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赢赢大小姐偶爾也能爆出點金句。
勖陽琢磨了一中午所謂“前任的第六感”。
這不太公平吧。怎麽她前任的第六感就能奏效,她就向來沒能感知到點啥?
神經總是在不恰當的時候敏感,又在不合宜的時候大條。
但說到楚波,恩恩怨怨是是非非,彼時年少,也是擇不清楚的。
某些瞬間,一個閃念,也會感覺懷有些虧欠。可是事情最終走到哪一步,沒有一方是真正無辜的,是兩個人聯手促成了那樣難堪的結局。
和柯一維在一起之後,偶爾她也會反思自己。有些事想通了,有些事不再想了。
或許這就是成熟了吧?誰知道呢。
時間總是有些作用的。年齡不是虛長的。那麽多的毒打,也不可能是挨過就算了的。
不再執着對的反面就是錯,黑的反面就是白,問題永遠隻有是或否兩種答案。
也不再迷信事前一定要有規劃。計劃真是永遠趕不上變化的,要先開始,才能存在。
怎麽計劃呢?怎麽計劃能計劃出一個柯一維?
柯一維這個名字本身就意味着“意外”。
雖然他也帶來了一系列的緊張、焦慮、恐懼,但勖陽正在體驗的是一種前所未有的美妙的怠速感。她時常感覺自己是在海上漂流,閉着眼睛,被海浪簇擁着,環抱着,微微的風有微微的鹹味兒。會漂向哪兒,不知道,可能一直在原地打轉,也可能漂到一個不可知的遠方。但好放松,好舒服。
放掉了自己的執念,把一切交給命運。既然已經安排好,那就走過去吧。
總之,前車之鑒,過往種種,切勿重蹈覆轍,珍惜眼前人。
培訓從轉天才開始。下午收工很早,可以堂而皇之地早退。
勖陽決定給自己放個小假,直接溜去市中心逛了逛,掐着時間差不多了,發信息叫柯一維下班來會合,倆人在摩肩接踵的綜合體裏感受一下人間煙火。
這還是第一次兩個人在真實的接地氣的環境裏牽着手漫無目的地亂晃。
柯一維逗她:“你今天怎麽這麽勇敢?”
“啥?”
“不怕被發現嗎?”
“怕呀,”認慫還是要認慫的,“可是在人堆兒裏才有真實感。”
這就真的很矛盾。很想公然宣示主權吧,可是又有把柄在他人手裏。就很煩。
倆人于是在一家可愛的網紅便利店置辦了一套可愛的眼鏡帽子口罩,作爲變身道具。
裝扮停當相視一笑,“咱倆太絕了。”
有困難是沒關系的。隻要能有苦中作樂的心氣兒和能力。
但勖陽不會告訴柯一維當初就是在這家商場裏目擊到他和他前任的約會現場。
眼下這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爽感是怎麽回事。
現如今拍大頭貼的機器已經不多了,居然還能讓他倆找到一家。
不過這天賜的小約會也隻夠吃個甜品拍拍照片,把大頭貼分一分,就不得不驅車回家了。
柯一維挑了一張合照貼在他倆的手作車挂上。
勖陽紅了臉,“幹嘛啦?這麽浮誇。”
“沒有啊,又不會有别人會坐這輛車,”柯一維不以爲然,“小白是專屬于咱倆的私人空間。”
倆人又在私人空間裏探讨了一會兒藝術創作問題才依依不舍地分别。
“你這最近怎麽總加班呢?一天比一天回來晚,”盧英發覺了異常,“總這樣我飯都不好做了,你要不以後提前告訴我一聲?”
“是是是,賴我賴我。”
确實也要克制一下的。專心搞事業才是正經事。
這撥新人們的确如張曉雯所說,顔值高業務好。就是稍嫌可惜,時代不同了,學曆仿佛不值錢,堂堂碩博雙學位們頂不濟也是英語專八的擠破頭要來這麽個單位沉澱青春。
夏婷嗤之以鼻:“學曆有啥用?簡曆再漂亮,真到事兒上還是看手裏的活兒。我就是一普通專科出來的,那又怎麽樣?這幫大知識分子莫非還敢看不起我?”
不錯子。夏大主播這份自信真是值得學習。
但她也說得沒錯。學曆隻能說是入場券。學得好不見得用得好,成績好不代表業績好。
勖陽那撥入職時,本科學曆已屬屈就了。這十幾年過來,到好點的小學教書都要求個碩士學位。真的是學曆崇拜嗎?是水漲船高。
就業形勢一年比一年嚴峻了。人才每年都在投放社會,社會又沒那麽多空缺都能接着。努努力繼續上學吧,一爲深造,一爲曲線救國。到近幾年,出手要沒張碩士文憑,想找個差不多的工作,俨然是生生的一塊短闆。
蘇忠義之前說過:“這單位其實也不知道招些高學曆的孩子們來幹嘛,可大夥兒都不甘人後,我有碩博可以選擇幹嘛要本科高職?其實一樣使喚。不評級P用沒有。”
後來又加了一句,“真要想評級也是P用沒有。”
以前一塊磚掉下來砸的都是本科生,現在都是研究生了,還有一位博士在讀。
起步線逐年在調整,不奮力追趕怎麽行。
勖陽看着簡曆。簡曆都很漂亮。可見現如今的孩子們大學也上不安生,競争壓力早就開始了。
“诶,陽陽,你看那男孩,是不是乍一打眼,特别像剛上班時的楚波?”夏婷拉着她大呼小叫,“就那個,你看看,是不是?”
