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鎮的港口被冰封,所有能通往鎮上的路也被大雪封堵,然後逐漸凝結成破不開的堅冰。
方德明記住了巨蟒的提醒,所以,在他要做任何事之前,最先确保的,就是沒人能在短時間内幹涉南水鎮的一切。
即便這樣做會讓無數鎮民凍死。
他有這本空白的書,他不在乎。
他隻在乎方府。
所以,他把方府踢出出了大雪的範圍,無論周圍如何銀裝素裹,方府永遠不會改變。
……外面的人進不來,鎮上的人也出不去,那些出言不遜的外地人和忘恩負義的本地人一起經曆了絕望。
除了方府的人,方德明連一個人都不想留。
都死了才好,都死了,他才可以書寫一個完完全全的新未來。
抱着這種想法,他常常在鎮上遊蕩,仗着自己受到某種庇護感受不到寒冷,肆意欣賞着他人苦難。
沒了曾經的方将軍,南水鎮本就該這樣才對,他隻不過是,讓他們都嘗嘗遲來的痛苦罷了。
方府裏的人什麽都不知道。
那些人待在府邸中,在巨蟒的幹涉下,完全想不起來要出門這種事。
方德明實在是好久沒感受過這種自由了。
某天,他晃悠到了一個從沒來過的小巷中,因爲這裏已經離鎮北有段距離了,而且太隐蔽,他竟從來沒有發現過,巷中開了一家旅店。
旅店一看就生意不怎麽好的樣子,位置又偏僻,建得又破,哪怕是港口還在運作的時候,估計都沒有多少外來者會選擇住這裏。
而現在,旅店似乎已經滿員,隔着一道門,方德明也能聽到裏面傳來的說話聲。
看來是有很多人逃到這裏來了呢。
方德明在門口看了一會兒就沒興趣了,在他看來,即便是擁擠在小小的旅店中,裏面的人也活不長。
鎮上隻會越來越冷。
就在他打算轉身離去時,店門卻開了。
一個穿着厚厚棉襖的中年人看見了他,詫異地呼出一口白霧,搓了搓手:“你在這裏幹什麽?還穿這麽少,不怕凍死嗎!”
方德明冷冷地看着他,沒說話。
中年人打量他一會兒,歎了口氣:“算了,你跟我進來吧,我這兒人這麽多,也不多你一個了。”
方德明不知抱着怎樣的心思,沉默着任由這個人将自己拉進了門。
門内的世界很憋悶。
方德明在無人的街道感受過了極緻的自由,也在這裏感受到了極緻的壓抑。
許許多多的人擠在不同的小房間裏,爲了一點被子衣服和吃食争搶不休。
中年人坐在櫃台後,因爲住戶們的混亂而有些憂心忡忡。但他還是對自己剛帶進來的半大孩子道:“我這兒沒位置了,以後你和我住一個房間。凍壞了吧,我給你煮碗面。”
方德明就這麽一言不發地得到了一碗熱面,偶爾路過旅店大廳的住戶嫉妒地看着他,眼底時不時冒出疲憊和貪婪,還有對食物的渴望。
好在沒有人直接來搶。
方德明看懂了,在旅店裏,這樣一碗面應該挺珍貴的。他擡起臉,問坐在旁邊的中年人:“你是旅店的店主?”
中年人笑了笑:“本來是的,看這種情況,或許當不久了。”
等到住戶們變得喪心病狂時,誰還管店不店主呢?
這裏有不少人都是他看着可憐好心收留的,可是這些人早晚要因爲生存問題而爆發,他收留的人越多,就相當于懷抱了越多的定時炸彈。
或許他會在因爲善心喪命?都有可能。
“明明知道這樣做有風險。”方德明根本沒有動筷子,也沒有裝作很冷的樣子,他就穿着一件薄薄的長袖,臉色比這裏的所有人都健康。
“爲什麽還要收留他們?”
