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吳人!”陶璜身邊的一名錦衣衛低低的喝了一聲,陶璜來出使,身邊自然有着錦衣衛的,若是有女眷,還會有内衛派來。
他們旁邊的範長生聞言腳步一停,吃驚的望了過去,看看那群人,又回頭看看陶璜。
“的确是吳人。”陶璜闆着臉,點頭确認道,他在交州經營多年,什麽穿着自然是一眼明了。
從那群人中投過來的視線上看,他們也是大吃一驚的模樣,這也是因爲陶璜之前在交州經營數年,陶家又在交州紮根百餘年,在白夷族中也是人望極高,誰都不會攔着他,一見到就把他往主帳請,才會就這麽給撞上了。
範長生臉色霎時變了,不過他好歹也是經過多年修行,這次随陶璜出使,自然知曉是有風險的,不過爲了在漢國體系中晉升,不得不冒險,何況這這些人,他也不瞧在眼裏,如此想着,心情就逐漸平複下來,轉頭看向陶璜,卻發現他則是面帶微笑,心神凝定的樣子。
看見陶璜的神色,範長生暗暗放下心來,隻是他并不知道,陶璜越是怒氣勃發的時候,便笑得越是燦爛,卻隻當陶璜現在的神情是胸有成竹的表現。
當互爲死敵的兩方在出乎預料的時間和地點近距離接觸的時候,無論是陶璜這邊還是對面的吳人,作出的反應都完全相同。
不待陶璜命令,他手下的親衛紛紛抽刀出鞘,衛隊中最高大的四人,齊齊搶前兩步,用自己的身體将陶璜擋在身後,這是陶家的死士,若不是孫皓下手的快,陶家就直接在蒼梧郡舉旗,直接就能讓整個交州都成陶家的,有一些精銳死士自然也是正常的。
其中一些如今歸屬了錦衣衛,還有一些則默認還被陶家掌握着,不過陶基分給了陶璜陶濬兩兄弟,兩人一人爲将,一人爲吏,都還在建功立業之時,比他這個老頭子更需要人護衛。
而其他的衛兵,則一下分散開來,圍成了一個圓陣,他們連周圍的白夷族族民也一起提防起來,這是霍弋的麾下軍士,在白夷族中見到吳人的蹤影,傳遞進他們腦海中的第一個念頭,就是今天是自投羅網、誤入虎穴了。
漢士不畏死,既然如此,就和敵拼了就是,家中自有撫恤!
驚訝的眼神中閃出了兇戾的光芒,對面的吳人也幾乎在同時把刀劍抽出。
陶璜的畫像已經早就傳遍交州了,這可是孫皓親自簽發的通緝,陶家幾人都是代表着富貴的。
不論是抓了還是斬了一個陶璜這般的通緝欽犯,換到手的功勞足以讓他們這等小卒混上一個好軍職,緊盯着陶璜的他們,就蒼鷹見到了獵物一般。
他們沒有像陶璜的衛隊一般,圍成圓陣,把需要護衛的重要人物圍在中間,而是頭領在前的突擊陣型,随時準備着火拼。
看到吳人擺出的陣勢,陶璜轉頭看着烏浒居住的主屋,如果他判斷得沒錯的話,這些吳人的頭領當是就在屋中與烏浒會談。
雙方隔着十步左右的距離對峙着,空氣凝重得如同一根繃緊的弓弦。
沒人會懷疑,隻要場中有一點異動,一場慘烈的厮殺就要展開,在殺機凝聚的戰場邊緣,白夷族的人比兩邊的人數加起來都多,但沒一個說得上話的主事者出頭,讓他們隻能在一邊幹着急。
“使君!”陶璜這一支衛隊的隊率是個三十左右的老成漢子,不算聰明,武藝卻可以算是中上了,一般這樣的武藝,在軍中都可以做一軍司馬了,但他是陶家的死士,故而忠心耿耿的做着一員隊率,不過家中老小卻有着不低的待遇。
他一邊挺刀與對面的吳人,一面壓低聲音對身側的陶璜道:“公子,這裏不能留了,俺護送你們沖出去,這裏山多林多,咱們隻要出了寨子,他們就追不上的。”
陶璜輕輕敲着挂在腰上的劍鞘,危在旦夕的緊張氣氛沒有幹擾到他頭腦的靈敏,插在劍鞘中的不是用來裝飾的長劍,而是一把少府爲朝中兩千石大吏督造的漢劍。
