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廊下,麻敏兒朝雨中叫道:“郭嬸,雨太大了,你還是回去吧,等雨停了再弄。”
“二娘,沒事,有蓑衣有鬥笠,一點也不礙事!”
“郭嬸,早知道這樣,我就不讓你幫我弄菜畦了。”
郭李氏一聽這話,立即立起轉身回道:“那行,我把手中這點地翻完。”
“這才嘛!”見對方終于肯聽了,麻敏兒松了口氣。
麻齊風也跟着松了口氣,回到房間,坐着發呆,有人的情況下,他是不會拿針線做活的。
不一會兒,郭李氏終于回去了,麻敏兒從走廊回到房間,“爹,是不是有壓力?”
“還行。”麻齊風笑笑,“她也想還糧食的人情吧。”
麻敏兒歎口氣,坐在地闆上,“不知什麽時候能分到地?”
麻齊風拿起針線做鞋,沒回女兒的話,他也不知道什麽分地。
麻大郎無聊坐在廊下地闆上,濺進來的雨水,他就着地闆教三郎寫字,小悅兒也蹲在邊上跟着學。
這種平靜沒能持續多久,小乞丐又飛奔跑過來,到了籬笆門就急促的喊道,“麻二娘,不好了,不好了……”
“怎麽啦?”麻敏兒連忙站到走廊朝外喊道。
“亭長把他們都趕出來了。”
“啊……”麻敏兒轉頭看向麻齊風,他也不管下雨,出腳就下了廊梯。
郭李氏在家聽到隔壁叫聲,又看到大兄弟往雨裏跑,連忙把蓑衣還回來,“大兄弟,趕緊穿上。”
麻齊風伸手就套上蓑衣,戴上鬥笠朝鎮上跑。
“麻二娘……”付小有看向廊下的小娘子。
麻敏兒抿抿嘴,轉身拿了油傘,這把精貴的油傘是申猴兒特意她給的,他說‘小娘子,既然你左一句有雨,右一句下雨,叔特意把我家娘子的陪嫁雨傘給你,借你吉言,讓雲水下場大雨。’
“二姐,我也要去。”麻三郎一把拉住要下廊梯的姐姐。
“你跟大哥呆在家裏。”
“不,我要跟你去鎮上。”
“我也要去……”
……
大雨也阻止不了人們八卦的心,雲水鎮衙門周圍圍了很多人,他們都看向雨中的麻家——京城來的流放犯。
“爹,你開口說句話啊!”麻齊蒙跪在麻承祖面前,“我們都被人欺負成這樣了,你老還不開口,你讓我們怎麽活呀!”
大雨澆透了麻承祖,這個昔日風光無限的一代帝師,如落湯雞一般立在雨中,一動也不動。
麻齊光見他爹沒個活人氣,氣得就朝黎亭長撲過去,“你這狗屎亭長,耍了這麽大一圈花招,原來是動的這個腦筋,我打不死你。”
還沒撲到黎亭長,他就被衙差架住了,還挨了揍。
黎亭長站在油紙傘下,尖滑笑道:“麻老大人,還說你們沒錢住客棧,這不連炊餅都買上了,而且都是銀子啊,銀子啊,在我們這種小鎮上,就連銅子都難得見到,你還哭窮,住進衙門重地,不合制啊!”
雨水沿着麻承祖的眉須直往下嘀,他不屑的朝黎亭長看了一眼,仍舊緊閉貴嘴,隻字不發。
“行,行……我倒要看看,是你硬氣,還是這雨硬氣……”黎亭長指着衙門前後門,“給我看牢了,不許他們進去。”
“是,大人!”
“我跟你們拼了!”麻老九被衙差鉗着動也動不了。
麻家幾個年壯的家仆也被衙差拘着動彈不得。
“跟我鬥?”黎亭長冷笑一聲:“上次沒準備,讓你們鑽了空子,這次我可是把全族的人、所有的衙差都叫上了,看你們還能怎麽着?”
捕頭杜英雄從後衙出來,貼到黎亭長跟前,“亭長,除了一些破書,沒搜到銀子、首飾。”
黎亭長老皮皺成菊花,喉嚨裏的聲音吊得又尖又高:“那他們買炊餅的銀角子從那裏來的?”