中年人呵呵一笑:“雪災還不知道要持續多久呢,這個天怪啊。”
“這種時候了,就算我不收留,他們就沒法進來了嗎?與其哪天我睡着睡着門就被撞破,還不如主動讓他們進來。再有人撞門的時候,他們反而會爲了保護現在的住處,把撞門的人趕走,我也能跟着沾光多活兩天。”中年人也不知道有沒有注意到方德明與其他人不同的地方,總之,說起這種殘酷的事實,他也是笑着的。
這回輪到方德明仔細地打量中年人了。
中年人接到他的視線,摸了摸自己幹裂的臉:“而且我兒子也沒了,他跟你差不多大吧,下雪的時候還在上學。”
“路封得太快了,剛下雪那天我沒來得及去找他,後來我去學校那邊走過,也沒找到。聽說學校裏的人被困着根本出不來……他們那裏一點食物儲備都沒有。”
中年人笑着笑着就歎了口氣。
是什麽讓他連提到兒子的死也要笑呢。
那怔怔的眼神分明就是很傷心,他在想念他兒子吧。
方德明低下頭吃了一口面,然後就放下筷子。
“我不住你這裏,再見。”
“哎——”中年人從自己的思緒中回過神來,隻看見了這個性格有些紮手的少年的背影。
他跟着少年推開旅店的門,毫不猶豫地走入風雪中,那挺拔的脊背沒有爲寒冷折下半分,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
中年人這時還不知道,因爲今天出門見到這個少年時升起的那一絲憐憫,他得以在越來越混亂的生存環境中安然存活。
因爲方德明記住了那一口面的味道。
方德明不知道這個店主對方府的态度是什麽樣的,他甚至不知道店主是本地人還是外地人,因爲近幾年也有外來者定居在鎮上。
他就是沒管這麽多,因爲面挺好吃。
回到家中,他在已經寫滿了兩頁紙的空書上加上一段——
【給了方府後人一碗熱面的那位旅店老闆活了很久很久,每當他的住戶想要傷害他時,住戶就會凍死。沒有人敢爲了生存而欺負這個老闆,但這個老闆也不能過度幹涉住戶們内部的行爲。】
方德明總是這樣,想到什麽就寫進去,他又想起了那些住戶看像他和他那碗熱面時的貪婪目光。
真讨厭啊,這種眼神。
既然如此,那就讓你們多活一段時間,玩個遊戲給我看看吧。
大半年過去,持續的嚴寒和大雪終于讓鎮上其他地方再沒有一個活口,茫茫白色中,隻剩下了旅店的那些住戶。
他們總能在周圍找到一些維護生存的物資,但又不夠,爲此,他們開始争搶,開始暴露人性的醜惡,開始活得一團亂麻。
不是沒有人想搶店主的資源,可還沒有動手,那些人就會死在衆目睽睽之下。久而久之,無論是住戶們還是店主自己,都明白了這冥冥之中的規則。
方德明之後又悄悄地去過幾次旅店,他沒有讓任何人發現,隻是一邊欣賞住戶們的鬧劇,一邊偷窺着中年店主的表情。
中年店主發現自己無法幹涉住戶們的事情,又被奇怪的規則保護之後,每天的生活都變得孤獨起來。
住戶們害怕他,被欺負的那部分人又覺得他過分冷血,無論看到什麽都隻冷眼旁觀,像個局外人。
尤其是所有人都發現,中年店主似乎不怕冷了。
對那時候的人們來說,人群中出現一個異類,那就是怪物,偏偏他們還活在這個怪物的地盤上,怪物看着他們每天爲資源争鬥,好像在看一群小醜——這是住戶們自己認爲的,他們其實都知道,自己就是小醜,爲了活下來,他們做了太多醜陋的事。
這是方德明在大雪中的最後一個娛樂項目了,他看着住戶一個又一個的死去,原本擁擠的房間逐漸空缺出來,喧鬧逼仄的空氣開始泛起最孤寂的涼意。
他這時好像并沒有發現自己的心态已經變得扭曲,這場大雪原本隻是爲了讓南水鎮與外界斷聯、清空所有的不确定因素而準備的,可他卻享受到了掌控一切的樂趣,開始将人命當做樂子。
旅店中活下來的最後一個住戶是個戴眼鏡的青年。
在一個少見的沒有下雪的晴天,青年走到旅店門口的巷子中,擡着頭仰望天空。
中年旅店老闆就坐在他後邊,看着青年的背影,嘴裏叼着根煙。
“你哥下葬了?”
