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幸一頓,立刻将腦中所有的想法都收了起來。
有些事情就連想一想都會被某些特定的存在感知到,明珠的異變不就是這麽來的嗎?
不過他剛才也沒有思考得太深,所以醫生應該僅僅是察覺到了一點不對勁,沒有窺探到全部才對。
“沒什麽,就是我在這裏耽擱太久,再不出去的話,恐怕會被懷疑。”虞幸這麽說,就是要結束這次的交談了。
“交易内容已經确定,我會在你需要幫忙的時候出手,或者,要我替你做什麽,可以直接告訴我。”醫生在面容模糊的時候,總是有種文質彬彬的感覺。
他朝着虞幸躬了躬身:“我想你應該不希望我和你同時出現在别人面前,那麽,我就先走了。”
說完,他的身影忽然模糊成了一團奇怪的光影,從那段影像中傳出來的呓語聲驟然變得嘈雜,如同有成百上千個人在耳邊竊竊私語。
好在這樣的聲音隻維持了一瞬間,緊接着就連同那團光影一起,在扭曲的空間裏消失了。
祠堂靜悄悄,連一根蠟燭都不曾熄滅,燭光平和,來自方将軍牌位上的庇佑之氣正和以往沒有什麽差别地籠罩在這裏。
虞幸最後看了這牌子一眼,醫生說了,牌位上沒有将軍靈,也沒有将軍魂魄的殘留,可他總覺得,這牌子立在這裏,就像是方将軍正帶着笑容,親眼目睹着祠堂中的一切。
這應當是錯覺。
或者說,隻是在聽過所有故事之後,殘存于心底的一種奇特的感受。
虞幸低笑:“我就先走了,這位将軍大人,要是不出意外,咱們也不會再見了。”
說完,黑霧湧起,将被他點燃的蠟燭在一瞬間盡數撲滅。
祠堂又恢複了漆黑一片的樣子,僅有打開的房門外透進來一片淡淡的天光。
虞幸擡腿邁出祠堂,轉身将門關上,又緩緩走出了祠堂所在的這處偏僻院落。
不出他的所料,僅僅是踏過了一個拐角,他就看見方宵正站在那裏,表情晦暗不明。
方宵和他隔着一條細窄的廊道對上視線,隐隐有風吹過。
這位與他容貌有幾分相似的青年忽然笑了,聲音和緩,像是一個脾氣非常好的哥哥在很普通的一天,對弟弟問出了很普通的一句話。
“你去了哪裏?”
虞幸眨眨眼,緩緩朝前走了過去。看到他舉動的方宵微不可查地眯了眯眼睛,視線不着痕迹地往他身後看去。
他身後當然什麽也沒有。
“哥怎麽到這裏來找我了?是有什麽急事嗎?”虞幸不答反問。
“你從媽那裏出來之後在家中閑逛,我是看到了的,想着你或許許久沒回來,對家裏的布局已經生疏了,随你逛逛也無妨。”方宵看着走到近前來的弟弟,微笑着說,“隻是不曾想,你逛着逛着就沒了人影。”
“我原先以爲,你是去找你那兩個朋友玩了,當我過去時才發現,你那兩個朋友正跟園丁爺爺學着做木雕,而那裏也沒有你的身影。”
方宵擡手,按了按虞幸的肩膀:“你是我失而複得的親人,你應該知道我有多緊張你。忽然發現你不見了,我難道不應該着急嗎?”
他說的好聽,但言下之意就是——
隻要他想,方府中的任何一處都在他的監控之下,偏偏虞幸這麽大一個活人卻消失了,無論是哪裏都沒有他的影子。
這樣的情況,太像是逃跑了。
“哥,你在說什麽啊。”虞幸眉間湧起一抹驚訝,“如果你猜不到我在哪裏,又怎麽會在這兒等我呢?”