捕頭杜英雄也很急,繞來繞去,咋就繞不到麻家人的錢呢,指着麻家嫡子叫道:“麻齊蒙,你住不住客棧?”
鎮上的客棧是他跟亭長合夥開的,一年到頭沒幾個生意,難得來了個大頭,居然不住,那還怎麽撈錢。
“我……我拿什麽住啊……”麻齊蒙唉嚎。
杜英雄才不相信,大叫道:“有銀子買吃,咋就沒錢住客棧了?”
“我……”麻齊蒙被逼得發狂,頭抵在雨水地上,“老天啊你咋不辟死這些賊人……”
後衙搜不到錢,客棧也不住,不要說捕頭急了,黎亭長更急,“都給我抓到大牢裏……”
“抓大牢裏幹嘛呀?”圍觀的人群中,有人忍不住問。
“還能怎麽,抓到牢裏,把他們的衣服扒光,肯定能搜出銀子……”有人小聲回道。
“啊……”
……
什麽?麻家人聽到衆人議論的話,慌了,就算是出京城,也沒有衙差、解差這麽幹過,這不是把他們往死裏逼嗎?
麻三夫人立不住了,跪到麻承祖腿前,拽着他的衣襟,大哭:“父親,這是侮辱我們啊,還讓我們怎麽活下去。”
老姨娘也被這話吓得跪過去,跟着吼道:“老爺啊,你不能再不管我們啊,我們麻家的婦人可都是有氣節的,要是被他們搜了身,還怎麽有臉活在這世上……老爺……老爺……”
……
麻家婦人、女仆、丫頭齊齊撲到麻承祖跟前,哭聲、喊聲,盤旋在衙門上空。
立在人群中,麻敏兒松了口氣,付小有的爺爺立在她身邊,趁着亂轟轟說道:“小娘子,我剛才依你教的話說了,沒錯吧。”
“沒錯。”麻敏兒點點頭,那句扒衣服的話,是她讓付老爹說的,這是提醒麻家人,黎亭長抓他們進牢想幹什麽。
麻家人的體幾都藏在婦人身上,這時麻敏兒才記起流浪途中聽到的一件事,祖父爲解差要搞麻家婦人差點一頭撞死,她現在明白了,除了作爲帝師風骨外,這個祖父也在無意中保護了麻家人的退路,可這樣的退路是退路嗎?
“哭,哭就沒有王法了嗎?我告訴你們,擅自住進衙門重地,按理你們是要被殺頭的,抓你們進大牢就是輕的。”
黎亭長沒想到人群中居然有人說出了他的陰暗心裏,他娘的,誰啊,要是讓老子知道了,非得把你砍成肉醬。
“抓,趕緊給我抓,都抓到大牢裏,一個不漏!”黎耀宗已經沒耐心了,指着捕頭杜英難叫道。
“是,大人,小的馬上執行大人的命令。”
“啊……”
黎家族人、衙門衙差齊齊上陣,兩個人架一個,動作麻溜的快,不一會兒,麻承祖面前的婦人都被他們架上了。
“老爺……”麻老夫人絕望的叫道:“你真想我們麻家滅門滅戶啊!”
“老天要滅我麻家,我又能有什麽辦法呢?”麻承祖麻木的聲音透過雨簾傳過來。
“老爺,老爺……”被拖走的麻老夫人大叫:“老爺,隻要你跟皇上認錯,皇上一定會讓你重回京城的。”
“我沒有錯!”麻承祖斬釘截鐵的回道。
“老爺……”麻老夫人面如死灰。
麻家人面如死灰。難道麻家走到盡頭了?
哼,老東西,都這樣了,還不肯松嘴,“帶走,都帶走……”
看到親人被押走,雖然沒有多少親情,但麻齊風還是感到了矢箭透心,正要上前,被女兒一把拉住了。
“敏兒,他們是我的親人,我得去救他們。”
“爹,有人來了。”
“……”麻齊風驚訝的轉過頭,順着女兒的目光看向人群後,“姚大人——”他欣喜的叫道。
“姚大人……”麻敏兒連忙跟着父親上前行禮。
“姚大人是誰……”黎耀宗剛想冷哼,突然反應過來,連忙跑過來,油傘都被他的袖風帶的飄走了,仆人大叫,“亭長,你的傘……”
“姚……姚大人……屬下未去迎接,有失禮制,還請大人恕罪……”黎耀宗吓得連忙跪在姚大人面前。
姚澤良睇眼睥睨:“黎亭長,本官要是沒記錯的話,麻老大人到雲水鎮已有小半個月了吧。”
“是是……姚大人……”
“老大人的住處安排了嗎?”
