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是因吃藥的緣故,陸瑾岚這幾日一直昏昏沉沉的,直到今日方覺得身體輕便了些。
可如今身體好了她卻發了愁,原本出來的時候母親與她打算是一路往南,回嶺南,母親的故鄉。母親十三歲來京,十六歲嫁與父親,自此再也沒回去過,母親曾告訴她家鄉或許還有遠房的親戚可以投奔。母親去世後的這些天連逢暴雨,食不果腹,并未想太多,可是如今細想之下,母親都不在了,她一個人回嶺南又有何意義,更何況,山高路遠,對她一個孤女來說,無疑是癡人說夢。
那麽回去?或者找父親?陸瑾岚更是馬上就否定了自己的這個念頭。這十五年來,她與母親不早就看清了父親是怎麽樣的人,父親何嘗拿她當過女兒。
或許,留在這兒?這個念頭一起陸瑾岚被自己吓了一大跳。這幾日,通過紅蓮,她知曉救她的這個地方名喚六記齋,是間飯館,掌櫃的姓姜。陸瑾岚好幾次向紅蓮說想向掌櫃當面道謝,紅蓮卻隻說不急,讓她先養好身子。原以爲他們救了自己,最多等自己醒了就會把自己趕出去,畢竟她這樣的人勢必是拿不出銀兩來付這幾天的吃飯的錢、住店的錢、治病的錢,可是紅蓮從沒提過,甚至連問她住到幾時都未問。
可是她愈是不問,陸瑾岚心裏愈是不安,前幾日方可仗着自己身體的緣故賴在這裏,可是如今身體好了,她哪有什麽理由住在這裏。
今兒個紅蓮照例來看她,并送來好幾身她自己穿的舊衣。
“雖說你身子骨瘦,但好在身量跟我差不多,我這幾件舊衣你且先拿去穿,回頭不行咱去裁縫店再做上幾件新衣。”紅蓮抱着一疊折得整整齊齊的衣服塞到陸瑾岚懷裏,又緊接着開口道“雖說是舊衣,但都洗幹淨了,你可别嫌棄。”
“紅蓮姐,”陸瑾岚接過舊衣,遲疑半晌不知如何開口。
“怎麽了?嫌棄姐姐我,還是身子骨又不舒服?”紅蓮見陸瑾岚神情有異,拉過陸瑾岚坐到床邊關切地問。
陸瑾岚這才把心裏的疑慮同她說了,紅蓮聽完先是思慮半晌,才鄭重地問“若是讓你真留在這兒,你且答應?”
“姐姐大恩,沒齒難忘,若是肯收留奴家,奴家定要做牛做馬……”陸瑾岚一聽立馬起身回道,作勢就要下跪。
“诶诶诶,别别别,你這姑娘家家的,别動不動就下跪,我們這兒不興這個。不過咱且說好,這隻是我的意思,我們家掌櫃的我可做不了他的主,我得回去問問他意見才行。”紅蓮立馬攔住陸瑾岚道。
紅蓮從陸瑾岚房中出來轉了一圈沒找到姜九,問張柏隻說去徐水河了,紅蓮隻得趴在櫃台百無聊賴地等人。
六記齋内,未到午時,不過三兩桌客人。
一桌四人邊吃邊聊,其中一人說“聽說沒,河陽鄉發生塌方了,結果地面露出一大洞。裏正找了幾個膽大的下去一瞅,才發現是個墓,裏面好幾口棺材,還有一堆死人骨頭。可吓死人哩。”
另外一個人看了看周圍,說“我也聽說了,而且我還聽說,這墓主人來曆不簡單,那些個死人身上都裹着铠甲,還有人瞅見那墓裏有不少珠寶玉器哩。我還聽說裏正已經派人把那地方給圍了,說是要保護。”
“我看是要掘人墳墓吧,”說到這兒不禁壓低聲音,“聽說那霸匪也去了,那些人不就愛幹這些缺德事。”
“那死人東西能随便挖麽,說不定裏面有煞什麽的,萬一沖撞了可了不得了。”
“你看你這就不懂了吧,這叫撐死膽大的,餓死膽小的,我可聽說了,有人專門做死人生意,随随便便挖着寶貝,這輩子吃穿不愁呢。”
這群人正聊得起勁,突然門外傳來“砰”得一聲,吓得衆人一跳。有眼尖的看見門口似乎是有人摔倒在地,張柏這時已經走到門外,扶起那人,大家一看立馬沒人再說話,隻因爲這人不是旁人,而是一直跟在李成霸身邊的瘦猴。
隻見他全身濕漉漉地,像是從水裏撈出一番,又不停地哆哆嗦嗦,面色鐵青。他拉着張柏,顫抖道“給我……給我來壺熱水,我……我要凍死了……渴死了……阿嚏……”說着又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張柏看他這樣濕漉漉地,隻好把他安置在門口一個桌子旁邊,又遞了毛巾與他。瘦猴弓着身子半趴在桌子上,絲毫沒有平素那般仗勢欺人的樣子,拿着毛巾不停地擦着,可是身上的水似乎沒有絲毫的減少。
