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爲陶家的原因,如今孫皓多啓用宗室,比如在荊州這一系,用的就是故都鄉候孫鄰一脈子弟,不過仍舊以聽話的孫壾爲督,互相牽制。
如今督率部衆攻打樊城的則是孫鄰之子孫述,他這一脈,在荊州經營多年,也練得一些精兵,隻是看着帳下士兵如今已經沒有了多少戰心,孫述早幾日就放棄了破城的幻想,開始盤算着該如何才能順利的退兵。
一員名将的基本條件是知進退,何時該進、何時該退,進退時機能了然于胸,不爲眼前之利所迷惑,做到這一點,就可以去争取名将這個稱号了。
孫述自認還算不上是名将,但他自認爲對戰場上的進退時機把握還是很有一套的。
又試探性的攻了一天,一舉攻破營寨和城堡這等美事,他不會去幻想,但連城防上的破綻都沒找出一處——更确切點說,上面的破綻不是他手下的幾千兵能利用得上的——這讓孫述徹底放棄了在樊城這塊肥肉上咬下一塊的念頭。
再說,就是破城又怎麽樣,他如今的職位都已經到了一個極限,身爲宗室,固然是皇帝心腹,但是職權也都是有限的,孫家殺宗室也殺得毫不手軟!
他就是破了樊城,無非是一功記着,其後還有鄧縣等城,那就深入腹地了,沒有了水軍爲後盾,怎麽也不可能打過漢軍的!
雖然并不太清楚分據在樊城中的兵力究竟有多少,可能很多,也可能很少,但孫述無意再去用人命去賭一把,孫壾命他出兵,他已經做到了,不必在繼續爲孫壾拼命。
他是皇帝的人,不是梁王的人,梁王自身隻是上任皇帝之子,雖然有繼承大業的一絲可能,不過孫皓已經立了太子,梁王也就毫無機會了,更是不可能阻止他的升遷,也不可能對他的升遷有多少幫助,這種情況下,孫述自然知曉自己該做什麽,怎麽去做。
孫述不會把自家在國中以之立足的本錢,丢在對他來說毫無意義的樊城下,如果他丢掉了對他命令俯首帖耳的這幾千精兵,他家這一系頓時就會從宗族中排在前五的,淪爲人見人欺的。
甚至,像是陶家那般,也并非不可能之事!
如今督率大軍在襄陽城下的孫壾,其實也一樣有着退兵的心思了。
本來這一戰就不該打的,最起碼不是要打這裏,襄陽堅城,若是有了防備,本就難以攻破,這裏也不應該是吳國的進取方向。
而且如今的這些手下,也并不都是能用的,孫述不會把希望寄托在這些各自有心思的部衆身上,更确切地說,他本就不相信這次征伐能夠成功,僅僅是随手一戰而已。
他最希望的是能收到樊城的捷報,但到現在爲止,也隻傳回了一切順利進行中,孫壾便心知事情不對,當即便萌生了退意。
“該退了。”找來了領軍的将領,孫壾說出了自己的命令。
他畢竟是梁王,加上如今握着不少的産業,有錢收買人心,所以在部下中有着極大的權威,孫壾也很容易在沒什麽利害的情況下就驅動了他們爲自己服務,有着金錢作爲幫手,一切便處理得得井井有條,不見一絲慌亂。
一場戰事虎頭蛇尾,不過對雙方來說,他們最初的目标都已經達到。
漢家要的是襄陽,而孫壾則隻是想着應付一下孫皓而已,而論起損失,如果隻算眼前都不算多,攻城方損失也就在一千數左右,守城方則有三百餘人。
隻看這數目,就知道這一戰的烈度是如何低了!
這可是雙方共計超過五萬的大規模會戰了,卻隻傷亡了這區區之數!
而樊城裏的張微那邊,隻要城池未破,傷亡的人數最多也隻會提高上一倍。
沒有吃大虧,按說已經可以酬神拜佛了,可孫壾還是高興不起來,因爲有一件事已經可以确定——那就是漢家真的奮起了。
本來應該是三國中最弱的一國,前兩年就該滅國的,怎麽就忽然鹹魚翻身了?