方宵動作微頓。
是啊,他也不知道爲什麽,到處都找不到虞幸之後,他一邊暴躁的想着這人還是逃了,一邊卻走着走着,不自覺的就走到了這裏。
随後他才想起,原來方府中還有這樣一處偏僻院落,裏面似乎是方家的宗祠。
宗祠這個概念,似乎已經在他腦子裏消失很久了,就算是習慣了掌控全場,他竟然也将這一處忘得幹幹淨淨。
其實走到這裏,他就猜到弟弟大概率是進了祠堂,然而弟弟有可能逃跑了的這種想法令他心中不安,他的心情不可避免的陷入低沉。
他要在這裏等着,他要在第一時間看到弟弟,确認弟弟的存在,不然,他想他大概會瘋的。
方宵卻沒有意識到,哪怕是在這種情況下,他也沒能産生半點去祠堂裏找人的想法。
他隻隐隐不安地問:“你怎麽會想着到那裏面去?”
虞幸表情自然,越過了方宵的身影,一邊走一邊說:“我逛着逛着就到了這兒,忽然想起來,小時候我經常被方德明那老東西拖到這裏罰跪。”
方宵的視線随着虞幸移動,他跟上了虞幸,同時也因爲虞幸的話而回想起了從前。
好像确實是這樣的,在弟弟特别小的時候,每次犯了錯方德明就會罵他,甚至是動手打他,但在方德明特别忙或者和許婉在一起的時候,這老東西甚至連打罵的時間都不肯付出,隻不耐煩的揮揮手,就把弟弟趕去祠堂罰跪。
每次跪祠堂,一天一夜都是好的,有一回方德明徹底把弟弟忘了,四天之後才想起來——還是方宵不着痕迹地提醒的。
方德明這才變了臉色,到底也算是親兒子,他帶着方宵和園丁爺爺急匆匆去往祠堂,推開門後就讓園丁爺爺進去,把弟弟帶了出來。
方宵當時就看着方幸一臉菜色的昏厥在園丁爺爺懷裏,那本來就瘦弱的身闆更纖細了,整個人就像一張紙,随時都要啊被吹跑似的。
“一到這兒我就想起以前被罰的日子,想起那些不問緣由的苛責。”虞幸腳步不急不緩,語氣也并不激動,反而帶着淡淡的笑意。
這讓跟在他身後,隻能看到他小半張側臉的方宵也不知道他此時心裏在想什麽。
是怨怼,厭惡,還是懷念?
“說起來,哥,你好像沒有被罰跪過吧?”虞幸偏頭。
方宵便在此時看到了他唇角淡淡的笑意,頓時一愣,然後反應過來:“我沒有被罰跪過祠堂。要是我犯了錯,更多的是直接罰跪在他面前,或者……拉來我在港口區最信任的幾個人之一,讓我砍掉他們的一根手指。”
“方德明說,我不該犯那些低級錯誤,但我是要繼承他家業的人,我做出了錯誤的決策,讓港口的生意蒙受了損失,他總不能按照港口規矩那樣對我,所以……”
方宵嘴角勾出一絲嘲弄:“我犯一次錯,就要由我親手懲罰我的親信。”
“方德明讓我看着他們被剁掉手指時的表情,他叫我記住,一個無能的領導者,就是連親信都護不住,我無能,才會連累到他們。”
方德明對待自己的兩個兒子完全是兩種教育方式。
虞幸也是第一次聽到這種往事:“那時候你多大?”
