先是一靜,接着,高呼“拜見公主”的聲音此起彼伏。
許氏族人都驚呆了,什麽情況?許大郎的喪禮竟然來了當朝公主?
這一刻,許氏族人的痛惜之情前所未有的強烈,原來大郎連公主都認識,要是沒有遭遇意外,将來必定平步青雲。
許氏會成爲京城一個大族也說不定,屆時,光宗耀祖,全族人都能雞犬升天。
裱裱沒來啊,嗯,她是被養在籠子裏的金絲雀,沒有懷慶那麽自由。
我的蓮花姑娘,一下子聚齊了三位
許大郎沒來由的想起前世看過的一則笑話:某富二代意外去世,吊喪當天,他的女朋友們都來了,這個爲他打過胎;那位懷了他的胎;這個年芳十八,三年前就跟着他了;那個又爲他抛夫棄子
漸漸的,葬禮變成了富二代的批鬥大會。
慶幸的是,富二代是真的死了。
“你們可千萬不要聊信的事啊,否則我活過來也沒意思了。”許七安焦慮的想。
怕什麽來什麽。
褚采薇有些難過:“他在青州時給我寫信,向我講述了當地的美食,我看完信後,氣的想用筷子戳死他,可我沒想過他真的會死。”
聞言,許玲月詫異的擡起頭,抽了抽哭紅的鼻子,哽咽道:“大哥也給我寫了。”
懷慶淡淡道:“我也收到了。”
說完,三個女人同時陷入了沉默。
許七安:“”
懷慶心裏一動,目光微閃,問道:“那他有沒有”
就在這時,凄厲的貓叫聲傳來,吸引了靈堂内外衆人的注意。
一隻橘貓豎着尾巴,穿過人群,進入靈堂,撲向了許七安的棺材。
一位許氏族人驚呼道:“快攔住貓,貓躍死者,會詐屍的。”
其餘許氏族人臉色大變。
距離最近的懷慶臨安褚采薇等人,對這個說法不以爲然,因此沒有第一時間阻止。
“喵~”
橘貓飛過許七安的頭頂,發出凄厲的尖叫。有聲音在許七安腦海裏炸開:“許七安,醒來!”
是金蓮道長來了許七安元神震動,隻覺靈魂與肉身開始交融、契合。
下一刻,他恢複了知覺,重新有了掌握肉身的踏實感。
他感覺臉上有些癢,于是擡手一抓,抓下一大片幹涸的血肉。
我能動了許七安一喜,從棺材裏坐了起來。
靈堂内外,陷入了死寂。
起,起,起來了?!
這一幕在衆人眼裏,驚悚又恐怖。
“我,我的媽诶真的詐屍了!!!”
有人尖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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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