“還……還沒……”
“地分了嗎?”
“還……沒……”
“是不是本官新上任,你沒把本官放在眼裏?”
“沒……絕沒有的事,大人!”黎耀宗臉上的水已經分不清是水還是汗了,他任亭長多少年了,雲水小鎮芝麻大,就算平定縣城的縣令大人都很少來,沒想到知府會到這裏,但他隐隐的知道,知府爲何會來,一來肯定因爲雨水的事,二來是爲前帝師,他……他是不是栽了?
那也不管了,黎耀宗暗暗想到,官是你大,可是地是我熟,你一個新來的知府,總得給我這條地頭蛇三分面子。
姚澤良官威凜凜:“那還不把老大人請進衙門,趕緊分房分地?”
“是是是,姚大人……”
姚大人聲色雖厲,但黎耀宗明白,姚大人放過自己一碼了,連忙狗腿的跑到麻承祖身邊,躬身彎腰,親自請人:“麻老大人,都怪小人怠慢,得罪之處,還請老大人體諒。”
姚大人亦上前,親自爲麻承祖撐傘,“老大人,學生來遲了。”
麻承祖透過雨傘看向白茫茫的雨簾,如果沒有這場雨,自己的學生會來雲水嗎?
“父親……”
“祖父……”
……
麻承祖一動不動,急得麻齊蒙叔侄直叫,父親(祖父)現在可不是犟的時候啊!
收回目光,看向衙門,麻家近百口人被押在雨中,老老少少,大大小小,喟然長歎,麻承祖挺直的脊梁一下子垮了。
“老大人……”
“老師……”
“父親……”
“祖父……”
……
大半個時辰後,麻家所有人都在衙門大堂内站着,暈炫的祖父緩過來後,姚大人逼着黎亭長給麻家分房分地。
黎耀宗彎腰讨笑:“姚……姚大人,不是下官不肯分房,實在是雲水鎮太小了,麻家人口又……又實在太多。”
“黎亭長,你想讓本官來分房分地?”姚澤良眸光緊束。
“啊……沒有……,那能勞煩大人呢?”
姚澤良壓住火氣:“那就趕緊把雲水鎮的土地薄、人口屋基薄等登記薄拿出來了,本官看着你分。”
“大……大人……”黎耀宗想哭,我的銀子啊,我的銀子啊……
姚澤良面發愠色,一臉嚴肅,目光厲厲,黎亭長在上司的高壓下,不得不讓主薄拿出文檔薄,當着上司的面給麻家人分房分地。
麻敏兒知道雲水鎮又小又窮,但沒想到窮到連個像樣的房子都沒有。
“雲水鎮沒有公置的院落?”姚大人忍不住問道。
“有是有……”黎亭長面露尬色,“這不是小人和主薄等人住着嘛!”
亭長官職再小,那也是朝庭官吏,住在公置房裏還真沒得說。
姚大人皺眉,“拿過來——”
黎亭長連忙雙手捧過去,“大人,不是小人不分,實在是沒有……”
姚澤良從前翻到後,還真是沒個像樣的宅院,有也隻是絕戶或是做生意搬遷走的空房,他爲難的看向麻承祖,“老師……”
“有什麽分什麽吧!”麻承祖已經無意這些。
姚澤良隻好點點頭,示意黎亭長分房。
站在人群中,麻敏兒覺得黎亭長有貓膩,腦子中本能閃過客棧,難道客棧是雲水鎮的公置财産?輕輕搗了下他爹。
麻齊風俯下頭靠近女兒。
“爹,客棧可能是雲水鎮的公置财産。”
麻齊風轉頭找申猴兒。
黎亭長見姚大長沒話說了,點頭哈腰,從他手中接過檔案薄,輕輕嗓子說道:“麻老大人,現在最大的一處空置房是小旺村東頭的羅宅,前前後後有近十間房子,就分給你們麻家了,房宅契,等一下讓許書吏給你們辦。”
麻齊蒙張嘴就說:“姚大人,我們麻家七、八個兒子,除了老九沒成家,連仆帶口,近百人,就分十間房,那夠我們住?”