鋒快無比的劍刃能輕而易舉的斬斷手腕粗的樹幹,他自然會用劍的,還會用兵,如今已經被陛下任命爲征南将軍兼任交州刺史,輔助霍弋攻略交州,自然是兩千石大吏,也就有着相應的儀仗和福利。
這一柄劍若是放在遊俠手中,足以成爲令無數人争奪的神兵,若是仗劍厮殺開來,以一當十是沒多大問題的。
不過若是在白夷人都成了敵人的情況下,陶璜不覺得憑着這把劍,還有他手下的衛隊就能從白夷人的族中安然沖殺出去,白夷人居住在合浦郡這一大片區域中,若是爲敵,那麽後面就是攻略了蒼梧郡、郁林郡,也是一個大難題;而如果烏浒還沒有投靠到吳人一方,成爲大漢的敵人,那他也沒有必要把劍拔出來火拼。
“收起來,别在别人家裏打打鬧鬧,像什麽樣子?把刀都收起來!”陶璜下的命令讓手下的衛隊爲之愕然,但陶璜沒有在意他們的驚訝,而是将身子轉了個方向,面向這寨中的主宅大門:“我們是漢家之士,在别人家,不要讓人說我們華夏貴胄不懂禮數!”
漢室傳今,江山至今已經近五百年了,漢士自然可以稱之爲華夏貴胄,當然,若是漢室傾危,隻能安居一隅,那麽這華夏貴胄也無人會看重。
不過如今不一樣了,漢家已經收複故都長安,奪得荊州北部,兵馬強盛,這華夏貴胄自然就會也應當赢得相應的尊重了!
陶璜的話一字不露的傳入耳中,烏浒卻站在大門前紋絲不動,聽說陶璜來了,他立刻就找個借口從修允那裏脫身。隻是當他快步從屋中迎出來時,卻發現陶璜竟然已經出現在宅院的門前,與修允的部屬面對了面,這一驚,讓他腦袋頓時都懵了一下。
震驚過後,就是一陣狂怒充斥胸臆,烏浒帶着殺意的眼神,如刀槍一般戳向陪同陶璜的一名夷人。
這怎麽能讓兩邊見了面!隻是當烏浒看清楚,究竟是誰人把陶璜引得跟吳人碰面的時候,他的眼神突然間就更加兇狠起來。
陶璜從烏浒的臉色中看出了一點名堂,回頭瞧了瞧把他迎進來的那人,看來前面自己是想錯了,并不是他在白夷族中的人望有多高,而應該是烏浒用錯了人。樂視
眼前的情況讓陶璜也有些頭疼,以他的經驗來說,如果在無意中碰上了他人的隐私,如果不想跟人翻臉的話,最好的做法是當作什麽都沒看見,什麽也沒聽見,給對方一個台階下,這樣至少可以在當面含糊過去。
但這個經驗,對于現在他所面對的局面,卻又派不上用場,陶璜正想着解決的辦法,此時,他的瞳孔卻一下收緊。
從烏浒出來的地方,又走出來一人,穿着吳國的官服,陶璜也認得這人,交州的士族也就那麽多,陶家爲尊,修家以往不算什麽,不過陶家去了之後,修家倒是出頭了,隻見修允出來,看着陶璜,微微笑着說道:“原來是有貴客上門啊!”
烏浒被身後的聲音驚了一下,身子又僵住了,他沒想到,留下陪客的兩個親信竟然讓修允就這麽走了出來。
修允出來後,第一眼就看到了陶璜一衆,暗道自己果然沒有聽錯,他身份特殊,烏浒讓手下的人把他安穩住,但他要走出來,就算是烏浒在場也阻攔不住,他走上前去,立刻就被他的部衆被保護起來,隔着七八步的距離,與陶璜面對着面。
瞧着眼前在自己的城内對峙的雙方,烏浒眼中兇光大盛,可轉眼間便又深藏下去,他本想着在漢吳兩邊走着平衡,争取更多的利益。
就像他一向瞧不起的兄長那樣,在大漢和吳國之間來回搖蕩,這樣的做法,仿佛是在雞蛋上跳舞,可十幾年來,他的兄長卻一點也沒出過差錯。
如今輪到他自己來獨立處置外事,卻一下就變成了王見王的死局。
烏浒明白,擺在他面前的選擇隻剩一條,不管是陶璜,還是修允,總得挑上一邊,兩邊雖然都不是他能招惹得起,但事到如今,卻也沒有别的辦法了,總要得罪一方。
陶璜打量着修允,而對面也是同樣投來審視的目光。
“使君。”範長生的聲音自他身後響起,低低的僅有陶璜一人能聽見,“可記得徐令之子?”
