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暗星公會的推演者警惕性本來就很高,碰上這種事,就像烏龜縮在殼裏一樣一動不動。
女人依舊叫不開“冷漠者”的門。
她無力地癱跪下去,摟着孩子泣不成聲。
這是一個母親在無法保護自己孩子時最真切的無力,不管女人究竟是什麽樣的存在,十二點過後才活動起來的她又究竟有着怎樣的記憶,總之在這一刻,虞幸能感覺得到,她展露出來的情緒都是真實的。
真奇怪啊……
這是認知被扭曲後的“人”嗎?她不會去想爲什麽很久都沒有看見過白天,隻會按照最深的執念,去做自己要做的事情。
可是。
虞幸歎了口氣。
就算女人的急切是那樣真實,但在女人身上,他隻聽見了一道呼吸聲。
紊亂的呼吸随着女人的哭泣和呼喊愈發沒了規律,襁褓中的嬰兒卻安安靜靜。
那嬰兒根本沒有呼吸。
又一道無形枝條穿到走廊上,緩緩湊近了女人懷中。
襁褓确實有些薄,圍的也挺淩亂,看得出,嬰兒得不到太過精細的照料,但女人已經盡力了。
女人手指緊緊摁在襁褓背後,珍寶般把孩子圈在自己懷中,如果此時有個冷靜正常的人站在旁邊,就會發現她實在是将孩子抱得太緊了。
孩子的臉被悶在她的胸口,得不到呼吸的餘地。
【這個小孩死掉很久了。】
枝條上的意識傳回了虞幸腦中。
【不知道是被他媽媽悶死的還是被凍死的,因爲他的身體真的好冰冷。】
枝條隔着一個圍度觸碰着嬰兒屍體,觸及到了源自于靈魂中的冷意。
可憐的女人并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已經死了,她還在向别人求着施舍一個能讓孩子暖和一點的東西。
——乍一看是這樣的。
枝條又碰了碰女人的頭,沒過一會兒就縮了回去,枝幹搖了搖。
【她已經瘋了,她的味道很瘋狂,她覺得她的孩子還沒有死,但是這一點意義都沒有!】
【她會爲此做出壞事!】
【能吃嗎?】
“……不能。”虞幸在心裏默默回複。
他所掌控的枝條總會感到饑餓,但他已經确認了,這種饑餓并不是必須要被得到滿足,就像他之前陷入混亂時想要喝血一樣,就算沒喝,也什麽事都沒有。
那隻是舌頭上的混沌意志嘴饞而已,餓不死的。
相反,如果他不好好的約束枝條,而是放任枝條“吃”各種奇怪的東西,他本身的意識一定會被影響和污染,到時候究竟是他來掌控枝條,還是枝條來掌控他,就是個未知數了。
他換了一根比較安靜懶惰的枝條出去,把嚷嚷着要吃那女人的枝條摁回了另一個維度。
就在這時,有一扇門開了一條縫。
女人猛地回過頭,在門縫裏看到了一隻帶着憐憫的、小心翼翼的眼睛。
虞幸在房間裏聽得真切,開門的是另一側那個小孩。
小孩才十歲出頭的樣子,在房間裏聽了很久,終于是忍不住了。
“你……”小孩有點膽怯,他自己穿的衣服也沒有多厚,暴露在外的皮膚遍布着凍瘡和裂口,小臉倒是肉嘟嘟的,殘留着嬰兒肥。
即使是在這種情況下,他還是對女人動了恻隐之心,把手從門縫裏伸出去,手中捏着一團不知從哪兒撕扯下來的布塊。
“這個給你,你給小弟弟,呃,還是小妹妹……裹上吧……”
女人眼中瞬間爆發出亮光。
她一下撲了過去,搶過小孩手中的破壞,将懷裏的襁褓又裹厚了一層,欣喜萬分地對着嬰兒喃喃自語:“寶寶,寶寶暖和嗎?寶寶别哭,我們一定能撐過去的,快說謝謝哥哥?啊,媽媽忘了你還不會說話,乖寶寶。”
她笑中帶淚地哄了一會兒,轉頭對門縫後的小孩說:“謝謝你,太謝謝你了……”
小孩面對這種道謝有些手足無措,與此同時,他也因爲女人對孩子的溫柔而漸漸放松了下來。
門縫不知不覺中推大了些,小孩嗫嚅兩聲:“沒,沒關系,要是能讓小嬰兒活下來,我做的不算什麽……”
女人擦擦眼淚,發出一聲氣音:“是小弟弟,我的孩子是個男孩。我替他謝謝你,真的,要是沒有你,我的孩子真的要……”
小孩拘謹地捏了捏衣角,也難以承受這道謝了,換了個話題:“小弟弟好乖哦,他到現在都沒哭過一聲。”
女人臉色一僵,似乎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才想起了什麽。
她低下頭,低聲哄道:“寶寶真乖,知道不給媽媽添麻煩,都不哭的……”
“寶寶,你爲什麽不哭啊?”