因爲含着煙,旅店老闆的聲音有些含糊不清,但青年還是聽清楚了,他裹着厚厚的衣服,戴着圍巾和手套,鼻尖依然凍得通紅。
這些不倫不類的裝扮都是從死去的住戶那裏扒來的,爲了生存,這種事已經成爲常态。
青年回過頭來笑了笑:“下葬了。”
或許他也都沒有想到,壞了腿之後再也沒下過床的哥哥生命力會是如此頑強,硬生生熬死了其他人。
青年還記得自己曾經有那麽一瞬間想要殺了他哥。
他們雙胞胎兄弟呀是鎮上醫館的人,醫館的老中醫是他們的爹,十分幸運地死在了雪災來臨的前一周。
兄弟二人還沒有來得及重新振興他們的醫館,就被困死在了這場仿佛沒有盡頭的大雪中。
他們原本縮在了醫館裏,可是醫館的建築比較老派,還是木質的,木頭的縫隙之間有些漏風,擋不住寒意,也保不住他們身上逐漸流失的熱量,直到某一天,已經不怕冷的旅店老闆出門找物資,發現了快要凍成冰雕的兩人。
兩人被邀請進了旅店,帶着他們從醫館裏搜刮出來的藥材和治病器具住進了剛剛死過人的屋子。
那時候哥哥的腿已經廢了,因爲在一次尋找食物的過程中被藏在雪裏的尖銳鐵器劃傷了腿,深可見骨的傷口又持續遭到嚴寒的侵蝕,已經隻剩下了壞死的肉。
弟弟爲了掙到哥哥的那一份生存物資,不得不一個人幹兩個人的活,再狠下心用極爲昂貴的價格和其他住戶交換東西,他一度詫異于……這些人的眼神明明像是要活剝了他,卻從來沒有對他動過手。
後來他才從其他住戶口中得知,住戶們之間之所以沒有明搶的行爲發生,都是因爲店主身上那奇怪的“規則”。
他們搶不了店主的東西,一搶就死,還以爲是店主主動設置了那樣的懲罰。他們當然覺得,店主這個局外人就是想看他們艱難求生的樣子,如果他們打了明搶的主意,說不定也會被店主的那種規則殺掉。
剛得知這種事的青年大爲震驚,不過想起店主在雪中行動自如的樣子便也信了,他也把店主當成了那種冷心冷情的怪物。
可是現在整個旅店就隻剩下了他們兩個人。
青年早已看出了店主的善良,因爲住戶們暴露各種醜态時,他總能從店主眼裏看到一絲悲哀,就像店主看到他差點殺了他哥哥時的眼神一樣。
當時吓得放手,是害怕店主覺得他破壞了規則,要把他也給一起殺了。
後來再也沒對哥哥動手,是因爲他隻魔怔過那一次。
他和他哥從小關系就好,跟連體嬰似的幹什麽都要膩在一塊兒,一起吃飯,一起睡覺,一起跟爹和醫館的大師傅學醫術,一起在旅店住下。
他利用自己的醫術、藥材和決絕的心積累了相對而言十分龐大的一筆物資,本心也是爲了哥哥不要活得那麽艱難。
可是或許是被那一雙雙爲了活下來不擇手段的眼睛影響了吧,有一段時間他忽然覺得好累,哥哥像一個吸血蟲一樣趴在床上,什麽都做不了,卻消耗着他的精力和物資。
他魔怔了,所以想要把哥哥殺死。
但是店主那一眼讓他清醒了過來。
店主見過他們依偎在醫館中的模樣,他也從店主眼中的悲哀裏回憶起了往昔。
風吹拂在臉上,青年的雙手剛剛挖了雪坑,把哥哥的遺體埋進去。
他一屁股坐到店主旁邊:“還有煙嗎?”