“十歲左右吧。”方宵淡淡回答。
他十歲的時候,方幸才六歲,壓根不知道自己的哥哥除了欺負他的時候都在做些什麽。
虞幸不免也要感歎一下:“……方德明還真是離譜至極。”
“是啊,我也這麽覺得。我那麽小就開始慢慢接觸港口的事務,那幾個親信也大都是半大小子,十七八歲那種。”
“隻有他們會覺得我一個小孩挺好玩的,也挺可憐,一來二去混熟了,他們便也知道我的手段。”
“而那些跟着方德明做事多年的人,隻會自以爲是地捧着我這個少東家,覺得方德明就算是派我過來觀摩學習,也不會對我有多狠,所以表面上對我客客氣氣的,好吃好喝的供着,實際上什麽都不讓我做。”
方宵感覺自己已經好久沒有像今天這樣回憶往昔了,大概是和弟弟聊天,總能讓他不自覺的想起少年時代吧。
“于是我讓那些瞧不起我的幫派‘老人’一個個倒了黴,那幾個半大小子則成了我的親信……也是我的朋友。”
“方德明用我朋友的手指逼着我不犯錯,我當然不敢再犯,每次看到他們手上缺少的部分,我就會想起我的每一個不成熟的決策。”
一個年少有爲的繼承人,就是在這種殘酷的環境下被逼出來的,與此同時,犧牲的不僅是他自己的心靈,還有旁人的身體。
然而這種少年時代的沖勁與狠勁,都在發現南水鎮真相的那一刻破碎了。
方宵曾經在親手剁下他們手指的時候渾身顫抖,淚流滿面,央求着方德明不要這樣做。
到後來,看着被拉到面前的親信,他手起刀落,毫不猶豫,但在親信抱着手慘叫的時候,方宵眼底會傷過一抹隐忍的怨恨——對方德明的。
直到他得知,港口的幫派是假的,是方德明無聊弄出來的,他讨厭的幫派老人也好,新收的那些正年輕的親信也好,都不過是方德明筆下一句話的事。
【幫衆中龍蛇混雜,人員更替也快,但能留下來的都很有能力,夠狠,夠毒。】
幫派裏的所有人都是在這段話中誕生的,然後遵循着最基本的邏輯,成爲了南水鎮近乎真實的鎮民。
方宵隻覺得索然無味,友情?朋友?也不存在了,誰要和他那個惡心的爹創造出來的東西做朋友啊,隻會顯得付出過眼淚的他像個傻逼。
那時候他也二十出頭了,陪方德明玩這種無聊的扮演遊戲玩膩了,因爲不再将心思放在港口事務上,所謂的“錯誤決策”不減反增,方德明故技重施,然後告訴他,因爲他最近的糟糕表現,這一次,一根手指不夠,就砍整條手臂吧。
被拉過去的是一個很年輕的少年,才十六歲,加入幫派後就一直跟在方宵身邊,性格十分讨喜,可以說是機靈過頭了吧,有着和年齡不相符的處事圓滑。
少年什麽事兒都能學得很快,平時對方宵都是哥哥、哥哥的喊着,總是笑嘻嘻的,甚至可以說,方宵十分縱容他,而他也摸得清這種縱容的限度,幫裏所有人都知道,這小子很受方宵器重。
方德明自然知道怎樣往方宵的軟肋上戳,既然器重,那麽近日來犯下的這麽多錯,就拿這個少年來開刀。
不是一根手指,是一條手臂。
少年臉色慘白,恐懼至極,看到方宵拿起刀,他渾身顫抖,強行讓自己冷靜:“哥,哥哥……您想想辦法,救救我吧,您一定有辦法的,您救了我,弟弟爲您上刀山下火海!爲您肝腦塗地!”
“抱歉了。”方宵是很縱容少年,因爲少年是唯一一個一來就敢叫他哥哥的人。
這個稱呼他很喜歡。
哪怕少年隻是虛假的人,也能給他帶來一絲愉悅。
然而餘光瞥見方德明那盛氣淩人又好像一切盡在掌握的樣子,仿佛就等着看他後悔犯了錯的内疚模樣,再在他動手砍一下少年手臂後不痛不癢地說兩句“這就是你表現糟糕的代價”,方宵忽然勾起嘴角。
那是他第一次在方德明面前動手“懲罰自己”時露出笑容。
刀光一閃,落下的不是少年的手臂,而是少年的頭顱。
那不斷讨饒的嘴巴還張着,少年的頭顱滾落到方德明腳下,雙眼中是恐懼和哀求——這一刀太快,少年連震驚的表情都還沒來得及有。
“我也知道最近我做的不好。”方宵把砍刀往桌上輕輕一放,笑意深深,“一條手臂太輕了,這樣的懲罰父親是不是更加滿意呢?”