一壺熱水端了過來,剛放到桌子上,他立馬掂着壺,對着壺嘴“咕咚咕咚”就喝起來似乎絲毫感覺不到熱水的滾燙。
有膽大的悄聲說道“這不是跟着李成霸那小子,怎麽成這樣了。”
“噓,小聲點,我瞧着也怪怪的,别是招了什麽了不得東西,還是别惹他了。”
張柏看他這樣子隻道“大爺這雨淋的不輕,還是早些回去換身衣裳,免得受了風寒。”
瘦猴哆嗦地指了指桌上的壺,胡亂應着,含含糊糊地說道“給我來點……吃的,我要熱的……”
張柏掂過壺,壺已空。新倒了一壺熱水,依舊不知冷熱地呼噜呼噜地喝着。
姜九就是這時入門的,張柏一見姜九立馬迎上去,“掌櫃,你看這……”
姜九看了瘦猴一眼,道“沒事兒,你招呼着吧,我去做。”
一大碗米下鍋,另切一整塊姜成絲,丢進鍋裏煮成粥。一大把芫荽切成小段,與切成條的洋蔥拌了去。山藥切成段煮了去皮,切成條,放進油鍋略微炸過,另取鹹鴨蛋黃炒之加炸好的山藥條,略微翻炒即可。
姜絲粥,拌洋蔥,炸山藥,依次端菜上桌,就連新上的那壺水也加了一把花椒與胡椒,瘦猴見了這幾樣吃食與平日不同,牙齒打着顫道“你看不起……我,是嗎?這些菜是……是……人吃的嗎?”
一旁的張柏立馬回道“這是我們掌櫃親自做的,他說您邪氣入了體,吃了這些方可好些。”
一聽這話,瘦猴的身子一震,沒再說話,用筷子夾起洋蔥嘗了一口,又連忙夾了好幾筷子,狼吞虎咽起來。
若是常人吃了這幾樣東西,怕是心中如火燒般,但是被陰氣、濕氣裹身的他唯有此方能壓制體内邪氣。
瘦猴面對着面前一大盆如面盆大小的姜絲粥呼噜呼噜喝着,時不時夾起面前洋蔥與山藥丢進嘴裏。旁邊那幾桌客人見此也不再閑聊,匆匆吃了飯,走到門口瞧着瘦猴搖搖頭,繞着他走了。
而新要來的客人一見瘦猴坐在門口,也不往裏進,這大半會兒,除了這個瘦猴,店裏倒是無半個客人。張柏也不在意自顧自收拾剛吃完的那幾張桌子,姜九這會兒也從後廚過來,一聲不吭地看着面前這個骨瘦如柴的人一刻不停息地吞食着面前的食物。他身旁的地下不知什麽時候趟起一層水來,因爲挨着門外,不知道的人還以爲是外面的雨水被風刮了進來。
等到面前的米粥逐漸見了低,他吃飯的速度才慢慢地降了下來。兩盤菜也隻剩零星些,終于他打了個飽嗝,放下手裏碗筷,想了想又掂起那一壺花椒水一飲而下。這才仿佛緩過勁來,心滿意足地說道“感覺身體終于暖和起來了。這兩天真是快凍死我了。”
這時候原本濕答答的身體也漸漸像脫了水,隻覺得潮得厲害,倒是不滴水了。
他吃完了,左看看右看看,便喚張柏“小二,結賬。”張柏麻溜地放下手裏的活,跑到瘦猴面前,等着。這瘦猴倒也将手伸進衣服口袋,左掏掏右掏掏,伸出手掌才兩個銅闆,看了兩眼,然後又丢進口袋,裝模作樣道“今出來的急,忘帶錢了,先記在我們老大賬上好了。”他平素倒是沒有單獨來過這六記齋,都是同那李成霸一同來的,此番話說來,到底沒有底氣。
張柏看了姜九一眼,見他示意,便依舊笑嘻嘻地說道“好哩,大爺,回頭結也是一樣的,大爺慢走~”說着便送他出門。
姜九若有所思地看着消失在雨中的瘦猴。
“怎麽了,姜九爺,吃了你的飯,他一時半會肯定是死不了了,不過那幾個人就不好說了。要我說,他也沒必要救,反正也不是什麽好人。”紅蓮不知什麽時候走到姜九的身後說道。
“我不是救他。”姜九轉過身,搖搖頭。
“也是,生死有命,他呀,命數将至。不過,樓上那位呢?救還是不救?我可替你做主說要她留下了。”紅蓮說着走上前半倚在門框盯着姜九的眼睛。
聽此,姜九沉默半晌方道“紅蓮,你明知道我不想讓她卷入這些是非。”
“那行,那我明天就把她趕走,或者去城裏尋個媒婆替她尋個好人家嫁了。”紅蓮又道。
“紅蓮,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姜九說到這兒,歎口氣,才道“罷了,罷了,你去喚她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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