這是實情,姚澤良再次看向黎亭長,那意思讓他再分房。
“姚大人,不是下官不分房,除了羅家空置的宅子,我們雲水鎮可沒一處能住下麻老大人家百十口人。”
“你再想想辦法。”
“姚大人,檔案薄你也看了,雲水鎮就這麽大,空置的宅子,除了羅家,就是幾家絕戶的茅草屋,下官實在無能爲力。”黎亭長回得幹幹脆脆。
還真讓人爲難,姚澤良眉頭緊皺。
看這情形,難道分房要泡湯?麻齊蒙見老父不開口,隻好跪求:“姚大人,姚大人,你可得爲我們做主啊……”
“這……”
“大人,你别看下官,下官真是沒辦法。”
……
看來房子是沒指忘了,但是地一定得分到啊!想到分地,麻敏兒突然意識到一個非常重要的問題,什麽問題呢?
到目前爲止,麻家分房一直以家族爲單位進行的,那麽是不是意味着分地也是以家族爲單位呢?如果是這樣,那自家的地是不是屬于族中的,如果是這樣,豈不是大包幹?
老天啊!大包幹!那是不是自家辛苦勞動得來的要全部歸爲公中?而且從目前情況來看,這些十指不沾陽春水的麻家人會種地嗎?
如果他們不會種,我家要會‘種’嗎?如果我家會‘種’,豈不是……麻敏兒不敢想下去。
不行,不行,得分家!聽說古代社會一般是不分家的,有的朝代分家還算犯法。
老天爺啊,天知道分田到戶承包責任制有多好,簡直把一個舊社會帶入一個全新時代啊!
整個衙廳内的人都急得一疇莫展,包括麻敏兒,隻是别人擔心沒大院子塞進一個大家族,她擔心田不能歸到自家戶頭。
大官小官,長輩大人,烏壓壓的站滿了整個衙廳,就是沒麻敏兒一個九歲孩子開口說話的份,就算她抖膽開口了,又怎麽能讓這些人把麻族的家分了呢?
麻齊風和申猴兒站在衙外避雨的牆角,“恩人,你有啥話要問我?”申猴兒還想看熱鬧呢。
“申阿哥……”麻齊風思量他不一定知道。
“恩人,你想問啥?沒事,隻要我知道的,我肯定全都告訴你。”申猴兒拍胸脯說道。
“我聽說鎮上的客棧……”
麻齊風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申猴兒打斷了,他驚訝的眉毛就差倒豎:“你咋知道的?”
“真是公置?”
“啊……我……不知道,我什麽都不知道……”自知失言,申猴兒連忙否認,畢竟他是本地人,還要在黎亭長的治下過活,得罪了現管官,就算他有鋪有房,日子也不一定能過下去,“我……我進去了。”說完,轉身溜了,什麽恩人不恩人的,跟切身利益比起來,還是差了一截啊!
唉,麻齊風暗暗歎了口氣,想了想,那客棧好像也隻有十來間,左右不夠麻家人住的,垂頭喪氣的進了衙廳,悄悄站到人群後,對于分房,他已經不抱任何希望了。
所以說思維定勢(也稱‘慣性思維’)真是件可怕的事,但也怪不得這些人,家族的概念在他們心中根深蒂固。
對于處在生産第一階層的農耕家族來說,維系他們之間的紐帶除了血緣,便是原始低下的生産力,這種情形下,人多力量大,能解決很多個人無法完成的勞動力。
對于處在士族的大夫階層來說,除對内管理保證一個家族物質生産與消費,對外更能維系發展社會關系,在錯綜複雜的社會關系中,最大化家族的利益,讓家族更好的發展、傳承下去。
麻敏兒不是古人,并不知道土地私有化,一切社會活動要家族化,才能不受外界侵擾與排擠,她覺得隻有分家,才能讓個體擁有自主權,才能讓經濟活動更加活躍起來。
可是如何才能讓麻家分家呢?悄悄退到衙門門口,發現她爹站在人群最後面一副無精打彩的樣子。
“爹!”麻敏兒的聲音很輕很小。
麻齊風知道女兒問什麽,輕輕點了一下頭。
麻敏兒得到肯定答案,仗着人小,不動聲色的又擠到了人群前。
分房正在僵局中,姚澤良也莫可奈何,轉身拱手,“老師……”他差點說出,老師你先住進去,學生差人幫你再修幾間房,話到喉嚨縮回去了,皇上的意思,他多少明白點,如果自己動手幫忙了,豈不是跟皇上對着幹?他還沒這麽大的膽。
看見姚大人都莫可奈何,麻齊蒙急了,“大人,隻有十間房啊,可讓我們怎麽住啊?”