中年人分了他一根。
其實青年根本不會抽煙,也從來沒想過要去抽,他就把煙叼在嘴裏,怔怔地看着巷中的磚牆。
雪災持續了多久了?
不知道。
已經不知道了。
中年店主抽煙抽得倒是很熟練,他深吸一口,吐出煙圈:“就咱倆了,什麽感覺?”
青年又笑了。
他好像突然理解了店主爲什麽總是會笑,好像早已将眼前的困境遺忘。
原來,沒有什麽再能失去,那所謂的求生完全不再重要的時候,笑才是最容易做出的表情。
“沒什麽感覺。”青年叼着沒有點燃的煙,“就是忽然覺得雪災沒那麽可怕了。”
他們不僅是店主和最後一個住戶,可能也是他們所能達到的天地間,最後兩個活人。
兩個無所事事的人。
在這個不下雪的晴天,兩人都沒有外出找資源,反而是就坐在門前小台階這兒,你一言我一語地聊着天。
“我把賬本跟我哥埋在了一起。”青年平靜地說,“賬本都用爛了,乍一下沒了還有點不習慣。”
“我記得你哥還有個本子。”店主呼的又吐出一口煙,“也埋了?”
“那個沒有。”青年揉了揉自己的頭發,“我看了他寫的‘日記’,才知道原來他那麽早就瘋了,現在他都死了,黃泉路下就别讓他再看那些了吧。”
一個哼笑的音節從青年鼻腔中溢出,他最終還是不适應叼着煙的感覺,用手把煙取下,一聲輕歎:“之前我還疑惑,我想殺了他的那回,他爲什麽看着我的眼神那麽了然,好像早就在等着那一天。”
“你知道,在我哥日記裏,我是個什麽形象嗎?敲詐全體住戶的大魔頭,黑心醫生,對老太太見死不救,對他幾近折磨,還在别人的藥裏下毒。”
“所有人都瘋了,就他一個人清醒,他看着那些糟糕的事情發生,心有正義,卻無能爲力,尤其是我這個弟弟——每天和他住在一起,成了他最大的恐懼。”
“所以在他心裏,我對他動手是早晚的事,他每天都在怕我,後來又譴責我連死都不讓他死。”
中年店主哈哈笑起來。
青年看了店主一眼,沒問他這是在笑什麽。
反正他們現在對什麽都能笑,也不需要理由。
“黑心醫生我認啦,畢竟收費高嘛。”
“可是不讓我給老太太看病的是他啊。”青年把煙折了折,完全在當個玩具玩,“那老太太想看病,但是不願意給我們任何東西,說自己這麽老了,活着不容易。”
“我知道她是仗着年紀大想要貪便宜,但也沒辦法,人命嘛,我還真有點看不得老人生病,太可憐了。”
“于是我把老太太請進屋,結果那老太太看到我哥,就問我幹嘛要帶着這麽一個拖油瓶。我哥可生氣了,這本來就是他的心結,你說這老太太也是,這麽碎嘴子幹嘛,結果我哥要我把她趕出去,不讓我治了。”
“我也生氣啊,就沒再管她。”青年蹂躏着手裏的煙卷,“現在想來,就是那時候老太太說的話把我哥吓到了吧。”
“他老覺得我要丢下他,我那時候又忙又累,沒能及時發現他的情緒,導緻他硬生生把自己吓成那樣,一腦袋幻覺。”
中年店主眼睛彎彎,過去讓他覺得無能爲力又心累的事情,現在以回憶的口吻說出來,居然感覺還不錯。
他又吸了口煙:“我記得,下毒的也是你哥吧,他那天撐着身子從床上下來,把毒摻進去之後還在地上摔了一跤,又可憐又好笑。”
青年給店主補充:“也挺可恨的。”
“你還記得他爲什麽這麽做嗎?”
