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夜風雨。
今年的風雨格外熱烈,早上開門的時候,門口一大片濕哒哒的銀杏葉,黏在地上,綠一片,黑一片。
姜九立在門邊,出神地看着地上葉,天上雨,樓上人。風裹着細雨,就那麽打濕了一身的衣衫。
“姜九爺這是要吟詩作對麽?怎的,對着這天這雨竟發起呆來了,讓人看見也不覺得笑話。”
“噗嗤”一聲,伴着輕笑,俏麗的女聲傳來。
“除了你笑,哪有旁人敢笑。”姜九收了神,轉過頭看着對面的女子。
绛紫褶裙流蘇粉衫。鬓鴉凝翠,眉如柳葉,眼如皓月,唇如櫻桃。
姜九看她這裝扮微微蹙了眉,“嚴松買菜回來沒。這都開張了,張柏又去哪了,也不來前面招呼這兒。”
紅蓮慢裏斯條開口道“這才什麽時辰,就這天,一時半會怕是也來不了半個人。平素你不見你急,今怎麽這麽火急火燎的。”
姜九道“你怎知沒人來,你去後院舀一壺天泉水,等會烹茶用。”
後院有一列缸,泉水、雨水、江河水、雪水……依次在列。每年光是收集這些,着實耗費心力。
紅蓮撇了撇嘴,“你還真是支使習慣我了,這事你叫張柏做不就行了。下次是不是劈柴燒火也讓我來幹。”
紅蓮剛準備轉身走,姜九的聲音又喚住了她“前個兒倒在門口那小姑娘怎麽樣了?”
紅蓮聽到姜九問,轉過身,挑挑眉,回道“你提這事,我還真差點忘了。這姑娘身上沒啥大事,倒真是個苦命人,她父親娶了小的,忘了大的,那小的作威作福把她跟她娘趕出來了,結果路上她娘病重,前幾天剛走了,她又碰上大雨好幾天沒找到吃的,這不才倒在咱兒。”
聽到這話兒,姜九低頭想了半晌,“卻是個可憐人。”
紅蓮聽到這話兒,忽地湊近挑眉,“我記得前兒你可說過想找個人的,就咱幾個,去有些地方總歸不那麽方便。”
姜九聽到這兒,并不搭腔,随手抖了抖衣衫,霎時衣衫潔淨如初,全然不見剛剛被雨水濺濕的痕迹。停了半晌方似自言自語道,“真有個人倒也未嘗不可。”
又見紅蓮等他答複,輕咳了聲,“算了,你先忙吧,這事回頭再說。”
聽見姜九這麽答,紅蓮一副見怪不怪的樣子,轉身回後院。
剛打掃完樓上的張柏回來看老闆在櫃台閑閑翻着書,也不吭聲,拿着毛巾把屋裏的桌椅闆凳又抹了一遍。
這間不大的鋪面,名曰“六記齋”,樸素的木質招牌上書寫着篆體黑字,鮮有人認識。
樓下擺着方桌方凳,寬敞整潔。樓上倒是有兩間雅室,一爲新室,一爲舊室。新室不新,舊室不舊。
不多時,還真有人來了。雨仍舊淅淅瀝瀝,時辰也尚早,往日這時斷是無半個客人。
來的是個僧人,長者,穿着半舊的僧袍,一手托缽,一手拄着半截竹竿。雨水打濕了僧袍,臉上也是星星雨點。
張柏看到僧人,并不如其他店鋪一般直接驅趕,而是讓進了店内,取了幹淨的毛巾,雙手捧過“老師傅,您擦擦臉。”
僧人雙手合十,“多謝施主,叨擾施主了。這家老闆是否姓姜?”
張柏尚未應言,一旁的姜九已經迎了上來“虛弘大師,多年不見,别來無恙。”
虛弘擡頭細細打量面前的年輕人,然後哈哈一笑“姜九老弟,三十年一别,你倒是一點都沒有變。”
姜九拱手讓道“哪裏哪裏,三十年一晃而過,怎同往日。大師今日前來,可有要事?”
