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是有技巧的,也不是說老張不猥瑣,他平時隻是沒必要去奸猾,但此番好剛用在刀刃上,他對趙佶的彙報中,每次用詞都是“叛軍”和“皇帝的子民”。
換做李二或者朱八,肯定第一時間先把張叔夜這個帶節奏的相爺吊起來,然而在趙佶這個不有主見的昏君這裏,所謂先入爲主,張叔夜雖然是彙報事實,卻因爲用詞方式的不同,已經在趙佶的思維裏植入了“朕的兒女被叛軍害死”的概念。
有了這個概念後,後面的“五千人被判處死刑”,也就沒及時把趙佶吓暈了。
不過高俅老兒倒是被吓暈過去了,以至在張叔夜的誤導之下,趙佶認爲江南發生了叛亂,想要問軍事策略的時候無法叫醒高俅老兒,隻能發現高俅的褲裆是濕的。
大奸賊梁師成在以往聽到小高出事會幸災樂禍,但這次差點吓出屎尿,聽聞高方平竟敢殺五千人,老梁心裏和明鏡似的,這根本不是斷案而是爲了洩憤,哪怕明知道這是趁他病要他命的時候,老梁卻是不敢開口多說任何一句話。
狠人狠到一定的時候也就沒仇人了,因爲大多數仇人會被吓爲朋友,譬如這次如果高方平殺十個蔡京的人,老梁就敢以寵仆的身份站在蔡京的立場說高方平喪心病狂。但是自古以來殺十人者罪、殺萬人者侯,媽的才有五千人頭落地,那得代表高方平多大決心,真乃君臨天下的氣勢,老梁害怕說了整不死豬肉平,自己很快就變爲第五千零一。
老張的彙報,造成了趙佶認知上的少許“誤解”,卻又了解了真相。
現在皇帝已經知道了。先入爲主的被張叔夜打過“疫苗”,那麽下一步,江南系官員要求清君側殺奸臣的文書把趙佶的書桌占領後,那就不再是突如其來的“豬肉平闖禍”,而隻是一場規模較大的“政治撕逼”概念。
作爲皇帝從執政第一天起,其實已經習慣了官員們的政治撕逼,此點尤其是宋朝的皇帝最适應。所以很顯然,在趙佶沒有主見、不是明君的前提下,此番一開場,事件的概念已經被人偷換,将從“豬肉平喪心病狂的亂來嫌疑”,向“一場規模較大的政治撕逼案”過渡。
這樣的事件,遇到了趙佶這樣沒主見的人,蔡京又很詭異的沉默了,那麽當然是暫時不會有說法的,趙佶非常頭疼的樣子想撂挑子,責令道:“乍然聽聞此駭人之事,朕之心思淩亂了,天下安泰,自是不容許有叛亂,那是對朕的不認可,但小高此舉根本就有違我大宋之立朝主張,張卿你主持議事,調查核實,讓中書門下,盡管拿出一個于此事上結果内情來讓朕知曉。”
“臣遵旨。”張叔夜臉色慘白的松了一口氣。
不能怪他,昏君對這種事肯定沒有主見,否則還叫昏君?所以皇帝帶着梁師成溜走之後,高俅老兒就“醒過來了“。
老高和張叔夜進行了短暫磋商,老高認爲,下一步江南系的彈劾文書占領禦前書桌的時候,被打過“疫苗”的趙佶也就大概率撂挑子不想看了。很顯然因爲被“誤導”,皇帝想要一個天下安泰的結果,而不是對高方平的處理意見。
高俅說了,其實皇帝不太有數字概念,原則上皇帝不太知道“不能判處五千人死刑”。張叔夜非常的認可高俅這個老王八蛋。因爲知曉“五千人被判死刑”是什麽概念的皇帝,他就會在當時嚴厲查處害幾十萬被大十錢抽走骨血的事。
沒辦法,但凡遇到昏君這真是大概率事件。昏君習慣于不看忠臣死谏文報,他當然會不喜歡看奸臣“死谏”的文報,這就是政治遊戲,得看執牛耳的人怎麽玩,遺憾的是執牛耳的人現在不止是蔡京,張叔夜也是。何況此番蔡京沒有及時說話,與此同時,最壞事的禍國殃民的大奸臣高俅是高方平的老爹……
有時候真相是什麽呢?