襁褓中的嬰兒毫無回應,臉被裹上去的布塊半掩住,“乖”得過于安靜了。
女人的眼睛逐漸瞪大,胡亂把嬰兒面前的布劃拉開。
嬰兒青紫色的臉暴露在冰冷空氣中。
肥嘟嘟的小嬰兒臉龐和嘴唇都泛着紫,雙眼緊閉,雙夾上還有凍壞的開裂皮膚,臉上的肉毫無彈性,硬邦邦的。
在一旁的小孩看見這一幕驚恐地尖叫了一聲,對還沒有見識過多少事情的小孩子來講,快要凍死的小弟弟和已經凍死的屍體完全是兩碼事。
他甚至分不清凍死和悶死的區别,隻是本能的對死亡感到畏懼。
女人被這聲尖叫驚醒。
她猛的蓋上了嬰兒的臉,目光中透出迷茫無望的驚恐,渾身顫抖着,雙手爆出青筋。
“寶寶……”
“寶寶,你怎麽……你怎麽不哭呢?”
“一定是因爲冷,對,你一定是被凍壞了,很害怕吧?别怕,媽媽在這裏呢,你隻是被凍僵了,媽媽會給你找個暖和的東西,你等着媽媽,等着媽媽……”
門縫後的小孩冷靜了下來,更加覺得這女人可憐,他試圖安慰女人:“那個,你已經爲他做了很多了——啊!”
小孩被女人一把從門縫後拉了出來,摔倒在地,女人眼中隐約透出瘋狂,嘴裏依舊重複着“寶寶别怕,等着媽媽”之類的話,先把襁褓放到了一旁的地上,又爬過去摁住驚詫的小孩。
“你幹什麽!”
“放開我,放開我!”
小孩意識到了危險,對摁着他的女人一陣拳打腳踢,可女人像是感覺不到疼痛,撕扯着小孩的衣服:“再多一點,再多點就不冷了……”
“你兒子已經死了!你幹嘛!這是我的衣服!”小孩急出眼淚,送給女人一塊布已經是他糾結了很久才下定的決心,要是衣服被搶走,他自己也會凍死的!
太冷了。
實在是……太冷了。
小孩劇烈掙紮,兩手使勁掰着女人的手:“你兒子已經死了!救命啊!殺人啦!”
“我兒子沒有死!”女人一聲怒吼,忽然掐住了小孩的脖子,“你咒誰!誰都不能傷害我的寶寶!”
小孩瞪大了眼睛,脖子上傳來的擠壓感覺讓他的骨骼開始發出不堪重負的呻吟,呼吸被阻斷,窒息的感覺令他翻上了白眼。
他力氣還是太小了,細胳膊細腿的,和一個成年女人比起來——尤其是和一個已經陷入瘋狂的成年女人比起來,抗拒的力量太過微不足道。
小孩很快沒了動靜。
女人穿着粗氣,把小孩身上的外衣通通脫了下來,毛衣也扯下來,轉頭像是抱着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寶貝似的把衣服捧到嬰兒屍體面前。
“寶寶你看,這麽厚的衣服,它能讓你暖和起來!媽媽幫你套上,好不好?”
她把嬰兒屍體從雜亂的襁褓中挖出,十歲小孩的衣服在嬰兒身上過于巨大,女人把多餘的邊角給嬰兒裹好,臉色潮紅地将嬰兒舉高高:“寶寶,你覺得怎麽樣?”
“寶寶,你可以發出一些聲音的對嗎?餓了?還是冷?你跟媽媽說呀,你不是已經學會叫媽媽了嗎?”