“大概記得吧,也是那人嘲諷我哥的腿,說了點不好的話,但老實說,我沒想到我哥會在那人藥裏下毒。”青年随手抓了把雪團成球,朝前面的牆砸了過去,看着雪花四濺。
“他摔那一跤動靜那麽大,也幸好他摔了,不然我可能就把藥打包賣出去了。”青年記得,最後還是他一點一點把毒藥的成分挑出來,還好藥材不是粉末狀。
他可以不救人,但從沒想過要毒害人,隻要他敢,在旅店辛辛苦苦做了這麽久的事就都白費了,沒人會再去相信他賣的藥。
而且以那群人的偏執和瘋狂,說不定還會借機把他們兄弟兩個“放逐”出去,好瓜分他們的物資。
“結果他在他的小本本上把這些事兒都推到了我頭上。”青年也是無話可說,想想又好笑地搖了搖頭,“我知道他的小本本是給他自己一個人看的,不是在污蔑我什麽。”
“他隻是瘋了,真的在幻想着我是惡魔,而他會成爲最無辜的那個受害者。”
到旅店沒剩幾個人的時候,青年的哥哥的瘋狂已經到了無可挽救的地步。
白天,哥哥總是拼命抓着他的手,說自己還想多活兩天。
晚上,哥哥開始幻想自己早已絕望,一心求死,但是壞蛋弟弟非要留着他的命繼續折磨。一邊幻想,還一邊在本子上寫下來。
青年早就發現大哥有個自己的日記本了,隻是沒去看,他從哥哥眼神裏就能看明白一些東西,沒必要去翻那本可能會讓他覺得良心喂了狗的本子。
“你真是個矛盾的人。”店主說,“最開始我以爲你們兄弟兩個情比金堅,他腦袋已經不清醒了,你都忍着他,甚至是縱容他。所以我看見你要掐死他的時候是真的挺震驚的,你當時到底怎麽想的?”
青年揉了揉眼睛,輕聲道:“就一時沒想明白,沖動了呗。”
人總是有沖動,尤其是在這麽壓抑的環境下。
但他沖動的時間真的很短,就那麽一次。
總比有些一沖動就自殺了的人幸運,起碼店主巧合地吓退了他一回,自殺的人卻沒有反悔的機會。
“行吧,那你自己呢?”店主的煙抽完了,他摸了摸口袋,沒有再抽一根,咳嗽兩聲,清了清嗓子。
“其他的不說,我就求你一件事兒。”
青年笑道:“你還有求我做事的時候呢?那不得趕緊說出來讓我聽聽。”
店主哈哈道:“你怎麽沖動都行,就是别一沖動不想活了,多活段時間吧。”
求你了。
你可能活不久,但能不能盡可能久一點點,不然的話。
等你也死了,就真隻剩我一個人了。
整個鎮子,就剩我一個人了。
中年店主是個讨厭孤獨的人,他還挺懷念當時人來人往的旅店,衆人擠在一起。
他的旅店本來也是爲了熱鬧才開的,在這種沒什麽人會來的小巷裏,等一個路過的緣分。
有緣人住進來,能用很少的價格擁有一晚安眠,沒有誰會打擾。
所以他的旅店叫做安眠旅店。
可是現在沒有人會再來住他的旅店了,他已經預見到了今後的孤獨。
心裏說不上是什麽滋味,好像還是不夠害怕,他總是在對未來的擔憂中等着時光流逝。
下一個沒有下雪的晴天,旅店老闆推開店門。
他的身後已經空無一人了。
相比于他來說,其他人想活下來實在是太過艱難,青年答應了他多活一段日子,好像并沒有做到。
上個晴天聊天的景象還曆曆在目,那時的青年已經是強弩之末了。
青年渾身都是凍傷,控制身體像僵屍一樣困難,所以大多數時候隻能直直站着,坐下來的時候也會咚的一聲。
青年當時爲什麽那麽有聊天的興緻呢?大概是因爲看到了哥哥寫下的日記本後,還是傷了心,想在死之前對最後的人解釋,還自己一個不那麽重要的、也沒有什麽人在意的清白。
