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等到閻羅殿裏述職的那些鬼吏陸續離開,他才一撩袍子快步走了進去。
“小崔啊……”
空蕩蕩的大殿裏,聲音十分突兀,寶座之上,崔珏壓着的眉頭微微一挑,“月老,你怎麽來了?”
“小老兒自然是有事要問你!”
月老擡腳要上台階,卻又突然停住,回頭朝着慢了幾步的我努努嘴,“你先等會兒。”
哦。
我腳尖點着地面,又輕巧得縮了回去,感覺到月老周身氣息似有些緊張,全然不似那在月老府時的雲淡風輕,倒像是誰燒了他的眉毛。
崔珏顯然也感覺到了,倉促将我一瞥,那眼神我最是熟悉,以往我若闖了禍得找他替我收拾爛攤子,便是此情此景。
不過……這次我好像也沒闖什麽禍吧,想來想去,我自覺實在不該沖動将鎮邪珠化爲雙目一事透露給月老。
他們倆在說着悄悄話,月老撐開結界屏蔽了聲音,我什麽也聽不到,光見着他眉飛色舞,時而嚴肅,時而發愣,時而又驚訝得目瞪口呆。
老崔倒始終一臉嚴肅。
好一會兒,結界才散開,月老心事重重得點了點頭,才歎了一口氣,“罷了,罷了,業報終不盡,萬果自有因。”
崔珏隻看了他一眼,沒有再接話。
月老似是要離開,快步走下台階,路過我身邊的時候踟蹰似的停了下來,側目與我道:“丫頭……好自珍重啊。”
“是,月老爺爺請放心吧,東傾惜命着呢。”我鄭重其事得笑了笑。
月老便頭也不回得走了,除了閻羅殿,化爲一道冷月似的光輝往天上飄去,眨眼便不見蹤影。
我收回視線,心緒莫名複雜起來,轉過頭,正撞上老崔那雙黑漆漆的瞳子,他直勾勾得盯着我,表情甚是凝重。
“無量山炸了?”
“昂……”
我心虛得躲開視線。
老崔負手逼近一步,略顯壓抑的鬼氣向我籠罩而來,“往日裏你在地府裏闖禍,我還能給你兜着管着,你這一次鬧去無量山,炸了那些神仙的亂葬崗,向東傾,你還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啊!”
“不是……”我被那鬼氣鎮着動彈不得,身子本能得往後仰了些,膝蓋抖了抖才勉強站穩,“老崔,你聽我說,無量山山崩那是惡靈使徒自爆所緻,神兵天降們肯定會調查清楚,哪能牽連無辜之人呢!”
此刻,某無辜之人真的快要站不住了,身子彎成了弓形,還感覺頭頂上方有一塊看不見的巨石随時會砸下來。
老崔不爲所動,臉色依舊鐵青,“葉定稀呢?”
“這我還真不知道。”
我腦海裏飛快閃過無量山山崩之時的那些景象,葉定稀滿身火焰,揮舞着長鞭,他爲何一定要追殺藏身在無量山之中的惡靈使徒?
肩膀驟然一緊,我回過神來,老崔已經的手指扣在我肩頭上,将我身子往前一拉,随着他滿身釋放的鬼氣收斂,我才感覺如得喘息之機。
“今日起,地府将會開啓封冥焰陣。”
“就是你曾說過,已經五千年沒動用過的一級防護陣法?!”
冥界之中東西南北邊界之地,各有一蘊靈火,長盛不衰,以此守護着冥界之境,靈火之下,藏着一處陣眼,一旦開啓,整個冥界将會封閉起來,此爲封冥焰陣,是在地府獲将遭遇外來攻擊和威脅時的終極防禦之陣。
老崔靜靜看着我,颔首道:“上一次動用此陣,正是因爲上古淨化女神對戰第一魔獸,戰火波及四野,蒼梧唯恐禍延人界,所以才向老閻君借封冥焰陣與無間地獄。”
“此次開啓陣法,又是爲了什麽?”我追問道。
老崔道:“大難将至,十二年前地府一戰,已經耗損根本,此次天地大劫來臨,想要守住冥界,隻能避世。”
我點了點頭,“你乃地府閻君,此舉……也是應當。”
老崔又道:“東傾,留在這兒,我護你周全。”
我擡眼看過去,崔珏的眼神黑沉如夜色下的古井,看似毫無波瀾,卻在井底隐着旋渦似的暗流。
他很少用這般認真的語氣與我說話,甚至帶着一點我差點誤以爲是命令的口吻。
“留在地府,會不會拖累你們?”我扯了扯嘴角,笑得苦澀,“老崔,你不說,月老也避開我,可我到底活了這幾百個年頭,兩顆鎮邪珠爲我雙目,重塑鬼身,還有這顆心,是我從鍾馗那兒奪來的,葉定稀說本就是我的東西。
老崔,我與那位五千年前隕滅的上古淨化女神蒼梧,是有關系的吧?”
我直勾勾得盯着他,想要從那雙逐漸泛起波瀾的眼裏尋一個答案。
爲何六百年不能投胎,爲何生死簿上沒有我的生平命數,爲何老崔上天入地也尋不着我的身世來曆,還有葉定稀找到我之後,那一次又一次重回的前世幻象,我到底是誰?
蒼梧,這個名字對我來說,那麽陌生,可冥冥之中所有的經曆,仿佛都在向她彙聚。
崔珏伸手過來,修長的手指搭在我的頭頂,輕輕揉了揉。
“若不是葉定稀找上你,或許再過六百年,我也不會察覺到什麽,東傾,我一直不與你提起,便是希望你永遠無憂無慮,地府之外任憑天地扭轉,隻要我能護你,你便可以置身事外。”
“真的……可以置身事外嗎?”我眼前閃過那個模糊不清的影子。
熊熊燃起的火焰包裹着一個傲然挺拔的身影,行走在人間邪氣席卷的旋風之中,他隻有輪廓,火焰就是他的衣服,是他的血肉,也是他的魂。
他們存在于世,隻有一個使命,掃蕩人界的邪氣,邪氣的清除工具。
除了那個惡靈使徒的稱号,他什麽也沒有,什麽也不是。
可我卻與他宿世糾纏在一起,傷的情,孽的緣,癡男怨女,一生又一生遇見,一次又一次分别。
這些,也真的可以置身事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