方德明從他眼中看出了涼薄,自此沒再用這種方式懲罰過他——有些眼神隻需要看一眼,就能知道,這樣的懲罰對方宵再也沒有用了。
縱容那叫他哥哥的少年隻不過是爲了讓他自己高興,方宵從回憶中抽離,現在他真正的弟弟就在眼前,這才是最讓他高興的事。
他的親弟弟還在爲他打抱不平:“小時候我不知道你經曆了這麽多。我那時總覺得命運不公平,你每天穿的光鮮亮麗,有一大堆人可以指使,威風凜凜的。”
“現在我懂了,你真的很不容易,哥哥。”虞幸說起自己跪祠堂還在笑,可是評價起方宵語氣卻低沉了下來。
“你被罰跪祠堂也不容易。”方宵還記得,那次方幸四天沒吃沒喝,差點命都要沒了。
小時候他也沒機會和弟弟交流感想,這會兒,他忽然問:“你一個人跪在祠堂裏的時候會怕嗎?”
方德明是很缺德的。
最開始罰方幸跪祠堂,不讓吃飯喝水,也不讓點蠟燭,方幸膽小怕黑,跪到天黑就拍門想出來了,方德明讓李保姆在門外加了道鎖,無論裏面的小孩怎麽哭喊都不放人出來。
哪怕小孩哭得撕心裂肺,不停的說知道錯了,不停的說求求爸爸,那些聲音甚至傳不到方德明耳中,因爲方德明特意吩咐了,别讓方幸的事打擾他。
幾次之後,方幸似乎不再害怕黑暗了,也知求救和哭喊都是沒用的,于是祠堂就變得靜悄悄。
方宵像之前一樣假裝路過,想聽聽弟弟現在還好嗎,卻隻聽到一片風聲,有種令人毛骨悚然的寂靜。
後來每一次,方幸平靜地被關進去,平靜地被放出來,身上的陰沉愈發濃重,将自己關在保護殼裏,視方家的所有人都爲敵人,隔絕在了心牆之外。
方宵就看不懂方幸的想法了。
“我不怕啊。”虞幸現在就是方幸,他聽着這樣的問題,雖然完全沒有方幸小時候的記憶,但想到祠堂中方将軍的牌位,也就知道答案了。
“最開始可能是有點怕,幾次之後就習慣了,後來不僅不怕,反而很喜歡。”
“……喜歡?”方宵挑眉。
“是啊,每次犯了錯,我就盼着方德明沒空,直接喊我滾去祠堂呢。”虞幸攤了攤手,聲音裏透着一股狡黠,“雖然會餓肚子,但是也意味着我可以好幾天不用和方德明還有許婉相處。”
“而且最開始我怕有人過來檢查,跪得認認真真,被放出去的時候站都站不起來,兩條腿跟要廢了一樣。但後來我發現,除了園丁爺爺,其他人好像都不喜歡踏進祠堂,所以我就心安理得地在裏面睡覺了。”
方宵:“……”
虞幸轉頭,還用手比劃着跟他形容:“祠堂裏面有幾個蒲團,把蒲團并一塊能當床用,雖然晚上會冷,可是我還是無比的安心,冷就冷點吧,勝在安靜。”
沒人打擾,更沒人打。
“就算園丁爺爺來接我了,看到我在睡覺,他也不會告訴方德明的,園丁爺爺真的很善良。更何況每次我都睡得很飽,一聽到門響就能立刻清醒,在門開之前重新跪好。”
虞幸看着方宵,似乎是真的心無芥蒂的與他談起了小時候那點小聰明,笑容越來越大:“我還會假裝雙腿動不了,讓園丁爺爺攙着我出去,然後就又能得到宅在房間裏一天不動的權利,就連吃的都是園丁爺爺拿到我房裏,嘿嘿,我從來就沒穿幫過。”
說起這種事,虞幸興緻勃勃,好像直到今天他還是很驕傲。
方宵這一下是真的愣了,他感覺心底有什麽東西跟着弟弟臉上的笑容一起湧了上來,像是在厚厚的冰面下,有人正一拳一拳地往上砸着,試圖将冰打破。
這種悶悶的,甚至讓他大腦刺痛的感覺說不上來到底是什麽,但是剛才因爲弟弟去了祠堂而隐約蔓延在心裏的不安卻完全消失。
原來弟弟小時候在祠堂的回憶并不算壞,他在祠堂待了這麽一會兒,出來以後心情就變好了。
不僅如此,弟弟還願意将這種心情傳遞給他,這樣興緻勃勃地和他分享情緒的事,從弟弟出生起就沒有過。
方宵下意識停在原地,擡手捂上胸口,他感覺到自己的心髒正有力地跳動着,證明此刻不是幻覺,他聽到的一切都如此鮮活。
虞幸察覺到他沒有繼續走,莫名地回過頭:“哥?”