女人喋喋不休,已經死去多時的嬰兒自然依舊沉默。
她逐漸從混亂中冷靜下來。
看着嬰兒僵硬的肢體,在我欺騙的那根弦已經拉到極緻,支撐不下去了,瞬間斷裂。
她終于意識到孩子真的死了。
後知後覺的,女人一點一點轉頭,看向躺在地闆上的……剛剛被她掐死的無辜小孩。
她嚎啕大哭。
眼淚逐漸暈染出深沉的顔色,透明的液體轉爲深紅,血淚汩汩流淌,以極爲詭異的速度在地上形成了血泊。
女人跪坐在血泊裏,這股鮮血的味道向四周發散,比平常的血味更加濃郁,直沖鼻腔。
虞幸都沒能幸免,他聞到這股血腥味,身體開始僵硬,點點冰碴先是在發稍和眉毛上凝聚,接着逐漸覆蓋到皮膚表面。
他躺在床上,像躺在冰棺裏。
關節的曲動變得難以辦到,渾身都如屍體一樣僵直。
極端的寒冷蔓延上神經末梢,虞幸體驗了一下門外女人帶來的沖擊,迅速判斷出這種沖擊的實質,感覺差不多了,緩緩呼出一口氣。
氣息在空中凝成白霧,體内的詛咒之力像是遇見了讨厭的仇敵,自發凝聚起來在體表之下橫沖直撞,所到之處,别說冰碴子了,就連那股冷意也如同從未存在過一樣消失得幹幹淨淨。
這不是真正的冰凍,隻是那股血腥氣味給大腦造成的幻覺,讓大腦産生了身體快要被動成屍體的假象。
他的身體瞬間恢複活動能力,心念一動,延伸到張羽房裏的枝條從天花闆伸出,化作實體,把爲了緩解寒冷而試圖翻來覆去活動一下,結果腦子也被冰凍影響遲鈍,差點兒翻下床的張羽嚴嚴實實捆了起來。
“啊!”房中的張羽先是被突如其來的粗大枝幹吓了一跳,随後辨認出,這和隊長在鎮外殺獴刀時用來串串子的枝幹是一樣的。
他頓時不再掙紮,老老實實被禁锢。
好像不是錯覺,一旦他意識到隊長來了,那種寒冷的感覺好像就消退了不少,也沒有那麽難捱了。
反正就算外面的東西要把它凍成冰棍,隊長也不會放任不管的不是嗎?
這邊,張羽老實了,虞幸就把注意力放到了走廊上。
和張羽面臨的問題一樣,有些人就算正常情況下腦子是清醒的,在冰凍降臨時思維也會遲鈍,而且會有一種即将死亡的錯誤感知。
這就導緻,他們可能會忘記在床上躺好這件事。
不一定會跑下床,但可能會坐起來,可能會掉下去。
比如他對面的那個暗星成員。
枝條已經去那人的房間裏觀察情況了。
感知到死亡的臨近,暗星成員第一時間做出了應對,手中多出一個模樣古怪的瓶子,一股股怨氣從碎裂的瓶口中鑽出。
那些怨氣在空氣中盤旋,幻化成一張張拖着尾巴的透明鬼臉,試圖驅散寒冷。
虞幸是第三視角,這次,他很清楚地看見,無論是這個暗星成員還是剛剛的張羽,其實身上都沒有一丁點兒冰凍的痕迹。
但當事人已經被幻想蒙蔽,暗星成員好像被寒冰困擾着,那些怨氣凝聚在他右臂,是右臂暫時活動自如,他趁機一掌拍向自己腿部,似乎是想将冰層拍碎。
顯而易見,這一掌的力道完完全全沒有所謂的冰層阻擋,盡數施加到了他的身體上。
沒留情面的力量帶來了骨骼碎裂的聲音,讓暗星成員痛呼出聲,他暈暈乎乎的腦袋沒有來得及處理太多的信息,排一個輕重緩急,下意識坐了起來,檢查腿上的傷勢。
就在他違背了“躺”這個行爲的瞬間,他的房間傳來一股空間波動。
當空間一直穩固時,人們大多時候察覺不到什麽,隻有當原本以爲是常态的東西碎掉,人們才會驚訝的發現,原來在此之前,還有這麽一層東西。
虞幸借着暗星成員的遭遇,看見了籠罩在對方房間裏的屏障。