中年店主看着空蕩的旅店和空蕩的街道,忽然覺得這一切像是老天對他的一種懲罰。
住戶門的内鬥沒有半點意義,荒誕可笑的遊戲也隻剩他一個觀衆。
那些人争來争去,最大的執念就是活下去,到頭來全都是一場空。
店主原本是這麽覺得的。
然而此時此刻,他更加驚覺,到頭來,他的人生才是一場空。
什麽都沒有了,他活着有什麽意義呢?整個冰雪的孤寂都向他一個人壓來,就在這時,他遠遠看見了一個會動的人影。
店主害怕這是某種幻覺,害怕他也陷入了瘋狂而不自知,但轉念一想,瘋了也不錯,說不定他一轉身,就又能看到旅店裏塞滿了擁擠的人影,熱熱鬧鬧。
方德明不知道店主在想什麽,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踩在雪地裏,直到來到店主面前。
他還是那種冷到紮手的模樣,穿着一件薄薄的長袖,任由脖子和雙手暴露在寒風中。
少年人的皮膚算不上多好,挺粗糙的,但一個凍裂的傷口都沒有,幹幹淨淨,依舊像是從另一個美好的世界而來。
中年店主恍然。
“你又來啦。”他這次沒有邀請方德明進旅店吃碗面了,因爲他知道眼前的少年不需要。
他隻笑着說:“比起那個時候,你好像長高了。”
方德明的确是在長個子的年紀,這個年紀的男孩子一竄就能竄老高,好像每天都不一樣,單薄的身體也長開了,不再那麽讓人覺得可憐。
他望着安靜下來的旅店,和健康無事的店主,緩緩露出一個笑容。
“這是給我欣賞的人的嘉獎。”
牛頭不對馬嘴的一句話,中年店主卻好像瞬間聽懂了。
他本來就常常想起那個挺直脊背走入風雪中的少年,雖然隻見過一面,但實在是難以忘記。
原來一切都是從那碗面開始的。
但是,這真的是嘉獎嗎?
“雪災就要停下了。”
方德明看到店主瞬間露出的驚訝表情,一種滿意的感覺充斥在他内心。
“以後鎮上還會有很多‘人’,你不用擔心會沒人來。”
“看在你是我留下的唯一一個人的份上,就多給你點獎勵吧,就讓你一直活下去——是的,我要讓你永生。”
方德明自以爲這樣的獎勵足夠豐盛。
眼前的店主是過去的南水鎮留下的唯一記憶,方德明本來隻是想讓他在雪災裏活得舒服一點,現在卻實在是舍不得抹去了。
他當然不覺得永生是在這種情況下對一個善良的人最可怕的懲罰。
自負又偏執的少年人丢下失魂落魄的店主,回去繼續寫他的故事。
該進行下一步了。
鎮内冰雪消融,從雪災中活下來的人重建了鎮上的一切。
當然,除了旅店店主,沒有人從雪災中活下來,但他可以寫出這些人,這就是他對鎮民的性命毫不在意的原因。
一個嶄新的南水鎮出現了。
新的鎮民擁有了被賜予的記憶,好像他們原本就過的滿足而幸福,一個又一個鎮民開始按照方德明的設計來生活,而他們每一個人,都尊敬着鎮北盡頭的那座府邸。
他們不記得那是将軍府了,因爲方德明不願意讓将軍和守護這樣的詞彙附加到方府頭上。
沒有必要。
方府成了鎮上最有勢力的一個世家,雖然不需要經商,不需要做任何事,但在他筆下的鎮民心裏,方府權勢滔天,又很有錢,沒有人敢招惹。
鎮外的冰雪也終于消失,外來的人帶着無人生還的心理準備沖了進來,卻被這副欣欣向榮的模樣沖擊了心靈。