這是孫皓督荊州之後,與大漢的第一次親密接觸,可以預見的是,這絕不是最後一次,當年孫吳襲取荊州,緻使炎漢奮起之勢被斷折,這等之仇,終究要還回來的。
炎漢有志天下,兩國也遲早要真的要分出個勝負來。
不論是城頭上的宗預,還是城下的孫壾,此刻都有了覺悟。
目送着圍堵在城下的敵軍一點點的遠去,宗預心神略略松弛下來,他年紀老邁,本來是該頤養天年的,不過君有所命,他就得賣命了。
炎漢如今所用所能用的人也并不多,軍方如今還缺少能督率一方的上将,所以老将們也得動起來,号角聲仿佛還在耳邊回響,但城下已經空空如也,宗預暗暗贊着城下吳軍統帥說放下就放下的決斷,換作是其他人來領軍,大概都是得撞得頭破血流後才會收手。
已經收到緊急傳信了,關中的二十萬魏軍已經全軍覆沒,僅有魏賊僞王司馬炎于山中奔逃,其餘大部被擒,此戰完結,算是徹底洗刷了炎漢的頹勢,民心奮起也就罷了,就連他都有一股豪情,想着直接督軍北伐!
盡管他還擔心着張微和他的三千餘名被困于樊城中的士兵,不過此時,還不能掉以輕心,吳軍有水軍,想要來也很快的,所以隻是從城中挑出千人左右的精銳,緊追在撤走的敵軍背後,至于吳軍撤退的原因,讓人頗費思量。
宗預想到的幾個答案都有道理,讓他難以确定——不過現在,宗預隻想好好放松片刻,他這把老骨頭,也用不了幾次了,按着陛下的戰略,襲取襄陽後,就是等着交州攻略齊備,關中之戰落幕,然後三路襲取荊州。
霍弋已經督部進入了交州,如今吳國雖然背盟,但是各部都還沒徹底的動員起來,此時就是要以快打慢,徹底襲取吳國的交州,最起碼也得攻下郁林郡和蒼梧郡,然後配合陛下的三路伐荊戰略。
行進途中,就收到迅疾來報信的信使了,這是霍弋派給陶璜的衛士之一,還是信得過的。
“陶刺史那裏到底怎說?”等他行過禮,霍弋立刻問道,“可說動了些人?”
那衛士此時點點頭:“是,都督,陶使君已經說動了白夷人酋首烏浒等人,襲取郁林郡,陶使君命吾來傳信都督,讓都督直襲郁林,然後合兵進蒼梧郡。”
霍弋一直沒指望過什麽援軍,他在南中所做的,就是練兵,等待時機,畢竟彼時漢弱吳強,想要剿撫并用,也難以可爲。
他本以爲陶璜會在城中布下内應,這就不錯了,沒想到陶璜竟然說動了一個部族,烏浒霍弋也知曉,這是大酋,就像是孟氏在南蠻的地位一樣,烏家在交州夷人中,差不多有同樣的地位,雖然隻是二号人物,足可以了。
霍弋完全沒想到陶璜能辦到此事,烏浒比他的兄長更爲不馴,要讓他火中取栗,難度要難得多,還能出兵,這已經是潑天之功了。
“陶刺史是怎麽說動的烏浒?”此時霍弋帳前的霍彪替霍弋問出了想問的話。
他是霍弋之孫,霍家的長孫,早早就在軍前聽用了,如今負責衛隊,也是有着将軍銜的。
信使便把陶璜做的事,從頭到尾、原原本本的說了一通,霍弋雖然已經對陶璜有所了解了,但聽着他直接斬掉了吳國信使,還是十步一殺之舉,還是讓他吃了一驚,而對陶璜放棄了一樁能讓他名揚朝中的大功,也頗爲感佩。
“陶刺史這是立了大功啊。”聽完之後,霍弋便喃喃的說了一句,随即他猛然擡頭,對霍彪道,“快去把文将軍找來,這次征伐之戰,務必全功!”