虛弘笑道“不過途徑此地,想到近期即将遠行,此生怕難再見,故來叙叙舊罷了。順便有些話想讨教一二。”
姜九指了指樓上道“不妨請大師喝杯茶,咱們邊說邊聊。”
二人來到樓上舊室。
紅蓮正在烹茶,高山泉水,清冽茶香。
紅蓮看見大師倒不敢造次,起身拜道“參見大師,大師身體安康。”
虛弘大師擡眼看看紅蓮,同姜九笑笑說道“這是當年那丫頭吧,當年牙尖嘴利的,差點咬了我去,這麽多年去了,怎成了這般乖巧伶俐。”
說得紅蓮臉上紅一塊青一塊。
姜九忍不住挑眼看了看紅蓮,看她面色微紅,知道她害了臊,不自覺嘴角微微上揚,笑道“她牙尖嘴利的時候絲毫不比往日少,不過您知她底細,她又奈不了何你,不過安生做樣子罷了。”
虛弘手捧茶杯,輕品了一口,茶水甘甜清香,忍不住點頭稱贊道“也就姜施主這能有這般好茶。”
姜九也嘗了口,茶與水的融合極好,恰好的回甘與清香,紅蓮烹茶的手段越發好了。
兩人聊起境遇,虛弘大師多方遊曆,此番想一路向西。
虛弘道“自三十年前分别以來,天地愈發不得安定,隻怕過不了多少時日天下将要大亂。施主在這一隅之地也已多年,就看着這天地、這人間如此這般下去。”
姜九舉杯慢飲,說道“你們佛法最講究因果之緣,一切順其自然。現在倒想讓我來力挽狂瀾,逆天而爲。天地大亂看似災之難之,但是這又何嘗不是鬥轉星移,運之幸之。”
聽到這,虛弘細想半晌,雙手合之,嗟歎道“阿彌陀佛,姜施主所言極是,是我未悟道罷了,隻是可憐了這一方百姓。”
姜九婉言道“虛弘大師悲天憫人,令人敬佩。可是天命人命都不是你我所能左右的,如若遇之救之也是緣分,但天意不可違。”
虛弘道“了悟了。姜施主能有此言,足以。此生有幸能結識姜施主,也是一大幸事。”
臨近午時,虛弘起身告别。
姜九道“大師不妨吃了齋再走,路途遙遠,一路艱辛,我做幾道素齋爲你餞行。也不枉你我相識一番。”
虛弘雙手合十以示謝意。
紅蓮跟着退出,邊走邊問姜九道“這老兒怎會如此悲觀,上次見時還憤世嫉俗的,非要拿了我。現在怎成這般樣子。”
正在下樓的姜九停了下,回頭看了看紅蓮,一副不知天地的樣子。又往前走去,聲音倒是徐徐傳來,“對你來言三十年不過滄海一粟,對大師而言确是小半輩子,大師慈悲,看盡人間疾苦,如今世間動蕩,他已無力,生出如此情愫倒也正常。希望此番西去他能得道,如若不然,到真如大師所說,此次相見怕是生離死别。”
聽到這話,紅蓮忍不住蹙鼻說道“你倆說得人間動蕩,我是沒看出來。這人間幾時安定過,三十年前與三十年後并無區别,大不了就是改朝換代的事,這事也不稀奇,此次倒有何不同?”
聽到這話,姜九道“沒想到你還能說出這般話,可見這些年你跟着我倒也不是白耗這些時日。你說是這理,時代更疊本是自然,可大師不同,這些事如同換了天日,他跳脫不了三界之外,他憂患并不爲個人,而是天下蒼生,凡人做不了他這番,更是難能可貴。”
做的是佛家常見的“三春一蓮”,即煎春卷、燙春芽、燒春菇與白蓮湯。煎春卷,後院随意摘幾把野菜,豆幹剁碎,拌入胡椒、生姜、豆汁等成餡料,然後用油豆腐皮卷了去,用香油煎制。燙春芽本來原料要用香椿葉,但是現在着實不是食香椿的季節,所以改用苣荬菜,開水燙過,切碎用鹽、醬油、麻油調拌。燒春姑則是用幹松蘑泡發,切片,猛火爆炒,加入去皮的切成薄片的荸荠翻炒,再放入鹽椒等佐料,再加勾芡即成。最後是白蓮湯,蓮子、百合、銀耳,拌以粳米熬制成粥。
另讓張柏做了椒鹽餅,帶予路上做幹糧。做好的餅子焦香,而且不易變質。晾涼後用包袱裹了去。
端于樓上,清雅而淡香,姜九道“走了樣的‘三春一蓮’還望大師不要嫌棄。”
虛弘起身拜謝道“勞煩姜施主了,當年我途徑黃梅五祖寺,也曾品食‘三春一蓮’,今日在此處看到這五祖四寶,亦知施主煞費苦心。”
姜九道“大師勿要笑我班門弄斧即可,我這與那黃梅五祖寺還些差遠。我尚備下椒鹽餅若幹留于大師路上作幹糧,此去前途兇險,還望大師一路保重。”
随是在外,虛弘還是雙手合十,唱念供養咒後,方進食。煎春卷皮焦而餡鮮嫩、燙春芽清香回甘,燒春姑濃香汁醇,白蓮湯潔白糯暖。看似簡單确将食材最原本的味道散發出來。
飯畢,虛弘贊道“若是天天叨擾姜施主,怕是我也要犯貪念了。”
姜九笑道“大師這話真是折煞我了,不過果腹的吃食。”
虛弘起身告别,二人一同下樓。此時,樓下已經三三兩兩坐了幾桌。
送别虛弘出門,姜九正要回後廚,就聽見轟隆一聲,随之而來傳來幾個人罵罵咧咧的聲音。
“沒長眼睛呀,撞着大爺了。”
“也不瞧瞧這地方是你來的麽,秃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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