此點對于張叔夜重要,但是對于蔡京并不非常重要。老蔡從來不管什麽鳥毛的真相,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的“趨勢崇拜者”。
所謂的趨勢崇拜者,就是他心裏和明鏡似的,但不會爲此較真,當包括皇帝在内的人衆口一詞、指着鹿說那是馬的時候,老蔡會更進一步的說那是“好馬”,因爲好,所以它長的和一般劣馬有些不同。
蔡府。
蔡倏聽聞高方平趕走自己後,于江州搞出了大新聞,處決了自己的表兄許洪剛所部,怒氣值瞬間滿狀态了,一把鼻子一把淚的說高方平才是叛軍,請父親大人做主。
然而蔡京此時的神色極其古怪,什麽也沒說,又猶如當初在中書門下一樣,發呆出神。
“父親大人緣何對此一句話不說?”蔡倏十分的傷心,以爲老爹老糊塗了。
蔡京歎息一聲,事件發生之後第一次說話:“兒啊,家裏門下九子,你大兄幾乎于叛出蔡家,老夫把你當長子寄予厚望。你需要學會的是看待問題的方式,而不是走入牛角尖。其實從你不小心被高方平趕走之際,已經注定了此番江南的全面失利。”
“江南問題根深蒂固,已到了尾大不掉,超出了老夫控制的地步。形成這一步有許多複雜的由來,最大的理由是老夫的政敵越來越強,由此一來,老夫越來越離不開江南系的支持。由此二來,無數的心腹嫡系門生,包括你這個長子在内都在借老夫放縱,綁架老夫的政治聲望進行禍亂江南。這是事實。若能短時間内推倒政敵,集天下權利于老夫手中,那麽江南傷害它就有限。因爲老夫就能夠騰出手來清理門戶了。這不是過河拆橋而是政治常态。”
“但遺憾的是老夫老了,最終不能快速有效的集中權利于手,由此讓朝廷陷入黨争,而江南之地一天天糜爛下去,最終到了喪心病狂害死黃文炳的地步。老夫從始至終一再強調,官員那是朝廷的官員,可以有算計傾軋、和政治鬥争,但是必須有遊戲規則。事實上盡管你一再說你和黃文炳遇害無關,兒啊,老夫信你,但是你執政江州,黃文炳于你治下遇害,又遲遲沒有一個結果,别人還信任你嗎?”
蔡京淡淡的道,“經由黃文炳遇害爲标志性事件,張叔夜的忍耐最終到達底線,從郓城任上調酷吏高方平南下之際你們仍舊不知道收斂。老夫一再強調要小心豬肉平,他看着是頭豬,但那是一頭會吃老虎的豬,可惜江南包括你在内沒人當做一回事,都想着天不會塌,你們總想着事事有老夫這個高個子頂着是吧?結果天它就真塌了呢?你們真以爲高個子不會機智的縮脖子?高個子脖子和腦子都有殘疾,是吧?你們以爲豬肉平懷着皇帝的任命、張叔夜的期望、帶着神衛軍上任是去請客吃飯是吧?”
蔡京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又道:“你們都責怪老夫,爲何不及時于政事堂說話,爲何不第一時間進皇城作爲?那老夫要反問你們,想過由此帶來的政治後果嗎?你們是否考慮過豬肉平簡曆,是否想過他敢殺五千人得有多大決心?他依靠執念,做好了風蕭蕭兮易水寒之政治決戰心态,強勢逼迫張叔夜黨進入‘戰争’狀态,然而你們江南系呢?”
蔡倏楞了楞道:“請父親指點,當時于政事堂說話有什麽政治後果?”
蔡京看着窗外喃喃道:“江南問題不是秘密,高方平敢殺五千人一定有原因。那麽我就問了,鬧到需要殺幾千人的地步,這該是什麽級别的事?前有朝廷通判遇害,你是我兒子,是江州主政。這個時候老夫一說話就表了立場,站立在了豬肉平對立面!那麽我再問,已有五千人被殺了的現在,成王敗寇,一但老夫整不到豬肉平,就代表了江南真的失去了皇權,那時候老夫這個爲江南系出頭的領袖,不就成了江南問題的主謀?你覺得是皇帝開口罷相好呢,還是老夫引咎辭職好?”
蔡倏也不禁楞了楞,這才想到了問題的嚴重性。
蔡京淡淡的道:“老夫出手當然有可能就此把豬肉平按死。但是呢,當時在中書門下,老夫就在想一個問題,萬一我按不死豬肉平呢?我就在想,他敢殺五千人,是否他已經有了決戰之籌碼?還有,江南那群喪心病狂的門生,平時老夫真不方便出手收拾他們,然而國朝不太平的現在,身爲宰相我當然不想國家沒救,那麽我就想,是否需要借助豬肉平的手打壓一下他們、好讓江南休養生息?這些,它真是值得深思的問題。至少身爲宰相,再不願意也得去考慮。兒啊你記住,宰相當然有他自己的利益,但絕對沒有任何一個宰相願意在主觀上、把國家搞亂!”
“老夫考慮的就是:豬肉平此番孤注一擲,他手裏的籌碼是什麽。他自來蠱惑民心厲害,參考當時東華門十三萬百姓聚集,張康國被罷事件。老夫真的不信江南那群門生、鬥得過豬肉平。他們那些喪心病狂的财狼在老夫這面大旗的庇護下,作威作福習慣了,已經忘記了真正的鬥争是什麽回事。老夫沒那麽傻這個時候去做他們的領袖,萬一真被豬肉平帶着江南百萬苦人的萬言書進京,從東華門展開畫卷一直拉到禦前,上面若全是百姓的血淚,張叔夜黨再扔黑錘的話,兒啊,那個時候如果我承認是江南系的領袖,那麽老夫不僅僅是罷相那麽簡單,興許老夫就是大宋第一個在任期上被殺的宰相!”
蔡倏臉色慘白,深深的吸了一口氣。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