老夫人也不要臉面了,也豁出去了,走上前,給姚大人行了一禮:“大人,既然皇上分房分地,總不能讓我們住不下吧。”
“這……”
黎亭長駁斥:“老夫人,你這什麽意思,雲水鎮最大的院子都分給你們家了,你們還想怎麽樣?”
“黎亭長,你總得讓我們家人都住下吧。”老夫人哽住了。
“要是住不下,那就住到絕戶的茅草屋,聽說你家老六已經住上了。”黎亭長不屑的說道。
“啊……”麻家衆人驚,“不要啊……”
……
“你們不住,那可怪不得我。”黎耀宗冷冷的回道。
“大人……大人,你可得爲我們做主啊!”麻齊蒙知道,今天如果不拽住姚大人,這房了看來分不到位了。
姚澤良也很爲難。
黎亭長暗暗神閑。
麻敏兒知道,就算說出鎮上客棧是公置房,也沒自家一分便宜,可是如果鎮上客棧十間、羅家空宅十間,不就變成兩處了嘛,如果……她想試試!
“姚大人——”
沉默的衙廳内,乍響起脆脆軟軟的女娃聲,個個尋着聲音看過來。
又是這個小丫頭,她想幹什麽,黎亭長一聽這聲音,第一反應就是想跳腳,然後讓人捂上她嘴巴子,可惜上司在,他不敢造次。
因爲排隊、抓人販事件,姚澤良對這個小娘子記憶猶新,緊凝的眉頭不知覺松了松,“小娘子有何事?”
“姚大人,我聽人說,鎮上的客棧實際上是雲水鎮的公置房。”
“你……你胡說……”果然是來讓自己跳腳的,黎亭長氣得要冒煙。
麻敏兒說道:“黎大人,胡不胡說,翻翻客棧最原始的檔案就知道啦!”
“你……你……”黎亭長瞪眼吹胡,“許大人,把檔案薄拿給姚大人,看看這客棧是不是公置的?”你以爲我傻啊,這一進一出的宅院,老子早就做到杜捕頭娘子陪嫁裏面了。
“是,大人!”許主薄佝着腰,把檔案薄呈給了姚大人。
“姚大人,聽說你曾是戶部官員?”麻敏兒馬上提醒姚大人。
姚澤良等等頭:“嗯!”心道,小娘子知道的還挺多。
麻敏兒反問:“你是如何對待做假契的呢?”
“放你娘的……”黎亭長正接跳腳。
姚澤良威嚴如冷刀般的目光掃過來,黎亭長噤了口。
“黎亭長,本官要是想查,應當不費什麽勁吧?”姚澤良語氣雖淡,可誰都聽得出其中的利害。
黎亭長不停的冒汗:“大……大人……那……那客棧一進一出也就十間房,也……也是不夠麻老大人家住的。”做官最怕什麽,最怕‘認真’二字,最怕揪住不放,他不敢糊弄了。
“一個十間不夠,可以分兩個十間啊!”麻敏兒看似天真的說道。
黎亭長暗暗擡眼,翻得眼白跟吊死鬼似的,差點沒把麻敏兒吓死。
姚澤良和麻齊蒙的眼都一亮。
“老師——”
“父親……”
麻承祖點了點蒼老的頭,“大人看着安排吧。”
“是,老師!”姚大人說道:“兩個院子,學生馬上讓黎亭長過契。”
“讓你費心了。”
“老師言重了。”
“父親,姚大人讓過契,兒子就分一下住鎮上、鄉下的人口。”麻齊蒙感覺自己活過來了。
“嗯!”