既然陶璜都已經做好了大半前置任務了,霍弋的目标自然放的更高了,這一次不但要拿下郁林郡,襲取蒼梧郡,還要拿下南海郡,然後合大軍直接北伐。
樊城,城頭上的空氣中,仍彌漫着火炬燃燒後的焦灼味道,等日上中天,過了半日都還沒有消褪掉,空氣中彌漫的塵煙,将前幾天天頂上澄澈如水的藍色,染上了一層暧昧的渾濁。
張微閉着眼,靠在雉堞上假寐着,昨日不知爲何,昨夜他撤回之後,吳軍竟然接連幾次襲城,這讓城上城下都是累壞了,吳人的兵力也隻有張微的兩倍,昨晚一起熬夜,沒有誰能休息下來。不僅張微這邊累得夠嗆,今天城下的敵軍也沒有繼續進攻。
隻是就算是攻來,張微也是半點不懼,按照正常的戰力交換比,吳軍五千人也就勉強能跟三千精銳漢軍相抗衡,若不是顧忌他們有着水軍,而且攻打襄陽的主力随時抽調部衆來,張微早就派人出城去野戰了。
他有足夠的信心,一戰滅城外孫述的五千餘部衆,哪怕手中隻有三千人。
張微的一個識字的親兵,在他身前秉報着昨夜的損失,“昨夜随将軍出戰者有五百一十七人,有三十一人沒有回來,剩下的重傷病有五十餘人,都不能在短時間内重新上陣。”
張微臉色如同頭頂的天空一樣陰沉,跟随他出城突襲的五百人,單單是沒能回返的就有三十一人,而且現在躺在病床上的,還有幾十人,他帶出去夜襲的,都是精銳中的精銳,算來,有着十一之數的傷亡,不成想損失竟然如此之慘。
略微後悔,他心知他是做錯了,張微閉着眼睛,親兵不知道他在想什麽,猶疑中,聲音便停了下來。
“怎麽不說了?”張微一下睜開眼問道。
親兵連忙對張微繼續說道:“軍械上,昨天白天送來的箭矢還有三萬餘支,已經按着将軍的要求集中起來,分配給擅長箭術的人,不過守城的器具就沒有辦法了。”
城中箭矢極度緊缺,加上沒有油料,沒有木石,連燒水的柴草都不多,守城的器具更是欠奉,漢軍雖然善守,但巧婦難爲無米之炊,缺乏足夠的守城物資,張微也隻能讓他的手下,做好與吳人在城頭上硬碰硬的準備。
也不知這一戰還要打多久,不過張微并沒有失卻信心,再怎麽樣,城還是能守住的,糧也足,軍械雖然稍有不足,不過再守城幾日也沒問題,何況軍械還會送來。
臨浦城中,城令孫徹正看着城外經過部衆,正滿心驚惶。
本來以爲是普通的夷人作亂,這在交州很是正常,但如今他卻發現他如今所面對的,都是有組織的精銳,堅韌性上比起尋常夷人要強出許多,所以他很吃驚:‘他們究竟是什麽人?’
地面上傳來的隐隐震動打斷了孫徹的猜測,他此時再起身,向東望去,隻見塵煙揚起于天際,如霧氣一般遮掩了東方山巒中的谷地,隔了一陣後,數以千計的夷人騎兵出現在他的眼前。
号角聲起,千軍萬馬踏地而來,聽在城内守軍耳中,便宛如勾司人的鎖鏈在悉悉作響。
圍在城外的敵軍一下多了近一倍半的人馬,城頭上,人人慘白了一張臉,原本就是被圍攻的狀态,已經漸漸不支。現在又多了一彪生力軍,讓他們完全失去了信心。
孫徹看着神色變得麻木起來的下屬,心底的一番狠厲之氣勃然而起,“不想死的都給吾聽好了!這些夷人不過才六七千人馬,我們也有兩千人,什麽時候這些夷人不到守軍十倍,就能破城的?都給吾打起精神來!吾已經向郁林求援了!”
他高聲吼着,毫不猶豫地說着瞎話:“這些隻是夷人,他們沒有什麽利器的,都别被吓着?守住今天,刺史大人明天肯定會帶援軍來!”
孫徹也是宗室,和孫谞乃是近支,被委任這偏遠地域的城令,他心知不妙,不過此時,仍舊抱着幻想。
這幾日也曾聽說過陶家有人在交州縱橫來往,這城中是否安穩,他都不知,畢竟他這個城令是來享福的,不是來受苦的,那想操心那麽多事,如今卻是微微後悔,不如早些做好準備,早早的棄了這沒多少油水的城令,早去建邺也好,不然也不至于如今這般膽顫心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