沖在前線的記者問鎮上的人這究竟是怎麽回事,鎮民笑容滿面,說這場大雪其實隻是圍住了南水鎮,裏面其實一點影響都沒有,他們也害怕過,但是久而久之也就不怕了。
現在冰雪消融,生活回到正軌,鎮民們非常高興,同時歡迎大家來南水鎮旅遊,他們趁着被冰封的這段無聊時間複刻出了舊時候的一條長街,叫做百寶街,裏面有很多現在已經很少見的東西。
還能趁記者采訪的時候打個廣告,人們不得不相信了南水鎮沒有出事,而且鎮民的心态還很好。
媒體争相報道關于南水鎮的怪事,詭異的大雪造成了一定的轟動,但因爲無人傷亡,這件事隻是被列爲了一個未解之謎,沒有更多後續的關注了,反而是友人慕名而去,帶動了當地的旅遊業發展。
在演電影時不小心摔傷了腰的電影明星許婉,也是因爲聽說了這件事才選擇來南水鎮散散心。
她在鎮上遇到了一個長得非常帥的男人,不亞于他合作的男明星們。男人看起來二十五六歲,穿着打扮十分精緻,有種世家公子的氣質。
這個男人還非常有個性,至少在街上見到他第一面的時候,許婉就發現男人似乎有些冷漠,像個難搞的刺猬球。
那眼中偶爾閃過的狠厲,又讓他像危險的深海一樣渾身都是秘密,令人着迷。
她很快得知,原來她看上的,是鎮上最有權勢的方府的大少爺方德明。
方德明掌握着南水鎮的港口,黑白通吃,是個很有手段的人。
許婉不是什麽循規蹈矩的女人,她喜歡嘗試各種各樣的人生,更喜歡讓自己的美貌被許許多多的人看見,所以選擇了當演員。
她并不害怕男人身上散發出來的危險氣息,而是抱着熱情飛蛾撲火一般,跳進了方德明的生活。
她真的很美。
方德明此時已經不再怨恨什麽,因爲他有着這一方天地的絕對掌控權。
他開始享受一切,包括愛情。
許婉的到來像一團烈火,那雙靈動的眼睛點燃了他沉寂的心,再加上那本書仍在他手中,方德明什麽也不擔心。
他開始追求許婉,而許婉也在和他的接觸中越陷越深——尤其是在去了方家做客之後。
隻有方德明能看見的巨蟒仍盤踞在方府,它承諾的庇佑,就是讓身處方府的人的認知一點點改變,在方府得到了越多正面的東西,就越無法抵抗。
無論是嫁過來的,來做客的,新出生的,最終都會接納方德明的信念,整個方家,終成一體。
不過方德明沒有等到方府所有人的認知改變都完全生效,那些對他大呼小叫說他瘋了的方家人,都被他殺了。
在他的故事裏,他的生命很長。
他不需要沒有用的方家人了,一支筆和一條蛇足矣。
雪災結束後這些年,也有察覺到不對勁來方府調查的人,方德明隻要把人留在方府幾天,對方自然會忘掉所有懷疑,然後高高興興走出去。
許婉也在去了方府一次之後,徹底“愛”上了方德明,兩人名正言順地結了婚,隻是來散散心的許婉就此定居在了這裏。
方德明對許婉非常寵愛。
或許很難有人能和他産生同樣的感受,就是他已經得到了一切,幾乎不需要向誰付出,那些擁有的好東西逐漸就會變得索然無味。
可是許婉來了,方德明終于有了一個付出的途徑,他恨不得把所有最好的都給許婉,隻要許婉高興。
沒過兩年,許婉就知道了南水鎮的真相。
還是方德明主動告訴她的。
方德明在書上寫,就算許婉起初會感到驚恐,但在深思熟慮之後還是選擇留在了他身邊。
許婉掙紮過,她骨子裏有種浪漫情節,她喜歡的是那個神秘、冷酷,又很有手腕的港口大佬,鎮民的祝福應該是真心的,羨豔和對她美貌的欣賞也該是真心的!