“姚大人,住兩處,是不是就是兩個戶主啊!”麻敏兒适時插嘴說道。
“這……”姚澤良看向老師一家。
“都是一家人,什麽兩個戶主?”麻齊蒙是大家長,當然容不得分家分戶,那還成何體統。
麻敏兒暗暗抽嘴角,心道,是不是怕分庭立戶,沒作威作福的地了。
嘿嘿,不要說,還真是猜中麻齊蒙的要害了。
黎亭長眼珠轉了一下,好像想到了什麽,連忙拱手,“姚大人,我們雲水鎮人口少,爲了稅賦,一直讓成年男丁婚後另立門戶,老大人既然到了我們雲水鎮,那就得按我們雲水鎮的稅賦走。”
什麽?成年男丁另立門戶,老天啊,我沒聽錯?老得掉牙的黎亭長長相瘦癟,穿着黑色公服,髒兮兮、油膩膩,活脫脫如一個老得飛不動的鸬鹚,醜得要命,可是這話一說,麻敏兒瞬間覺得這個老頭可愛極了。
“你說什麽?”麻齊蒙的破喉尖銳起來,“你敢讓我們分家?”
“這可不是我敢不敢的事,這是戶部曾經下達的公文,不信,你問姚大人,是不是?”
還有誰比戶部官員更了解稅制呢?姚大人無話可說,确實如此。
一直沒有表情的麻承祖,突然傷中悲來,“分門立戶?”
“對!”黎亭長聲音上吊,看到麻家人吃憋,感覺自己終于扳回了一局,哼哼,想在我的地盤上出幺蛾子,那也得看看有沒有這本事。
“姚大人……”麻齊蒙一臉苦相。
中國古代土地稅主要以丁稅爲主,丁稅實際上就是人頭稅,這一稅制,初步形成于西周及春秋戰國時期一直到清朝康熙帝‘滋生人丁,永不加賦’才取消了再生人口的人頭稅,讓稅收以畝計收。
但實際上,在曆史長河中,也曾有朝代不以人頭稅計收,而以戶、畝計收,如南北朝時的魏國均田制。還有此時的大魏朝,由于翼州北部靠近遊牧民族,常發生戰亂,爲了鼓勵生産、生育,減輕人民負擔,不以人頭收稅,而以戶、畝收稅,雲水鎮就在這樣的體制中。
這樣的稅制,麻敏兒是在分家拿到田畝以後才知道的。她沒想到自己擔心的分家問題,竟以這樣的方式解決了。
麻家以嫡庶分了家,但麻敏兒不想和一大幫子生活在一起啊,想想都是雞飛狗跳,她急得就差跳腳,轉頭找他爹。
爹啊,爹啊,你趕緊出來啊!
麻齊風當然也不想與麻家其他人生活在一道,要是沒外人在,他還能主動站出來,要求獨立門戶,可現在有外人在,而且這外人還是知府,又是父親曾經的門生,他總得爲家族留顔面。
麻敏兒見他爹站在後面一動不動,嘴角就差急出火泡,轉念想到,古人家族觀念非常重,即便他爹在家族中處處受氣,但也抹不了他骨子裏對家族的依賴與畏懼。
麻敏兒過不慣這種大家族生活,她覺得自己能被憋屈死,也不顧人小言微了,轉頭笑眯眯對庶長子說道:“二伯,我們不參加分房子。”
“啊……”麻齊章沒想到小侄女說出這樣的話。
麻敏兒小大人般說道:“我們現在借了兩間木屋住,把屬于我家的房子分給人口多的伯伯叔叔們吧。”
正在沮喪的麻齊風被女兒的話提醒了,連忙擠到前面:“二哥,我不要分房子,分點田給我就成!”
“你會種田?”麻齊光不管在什麽時候都要擠兌麻老六兩句,仿佛不說兩句,就沒他存在似的。
“我可以學。”
“怎麽學,脫光腳在泥地裏踩?”麻齊光不屑的笑笑。
“如果種地是這樣,我當然可以。”麻齊風回的一本正徑。
要不是姚大人站在面前,麻齊光能大笑三聲,歪歪嘴:“庶子兄弟這麽多,我可做不了主!”