“沒什麽。”方宵回神,在虞幸剛走出祠堂時那種渾身壓抑着危險感的模樣已然消失了,“就是聽到你高興,我也高興。”
他們已經走回了許婉院子附近,方宵重新邁開步子,笑着說:“我已經好久沒有這種高興的感覺了。”
“……整天和許婉還有方德明待在家裏,能高興就怪了。”虞幸毫不猶豫地趁機貶低了兩人一句,順勢提起,“哥,明天我們就能去瑞雪祭玩了,你肯定能放松放松。”
“不僅有祭典,還有這次旅行團裏的活人,對你來說,應該算熱鬧了吧?”
瑞雪祭……
方宵心中的高興忽然淡了下去。
他很期待和弟弟一起出行,别說這是他們成年以後第一次一起出門,就算是小時候也很少會有這樣的機會。
弟弟是這麽期待。
而且希望他能在瑞雪祭上放松地玩。
他的弟弟現在對他這麽好,他們之間已經沒有誤會,也沒有秘密,要是能一直這樣該有多好啊。
可是,要是方幸知道瑞雪祭的存在意義就是爲了讓他在祭典上徹底被同化認知,永遠也生不出離開的心思……
方宵瞳孔一縮。
他發現他不想看到方幸在得知又被騙了的時候,臉上會有多少失望和憤怒。
而且瑞雪祭這個流程還是他親手設計的,他将他多年來在抵抗那種信念時被一點點同化扭曲認知的感受抽了出來,放到了瑞雪祭的祭祀中。
到時候祭祀開始,方幸就會在短時間内感受到他這麽多年來的全部掙紮和最後的妥協。
方幸的意識也會随之一起走向妥協的結局,然後塵埃落定,接受信仰,成爲可以和他一起掌控整個南水鎮的人。
但是,隻要方幸被“它”承認,獲得了掌控南水鎮的資格,他就一定會知曉瑞雪祭的真相,接受信仰之後不代表就會接受所有親情,方宵自己和方德明就是很明确的例子。
到時候,弟弟得知了一切,心中也隻會保留對這份信仰的忠誠,而對他這個哄騙、設計、不擇手段的哥哥,一定會産生失望與厭惡的!
弟弟現在還在爲明天可以一起玩而開心,兩相對比,他居然是這麽不堪。
方宵的腦袋仿佛被錘子錘了一下,有一股早已棄他而去的理智悄然回歸。
他爲什麽要以辜負兄弟情爲代價,幫助那條蛇讓弟弟留下呢?這種事情難道不應該是巨蟒自己去做?
是啊,他到底是怎麽想的,他要的就是弟弟能回方府,能回來陪着他,和他一起掌控南水鎮,一起迎接自由的未來。前提是,弟弟還記得他的好!
但是即将在瑞雪祭上來臨的一切,無疑都是在打破這個前提。
他怎麽會做出這麽蠢的決策呢?
