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沉講起那時候的事,虛弘那時候隻是一個任性出格的小僧人,就這樣混混沌沌過了十年,這十年,顧沉一直以木魚的姿态,從未現出原形。
但是虛弘雖然不知道天天随意敲打的木魚是顧沉,但是虛弘卻總喜歡同他的木魚絮絮叨叨講一些心事,比如近日又被師兄弟教訓了之類,比如他偷偷跑到後山捉了一隻兔子烤了吃之類,這些無關緊要的事填充着虛弘的日常。
顧沉那時覺得面前這個小子,不太像佛門子弟,可是心底也不算太壞,雖然總遭到師兄弟弟欺負,可是也沒有以怨報德,之前雖然說是捉了兔子,可是其實那隻兔子不小心撞到樹上而已,包括他手裏的木魚,雖然表面不愛惜,可是每次都好好收起來,生怕再向上次一樣,被人偷偷丢了去。
所以,顧沉也就安心待在虛弘身邊。
直到有一天,虛弘臉色蒼白從外面回來,趴在床鋪上瑟瑟發抖,旁人問他怎麽了,他都隻搖頭,大家都嘲笑他是被鬼下破了膽。
後來他才悄悄爬起來,抱着木魚,少年虛弘喃喃道“不知爲何,抱着你我就覺得心安,有什麽話總想同你說說,我同你說,我今天跑到苜蓿山,碰到一個妖怪,明明看着像羊,卻不知爲何是人的身子,他昏倒在叢林深處,身上全都是血,周圍樹林也全都毀壞了,想來就是這個妖怪幹的。你說,我要不要将這件事告訴主持師傅,還是就那麽放任不管,你說要是萬一他跑下來害人怎麽辦?”
虛弘就這麽喋喋不休同顧沉講着,後來,虛弘耐不住心中好奇,又偷偷跑去苜蓿山林裏,回來又告訴顧沉“我跟你講,那妖怪好像受了重傷,前幾天下雨,我瞧他傷口都潰爛了,幸好我偷偷跑到虛空師叔屋裏,給他偷了金創藥,不過好像也沒什麽用。不過我送過去的清水還有包子和撿來的野果都吃了,我想應該給他找隻兔子或者魚的,我覺得他應該吃葷腥……”
虛弘口中的羊身人面的怪獸,就是饕餮,顧沉雖然害怕,可是最終還是救下了他。顧沉講到這兒,停下來,若有所思道“我一直以爲虛弘沒有佛心,後來我發現我錯了,因爲當下,虛弘雖然将這些告訴了我,可是我卻沒有救他,也許在漫長的歲月中,我早已學會了袖手旁觀。”
芸卿從來不知道,她死了之後,饕餮經曆了這樣的日子,可是爲什麽他會獨自蜷縮在苜蓿山療傷,紅蓮呢,張柏呢,嚴松他們,不應該去尋他們麽。
顧沉見面前的女子一言不發,緊緊握着她手中的酒杯,是似是在等他再講下去。
“後來,又過了幾天,虛弘突然興沖沖回來了,他按捺不住心裏的喜悅,卻仍隻告訴了我這隻木魚,他說,那個妖怪,突然變成人了。”
虛弘言語之中遮掩不了他的興奮,他從沒想到自己偶然救下的那個妖怪竟然變成了人,或許是因爲這些天他發現那妖怪雖然面目可憎,可是醒過來的他并沒有惡意,反而一味地抗拒躲藏,不願意見虛弘,所以,虛弘也就慢慢摒棄了害怕,畢竟,他也不知道自己救下的是大名鼎鼎饕餮啊。
而重新變成人的饕餮,隻告訴他叫姜九,初時隻是沉默,後來才斷斷續續講自己的故事告訴了虛弘。
“陸瑾岚”有些奇怪,這時候的姜九既然已經變成人形了,爲什麽還要躲在這裏,還要将自己的故事告訴一個陌生的小和尚?
“爲什麽?爲什麽要告訴他呢?”她低頭喃喃問道。
“就像虛弘将這些事告訴我這個不會說話的木魚,姜掌櫃将這些告訴虛弘,應該是一個道理吧。”顧沉聽到“陸瑾岚”的疑問,回道。
面對一個什麽都不懂得小和尚,甚至将姜九告訴他的那些當作神話故事,重創之下的姜九,在尋求一個答案,更像是救贖。
瘋狂之下的饕餮,殺死芸卿,大鬧冥道,也在鬼王等人的圍攻下受了重傷,也因此他維持不了人形,變出了真身,而這樣的饕餮,不願被人發現,隻身躲入了苜蓿山。
那些天,他日日忍受噬心蠱的噬痛,唯一慶幸的是,重傷之下的他,靈力大失,也因此,他身體裏惡的那部分也變得虛弱,所以他才能靠着強大的意志力,将心裏的魔壓抑下去,但是,魔的種子一旦種下,就會生根發芽,并慢慢長大。
當他将這些事告訴虛弘,虛弘也将自己的人生的不平告訴姜九,看似天差地别的兩個人,卻都面臨着難以解決的人生煩憂,卻不知在相互傾訴的過程中爲彼此相互解了疑難。
或許,對姜九來說,就算沒有虛弘,他心裏也早有打算,虛弘恰是一個契機。
那一日,虛弘驚慌失措地跑回來,衣衫上甚至還有血迹,寺中的同僚還以爲他做了什麽害人的事,将他捆了起來,大聲責罵,他卻什麽都不說,後來在他的床鋪之中翻到一隻死兔子,衆人心中松下一口氣,隻當虛弘一時貪口腹之欲,犯了殺戒。
在黑暗中面壁的虛弘,才抱着木魚喃喃告訴,自己應姜九的要求,用刀将他的胸口一刀刀劃開。
眼睜睜看着那刀劃破胸口,又見胸口的傷口一點點愈合,循環往複,一刀又一刀,血濺到身上,他甚至能看到跳動的心髒,甚至能看到在心髒在似是有什麽東西湧動。
而姜九,則痛苦地忍受,臉上大汗淋漓,雖盡量保持着人形,可是身上時而變化的毛發,表示他已經在極限的邊緣,虛弘幾次想停下,可是姜九隻是喚他,不要停,不要停。
就這樣下去,就這樣,一刀刀劃下去,就這樣一刀刀忍受痛苦,就這樣,将你驅逐到心裏,就這樣用鮮血與痛苦将你封印下去。
芸卿不知道自己怎麽聽完顧沉的講述,他略顯平和的聲音,并不能描述出姜九的痛苦掙紮。
可是不知何時,她已經是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