“做不了主也行,十間房分我兩間。”麻齊風眉頭一凝,别以爲我好欺負。
“你休息!”老姨娘先叫了出來。
庶子老二是所有兄弟中最大的,她妻子輕輕搗了一下他,他站出來,仿佛有些痛心,“老六,我們連在一起,總能有個照應,要是獨立出去了,二哥怕是……”
要不是自家想獨立出去,聽到她‘好’二伯的話,麻敏兒估計能跳腳,看看,這些人就想把他爹趕出去。也罷,也罷,橫豎都是獨立門戶,管它是主動還是被動,隻要能分出去自家過就是好事。
麻齊風何償沒聽到他‘好’二哥的話,苦澀一笑:“多謝二哥,我沒有娘子,且四個孩子又小,就不在公中拖累大家了!”
“可種田要勞力,就憑你跟大郎……”麻齊章仿佛不忍。
“二哥,我能行。”麻齊風真不想跟他虛僞客套。
麻齊章剛在興安城見過姚大人,爲了讨好他,朝他笑笑,“大人你看……”一副長兄爲難的樣子。
姚澤良到是看懂了小娘子的意思,看了眼老師,朝他微微一笑,“各随心意吧。”
這是同意老六另立門了,麻齊章馬上拱手:“多謝大人。”
在姚大人的見證下,麻族又變成分三戶,嫡子與老大人一戶,住進一進一出的客棧;幾個庶子一戶住進了羅家空宅。
麻齊風一戶,郭李氏有兩間茅草屋歸到了他的名下,另分了十五畝地。
終于塵埃落定,麻敏兒感覺渾身得勁,仿佛未來的好日子正在朝她招手。
由于麻家安家、雲水鎮又沒有像樣招待的地方,姚澤良在麻家拿到戶契、田契後去了十幾裏外的平定縣城。
“老師,學生過兩日再來拜訪。”
“有事自去忙吧,就不要再來看我這個糟老頭了。”麻承祖擡手拂了兩下,正經算起來,姚澤良充其量投了個名貼,到府中拜訪過幾次,人家來時,自己有多不屑,他内心清楚的很,現在能做到這樣,已經不錯了,還能想什麽。
“那能呢,一日爲師,終生爲傅,學生一定會過來看望老師的。”姚大人行禮很恭敬,随後,讓仆從把馬車上的糧銀送到了客棧門口。
所有人都好奇姚大人給他的老師送了什麽,都跟着馬車到了客棧門口。
麻齊風站在衙門口看人群一轟而去,暗暗歎口氣,不僅沒有感到失落,相反,他落得一身輕松,仿佛重生一般,真是天空雲闊,心境如飛。
“爹——”麻大郎帶着弟弟妹妹一直站在衙門口檐廊下,看到父親拿着蓑衣站在雨中一動不動,忍不住叫出聲。
“爹……”麻敏兒撐開油傘爲他擋雨。
“走吧,我們回家。”麻齊風披上蓑衣露出笑意對孩子們說道。
麻敏兒又拿傘給兄弟妹妹們擋雨,一家五口人走在雨中回小木屋了,雨簾中,背影高高低低,卻堅拔挺直,昂首向前。
郭李氏娘仨站在門口,見麻家人回來,連忙問道:“大平呢?”
“大平哥跟小有看熱鬧去了。”麻大郎回道。
郭李氏不滿道:“這孩子有沒有把兩間房屋過給你們?”
“郭嬸,不好意思,本來這房子都是你的,現在……”麻敏兒真是不好思,她讓大哥回來叫郭大平,把兩間木屋過戶成自己家了。
“二娘,看你說的,這房子本來就應該都是你們家的,五間都給你,都是應該的。”分了兩間給麻家,郭李氏感覺輕松了很多。
麻敏兒難爲情的笑笑。
郭李氏笑問:“二娘,聽大郎剛才回來說,你們分家了,分到地了嗎?”
“分到了。”麻敏兒點點頭。
“老天啊,太好了,有地種了,再也不怕餓死了。”郭李氏替麻家由衷的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