方宵的腦子裏開始變得一片混沌,他一把捂住了頭,刺痛在腦袋裏發酵,仿佛有一雙蛇瞳從虛空中看向了他。
他疼的蹲了下去,渾身冷汗,根本說不出話來,連弟弟臉色驟變地跑到他旁邊問他怎麽了都無法回答。
“我……”
方宵雙手因爲痛苦而揪着短發,喉嚨裏發出斷斷續續的音節,可是都沒有什麽實際意義。
虞幸站在方宵旁邊,垂眸看着忽然發作的方宵,驚愕的表情下是一片清冷。
雖然他不會在方宵面前使用任何一點詛咒之力,免得被方宵意識後的小千結發現,但他的感知力還在,能夠清楚的感覺到方宵不再像之前那樣無懈可擊。
有一種很不穩定的意識波動從方宵體内傳出,那種暴躁的感覺極具感染性,連虞幸都依稀煩躁起來。
【……他的認知扭曲在動搖。】
系統女音主動道。
在祠堂被虞幸薅了一次羊毛,也暴露了它會主動說話的情況,系統幹脆不裝了,想出聲就出聲。
“認知扭曲動搖?”虞幸也有些詫異,人的大腦會本能的排斥外力強加的認知扭曲,方宵就是将這種排斥做到了極緻,才拖延了這麽多年。
可是當認知扭曲完全成功,就代表着已經無力回天,因爲連“反抗”這種意識都已經一并被抹除了。
就類似于,别人告訴方宵,你是因爲那條蛇才會有今天這樣的想法,那不是你本來想要的。
方宵隻會覺得,是嗎,還好那條蛇改變了我的想法,不然我一生都要局限于過去,真是要感謝那條蛇啊。
更别提,他還是小千結傀儡,有大半意識受小千結所控,比如把南水鎮的故事形式從書轉化成電影,再在外來的旅行團到來時,爲旅行團設計一系列恐怖又要命的情節。
這些事,方宵必然不知道自己爲什麽要做,因爲這是千結控制着他做出的決定。
而他平時卻壓根不會去想,這些事到底是不是他要做的,在他的認知裏,已經失去了懷疑這些的能力。
這真的非常無解,人們可以救出被脅迫的人質,卻救不出一心要當人質的被洗腦者。
然而現在,系統卻說方宵的認知扭曲開始動搖了。
虞幸自己感覺到的,也是來自于方向意識層面的動蕩。
所以他并不懷疑系統這句話的正确性,他隻是驚訝于方宵是如何做到的,又爲什麽突然如此。
【因爲多了變量。】
【他之前抵擋認知扭曲的時候,你并不在他身邊,因此,蛇給他帶來的認知扭曲中缺少了你的樣本,但實際上你卻是最容易改變方宵想法的人。】
虞幸想了想,大概能理解。
别人對方宵說,你的想法已經被蛇控制了,我不喜歡你現在的樣子。
方宵隻會認爲别人喜不喜歡關他什麽事,他自己就很喜歡現在的想法,反而認爲從前的想法十分幼稚,并爲蛇能控制他而感到榮幸。
這樣,小千結無論如何都能保證方宵不脫控。
可是,當一個足夠重要的變量忽然出現,而千結又不曾提前得到應對方法,就會變成……
方幸對方宵說,你的想法已經被蛇控制了,我不喜歡你現在的樣子。
方宵冷笑,覺得弟弟早晚會懂。
方宵猶豫,“保護弟弟”這個刻在骨子裏的想法讓他覺得自己好像有點對不起弟弟。
方宵惶恐,開始反思,他覺得他現在的樣子很好,但是居然會因此對不起弟弟,難道真的是現在這樣有問題嗎?