她要的不是自始至終隻屬于一個人的獨角戲!這跟看她電影的都是工作人員有什麽區别!
方德明塑造給她的假象破滅了,許婉的愛一下子熄滅,她想逃,但是“深思熟慮”後,留在了方德明身邊。
她怕。
她怕有着這種手段的方德明對逃離的她展開報複,而且……他們也有孩子了。
許婉已經後悔嫁人,對她來說,已經不愛了卻還要在一起就是最難忍受的事,偏偏她必須忍。
等到第二個孩子出生,許婉的精神已經有着瘋癫,加上她的腰傷一直不好,她在疼痛和忍受不愛的丈夫中性格反複無常。
大兒子方宵被方德明當接班人培養,精明又冷酷,許婉根本不敢動他,她隻能把怨氣發洩在小兒子身上。
還有一件事令她最爲恐懼,那就是她生了兩個孩子後身材走形,容貌也開始随着年齡增長而衰老,舊傷使她憔悴,美貌日漸消退。
不,不能這樣。
許婉的美貌的執着是病态的,她可以忍受和不愛的男人親近、過一輩子,但不能忍受自己變醜。
她讓方德明給她找各種最新的化妝品保養品,小兒子隻是不小心弄壞了她的一款化妝品,就被驚恐的許婉打得卧床半月。
後來,許婉死了。
方德明實在喜歡她,找巨蟒幫忙,得到了讓許婉複活的方法。
——用别人的血肉,給許婉重新縫制一個身體。
因爲許婉是方家人,所以巨蟒才能給她這樣的庇護,又因爲方德明有書,他才能把這個離譜的方法,通過寫在書上來增加完成幾率。
而且許婉的執念就是愛美,隻有美麗的皮囊,才能讓她重生。
方德明開始綁架活人,他利用對南水鎮的掌控篩選外來者,隻有某個器官特别漂亮或者皮膚細膩的女人,才會被看上綁進方府。
他隻從每個女人身上取最優秀的一小塊,然後把那些女人堵住嘴關進方府的空房裏,巨蟒會解決掉她們。
這個過程有點漫長,因爲符合他高要求的美女并不多,還要注意不讓秘密被發現。
沒過多久,鎮上開始傳,許婉舍不得走,靈魂還在方府遊蕩,每天晚上都在哭泣……那些哭聲,是被綁的女人們發出來的。
這麽大動靜,方家兩個小孩當然也會知道。
方宵假裝視若無睹,實際上和方幸一樣,被恐怖的家吓到産生陰影,他們都想逃離,但巨蟒的“規則”束縛着方宵,方德明的眼線李保姆,又束縛着方幸。
是的,李保姆是方德明寫出來的角色,專門用來監視他的兩個孩子,直到這時,方德明都沒有察覺到哪裏不對。
直到方幸真的跑了,方德明忽然發現——鎮民,沒有替他抓住方幸。
因爲他沒有提前察覺,所以沒來得及在書上寫下鎮民将方幸抓住帶回方府的情節,鎮民也就不會爲他做事。
他後知後覺,書寫出來的東西,隻有在下筆那一瞬是由他決定的,之後,每一個鎮民在想什麽,會怎麽發展,都會根據邏輯自主運行,除非他特意再去寫一個情節。
可是,他的書……
……
“他的書,在被我發現的時候,已經快用完了。”方宵以這句話作爲故事的結尾,空氣中的墨香飛速散去,嘩啦啦的翻書聲似乎已經到頭。
虞幸捂着腦袋,用痛苦低頭的動作來掩飾他眼底的眸光。
方宵又給他倒了杯茶,笑意頗深:“原來我們是在一個虛假的世界長大的,弟弟,你會害怕嗎?”
減了11斤了,差不多惹,不減了,減肥大計圓滿結束。大家的留言我都看到啦,會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