‘徐令’這兩個字所能容納的含義實在太寬泛了,可能是人名,也可能是官名,還有可能是某個同音的詞藻——陶璜并不擅長猜謎,正常情況下他是猜不到範長生究竟在說誰。
不過依照眼下的局面,範長生會提到哪一位名人,陶璜即便是用腳趾頭去想也能想得到,而從結論倒推回去,徐令究竟是哪一位,那就很容易能找到答案了。
曾做過徐縣令君的班彪,他不但有着一對撰寫史書的兒女,還有着一個擅長辭賦的漢家皇妃姑姑,但最重要的,是他還生了一個更爲出色、爲漢家英豪之一的小兒子。
投筆從戎、遠行萬裏、揚威西域的班定遠,讓無數漢家士子,不吝用最熱情的詩句去贊美,班超出使西域,在鄯善國中,以麾下三十六人夜襲匈奴使節,斬首而歸,逼得鄯善王投向了大漢。
在要招攬的對象的居城中,與敵國來的使臣狹路相逢,無論是陶璜還是範長生——不,隻要稍稍讀過漢書——都會第一個想到班超這個名字。
範長生不僅修道,還多讀書,作爲一名出家人,敢于和陶璜一起建功立業,奔走異域,他的性子自然也與班超相仿佛。
隻是陶璜比範長生要冷靜得多,其中關節想得更爲清楚,他面對的不僅是蠻族,還有吳人,雖然鄙視吳人,但是卻不會以爲吳人沒有學識,而且班超作爲出了名的英雄人物,加上如今少府印刷漢家書籍傳賣四方,事迹流傳甚廣,就算是夷人,也隻要稍有見識也都說出個門道來,想要夜襲吳人,也得看烏浒答不答應。
陶璜搖搖頭:“學不來的……”臉上浮現出的淺淡笑容中,有着讓人無從揣摩的深意,“怎麽也學不來。”
範長生的眼神黯淡下去,而修允的視線卻銳利起來。
修允在武藝上毫無長處,身材又不高大,刀槍弓馬都是平平,唯獨聽覺上的敏銳勝人一籌,站在七八步外,雖然沒聽到陶璜身後的那文士說了什麽,但陶璜的回話他卻聽清楚了。
在修允看來,中原那些士人最大的缺點,就是把他們交州這些地域的士人也都看作和毫無頭腦的蠻人一樣。
修允一向自負頭腦,當他發現了陶璜身後的那個文士在說話時,也不把盯着他的視線挪開,便心知那文士是在說着自己。
再配合上陶璜的回答,他頭腦中便靈光一閃,明白了他們到底再說什麽,班超的故事修允自然也是看過的,漢少府發賣的書很便宜,以他的家資自然是要有多少買多少的。
這個時代,能有書看就不錯了,哪管是誰寫的,漢家史書自然也是被重點發賣的書,其中班定遠之事修允可是記憶猶新。
以三十六人就在一國之都中斬殺敵國的使者,修允也挺佩服班超這樣的英雄。
對比起此時陶璜的怯弱,更是讓他心生不屑,不想陶璜名氣老大,卻是個沒膽子的主,也就是以往交州士人不識貨,才會吹捧這樣的人,卻不知這樣的人真的遇到事的時候,就展現出他們真正的模樣了。
修允今次唯一的任務,就是把烏浒招攬過來,本來他隻完成了最低程度的工作,讓烏浒不去摻和漢吳兩家的戰事,不過現在既然陶璜來了,又正巧正面撞上,這對孫谞交待下來的任務,實在是求之不得的好事,隻要他能殺了陶璜,烏浒還能往哪裏去?
想到這裏,修允随即上前幾步,用笑容迎上陶璜的雙眼,像老友見面一般打着招呼、行了一禮,心中則是一片殺機:
“你不想做班超?我想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