當完美的認知扭曲産生了第一道裂痕,它就不再完美。
虞幸剛才就是故意露出興緻高昂的樣子的,他的本意是想表露出去祠堂并不會對方宵的計劃産生影響,以抵消方宵對祠堂那邊的懷疑。
然後引出明天去瑞雪祭的話題,他是想順帶問問關于祭奠禮服的事的……
誰曾想,居然觸動了方宵不知道哪根神經,讓他本來十分穩固的認知重新開始搖擺。
“他這樣不會出什麽問題吧。”虞幸的表情漸漸麻了,在心裏跟系統交流,“我跟你說實話,其實我已經把之後的行動都計劃好了,他來這一出,有點打亂我的思路。”
【……】
那誰能想到,居然會出現這種情況呢。
系統分析了一下。
【首先,方宵自己就對認知扭曲有很強的抗性,也有抵抗的經驗。其次,方宵因爲少時的經曆而對弟弟産生了近乎偏執的保護欲。】
【再者,那條蛇對于書使用不當,且剛好缺少你的樣本。最後,方府還有方将軍牌位這種庇佑之物。】
【多個因素相加,滿足了一定的條件,使方宵出現了意料之外的動搖。】
“道理我都懂,那你能再分析分析,他現在動搖了會有什麽結果呢。”虞幸癱着臉道。
但凡千結不在,方宵這種被完全扭曲都能自己掰回來一點的人簡直就是天神下凡。
可是千結還掌控着他的大部分意識,他一動搖,千結自然是第一個發現的。
本來對于新傀儡的認知扭曲就還沒有完成,結果舊傀儡還先一步出了問題,那麽千結還會按照計劃以舊傀儡的身體帶着新傀儡人選去參加明天的瑞雪祭嗎?
這都想遠了,他現在甚至還不能确定,方宵動搖的程度如何,千結是否有能力快速壓制他産生裂痕的認知,在很短的時間内重新把方宵的意識控制住。
最需要擔心的就是,因爲他的原因,方宵脫離了小千結的掌控,小千結是不是會因此對他産生忌憚。
這實在是很影響他的計劃。
【隻能靜待結果。】
系統沒有再給出确切答案,它至今的所作所爲已經很出格了,不能再做得更過。
這種反應在虞幸意料之中,他閉了閉眼,還是得指望自己。
“哥,你哪裏不舒服,需要我做什麽嗎?”方宵還在痛苦地掙紮,虞幸便也蹲下去,雙手穩定住方宵的肩膀,然後搖了搖,“要不我去叫那個醫生!”
“弟弟!”方宵也不知道有沒有聽見他說的話,忽然伸出一隻手死死抓住虞幸的袖子。
“我在呢,你要說什麽?”虞幸湊近。
“如果我……做了傷害你的事……”方宵艱難地擡頭,他的一隻眼睛已經被紅色覆蓋,似乎是眼球附近的毛細血管因爲高壓而爆開了。
兩人對視。
傷害弟弟的事。
他們之間從方幸逃出南水鎮之後就保持着一種默契,兩人都懂,小時候方宵搶方幸的東西、污蔑方幸犯錯誤,害的方幸被打被罵,這都不是傷害他的事。
因爲方宵做的一切,都是爲了讓弟弟能順利離開。
真正可以被定義爲傷害的事,便是違背了方幸的意願,對方幸造成不可逆的糟糕結果的事情。
方宵已經開始恍惚,他的視線裏仿佛出現了比之前大百倍的幽深蛇瞳,一股又一股熟悉的暈眩感沖擊着他的大腦。
但他還是想趁着自己現在清醒的這一刻,把問題問出去。
“如果我……你會……原諒我嗎?”
通紅的眼睛裏除了正在抵禦痛苦而顯露出的掙紮,還有一種更爲強烈的情緒。
虞幸怔愣片刻。
方宵在提醒他。
方宵是在以這種看似疑問的方式提醒他——再待下去,就會受到傷害。
他可能隻有這一句話的時間,沒有求救,沒有爲自己争取任何掙脫泥潭的機會。
而是讓他快跑。
他的眼睛裏,就隻寫着兩個字——快跑!