無形的屏障在此刻随着波動消融,走廊上越蔓越廣的血泊就像聞到了味的野狗,忽而瘋了一般地往這個暗星成員的門縫裏流去。
首先是試探地流入了一灘,發現沒有阻擋,血泊頓時活躍地冒起了泡泡,已然中了陷阱的暗星成員好像看不見這些往他房間裏滲透的血,任由血液流淌到他的床下,又一點一點向上攀岩。
空中盤旋的怨氣急促地尖叫,卻叫不醒抱着腿坐在床上,雙目已然空茫的主人。
很快,血液攀上了暗星成員的身體。
虞幸的枝條早已避讓開來,從沿着地面爬行改爲了在天花闆上蜿蜒纏繞,虞幸以俯視的視角看見暗星成員無聲無息地被覆蓋成了一個血人。
過了一會兒,對方開始崩毀。
暗星成員的皮膚緩緩溶解,體内湧動的鮮血從皮膚裂縫裏争先恐後地鑽出,骨骼和經絡也化爲了血液的一部分。
隻剩下血肉沒了任何支撐,還依然維持着人形。
虞幸一眼認出了這到底是什麽。
——血肉鬼影。
就是那種,不知究竟是爲了搶奪祭典禮服還是單純爲了殺掉仍舊活着的推演者,總之要靠傷害推演者來進階成人皮鬼影、紅衣鬼面的……血肉鬼影。
原來之前那些違規的人都是被這種血液所異化的嗎?
暗星成員隻剩下血肉,由他召喚出的怨氣沒了主人,一改剛剛的護主心切,興奮而自由地消散在空氣裏,不知跑到哪裏去了。
模糊的血肉緩緩從床上蠕動着起身,找到房間的一個角落,蹲了下去,将自己堆積成了一團更加看不清輪廓的爛肉。
“好冷啊……”走廊上的女人在滿目血紅中呢喃。
除了活人住的房間和空屋子,那些血液如入無人之境,一扇扇緊閉的門被打開,之前那些不會動的“人”紛紛走了出來。
他們帶着靈動的表情,看着女人和身旁一大一小兩個孩子的屍體,先是詫異驚怒,随後微妙地化作了渴望。
“你居然殺害小孩子,你還是人嗎!”有個賊眉鼠眼的矮個男人在他的房門口尖叫,“大家看,這女人已經瘋了,她殺了人!如果再留着她,指不定她還會幹出什麽事!”
“天呐,是小陽陽。”又矮又胖的少女用滿是凍瘡的手捂住了嘴,“小陽陽爸媽都死了,他一個人堅持了那麽久,你怎麽忍心!怎麽忍心!”
“快把這女人趕出去!”越來越多的人回應了号召。
十個房間,走出來的不止十個人,有些像是夫妻,有些像是兄弟,他們毫無所覺地站在血泊裏,逐漸被激動掌控,向女人沖了上去。
那又矮又胖的少女擠不到前面,隻能大聲叫:“她的衣服别浪費了!讓給我穿吧!隻有我是女人了!”
人群中有更大的嗓門:“放屁,她的衣服你能穿得上嗎?肥婆!這種時候誰還在乎男裝女裝,上次就我分到的被子最薄,該給我!”
混亂中,女人被脫得衣不蔽體,渾渾噩噩地被一雙雙手拖離了走廊。
這大概就是他們口中的“驅逐”。
而引發群情激憤的兩個孩子的屍體則無人問津地躺在一旁。
飛快瓜分了少的可憐的一些衣物,人們又罵罵咧咧地回到了各自的房間,他們身上的傷口如同受難者,臉上的神色卻如同惡魔。
血色沉入地下,無影無蹤,仿佛從未出現過。
走廊又恢複了安靜,枝條看着那些人回到房中,在某一刻齊齊停止了行動,又變得像個假人了。
孩子的屍體眨眼間消失不見,就連枝條都沒看清。
下一秒,被女人掐死的“小陽陽”又出現在了他的房間裏,手中捧着碎報紙疊成的小玩意。
被驅逐出去的女人再次抱着懷中的嬰兒,衣着整齊坐在床沿,呆呆地看着前方。
減肥第十四天,瘦了6.2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