虞幸眼底浮現起一絲涼意。
面對“忽然不舒服的哥哥”,他面上的表情淡了淡,然後回答:“不會。”
方宵身體一僵。
“就算是你,如果讓我回來就是爲了傷害我,那麽……我也絕對不會原諒你。”
虞幸伸手,抹去方宵額頭上滲出的冷汗,嘴角的笑意有一點病态:“哥哥,我從一開始覺得你要害我,就不想留在方府。”
“可是你用行動告訴了我,你不會對我不好。”
“我能從你身上感覺到,你還是小時候那個人,無論如何都會保護我,幫我做到我想做的事。”
“我是這麽感覺的,應該沒有錯吧,哥哥?除非……你現在的演技比小時候更好了,你決定徹底欺騙我,甚至是報複我一個人離開的事。”
“不——”方宵眼前已然一片黑色,耳邊也嗡嗡作響,他想告訴弟弟自己不是這樣的……起碼不是他主動想這樣的,可是已經說不出話了。
“現在我都決定留在方府了,因爲我也想和你一起生活,你幫我獲得了這麽多年的自由,我爲什麽不能給你下半輩子的高興呢?”虞幸還在繼續,語氣确實極度平穩和淡漠的。
“可是如果你從一開始就是騙我的,那還不如從一開始就對我惡語相向,威脅我,強行留下我,而不是欺騙我的感情。”
“哥哥,如果你騙了我,我絕不原諒你。”虞幸笑了。
“我就是這樣一個決絕又自私的人,要不然我怎麽會任憑你一個人在南水鎮受折磨,自己跑去外界我想過的生活呢?你對我好,我也會對你好,但隻要你傷害我,不論你曾經對我多好,我都會毫不猶豫地把你抛棄。”
“所以你快告訴我,你沒有騙我對不對?”
方宵就是在此刻突然停止了掙紮。
他緩緩地平複着呼吸,然後面色沉靜地擡頭,恢複了之前的模樣。
那雙黑沉的眼眸裏,似乎有蛇一樣陰冷的目光緩緩滑過。
陰冷的目光将虞幸從頭打量到尾,而後,方宵露出一個溫柔又危險的笑容:“當然,我騙誰都不會騙我的弟弟。而且,我怎麽會傷害你呢?”
認知的裂痕被千結修複了。
果然,隻是一瞬間的動搖,對千結而言根本不算什麽。
但虞幸已經在自己剛才的回答中,爲之後的新計劃遞出了一粒種子。
【新計劃?】
【你在這麽短的時間内推翻了原有計劃,準備好了新計劃?】
系統忍不住問。
“嗯哼,本來是不想自找麻煩的,但誰讓方宵這麽拼命。”虞幸在心中回答,輕笑一聲,“被完全扭曲認知的人,基本上是沒救了的,對嗎?”
“等到我毀掉拍攝設備,那時候最能阻止我的多半就是在我身旁的方宵,千結會先用他的身體作出威脅我的一些動作,不論怎樣,方宵的身體、意識,都幾乎沒有拯救的可能。”
這場推演中,唯一一個有價值被帶離的人,是明珠。
除了明珠,方府人都會死,就連老園丁,也會因爲死氣太重,在失去方府“庇佑”後回歸他原本的結局。
“可是現在我打算更改一下這種一眼能望到頭的結果。”虞幸在心中戲谑道,“換個新計劃。”
“方宵這人很對我胃口——在給千結找麻煩這方面。”
“這家夥無論如何都不該得到一個那樣無聊的結局,這會讓我很失望的。”
“我要他活着。”
【這是做不到的事。】
系統總是這樣冷靜又沒有人情味。
“誰說做不到,你應該是通過現有條件計算出來的答案。可是接下來我就要去改變現有條件了。”虞幸眼底的涼意終于掩蓋不住更下方的瘋狂之色。
他就是一個瘋子。
被迫打工很無聊,所以隻想快點結束。
可是現在,他在無聊的打工過程中找到了一個讓他滿意的樂趣,這樣的話,哪怕是給自己找點麻煩也無所謂。
因爲他樂意。
系統沉默下去。
虞幸把方宵扶起來,讓方宵靠着他站好,微笑道:“哥哥沒事了就好,有點吓到我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