勖陽頭疼,“沒覺得。”這人的表演型人格也有點過了吧。
“怎麽還沒覺得呢?我記得楚總剛上班時是我接的嘛,也是個兒高人帥,在人堆裏特别紮眼。他一來,小姑娘們都交頭接耳在議論他偷偷看他。楚總,你自己記得不?”
楚波彬彬有禮,不給面子,“那或許隻是你自己覺得。”
“你倆這是什麽記性呢?陽陽,你能說那會兒看上楚總不是因爲楚總的顔值?你差一點就成了全民公敵了诶!”
這人也真是絕了,“太久了。”
勖陽決定不再理會她,她再鼓噪什麽都微笑不語。
看吧。所有情感往事,圍觀群衆總比當事人都印象深刻,每個細節都清楚。
有的或許确實存在,有的——隻能說感謝演繹。
就很離譜。
眼前的這群孩子們看得出都沒那麽多的“過去”,即使讀了很多年的書,沒在真實社會裏滾過一輪,就永遠是一身的學生氣。
可是真好。真寶貴啊,這學生氣。
眼睛很亮,皮膚光潔,正裝威嚴站得筆挺,從上到下都意氣風發興緻勃勃地呼号着“我準備好了”。
勖陽忽然想念起彼時的自己,也一樣沒學會掩飾對新生活的期待和好奇。會發生什麽,根本無法預知,但也口口聲聲已做好一切準備,常存取之不竭的自信。不懼怕未知,不抵觸變化,不怕碰撞,磕就死磕到底。真真的是那一句【懷疑我當年幾多歲,令我說了一句不怕流淚】。
忽然廿年便過去,方知歲月冷漠如水。
命運是容不得你做任何準備的。該來的或是該走的,都有它自己的節奏,不會在意你是否能夠接受并且承擔。
課間她發微信給柯一維:你還記得你剛來時是什麽樣子嗎?
小哥哥很快回複:我那會兒頭發長。
……少年人這該死的自戀。
勖陽:不是。我是說你剛上班時是什麽狀态
柯一維顯然是經過了思考的,回複頓了那麽幾秒鍾:就上班呗,讓我幹什麽我就幹什麽
勖陽不死心:有工作熱情嗎?
小維哥想必是覺得這問題挺好笑:我一個搞維修的,對工作太熱情了也不合适吧?
也是。他要是熱情了,全單位的網絡估計就癱瘓了。
勖陽接着問:那你覺得是剛上班時辛苦還是現在辛苦
柯一維求死心切:那必須是現在苦啊!
勖陽安慰自己:少年還沒成長,還對端水藝術一無所知。
幾節課講下來,發現她家那個搞不好還隻是個兒童。
就連楚波也感歎:“幸虧早了幾年上班,不然跟這幫小天才們一起競争,根本毫無勝算,直接失業得了。”
自視甚高的楚大師都說得出這番話,可見是受到了多大的沖擊。
許是近年來就業愈發難,孩子們在學校裏已然開始做全方位的準備。模拟分組做任務的時候,幾乎看不出哪個特别青澀生疏,男孩女孩都咄咄逼人虎虎生風,業務老練得來合作也還過得去。多數孩子稍顯急躁冒進是肯定的,也是可以理解的,這是有待打磨的毛刺兒,也是年輕人的閃耀之處。
後浪來勢洶洶,真是不得不讓人刮目相看。
夏婷看得出分外喜歡那個“像”楚波的男孩,抓住一切機會貼身指導。那男孩居然能在夏大主播熱辣灼人的糾纏之下寫得下去稿,勖陽也是敬他未來可期。
是這樣的。氣勢逼人沒什麽問題,但若人人都如此,就太有壓迫感了,太“滿”了,整個氣場分外躁動,并不能感受到活力洋溢,反倒還有些隐隐的刺痛與不适。
“……咱倆在這兒遠遠觀望,是不是不太合适?”勖陽勉強表現得積極主動些,“和夏婷一比,有點對待新人不熱情?”
楚波忽然說:“我倒是覺得那個女孩有點像你剛來的時候。”
勖陽順着他目光望過去,在角落裏找到了他口中那個女孩。
很普通,不起眼。一個人在研究方案,然後和另一個女孩低聲交談。始終都很安靜,也沒什麽表情。以夏婷爲中心團團圍繞着的人堆群聲鼎沸,火爆熱烈,就在她那張桌子的幾米之外。在勖陽的角度看來,俨然是分明的兩個世界。一邊是病态的狂熱,一邊是磅礴的清冷。
“……所以我剛來時就是那麽孤僻的嗎?”
楚波笑了,“别找茬啊。”
其實勖陽不是get不到他的意思。她甚至也有點欣慰他還記得她當時的樣子。
人可能總得回到具備重要意義的某個時刻,才能理解彼時的自己和對方會做出的選擇。
但也明明白白地知道,彼時已不可追,當下是真真正正地“moveon”了。
網上非常流行的一個概念“與自己和解”。
劃重點:是與自己,不是與别人;是和解,不是和好。
但鴻溝一旦産生,注定無法逾越。
楚波問:“今年評職稱嗎?”
勖陽立即腦門子撞得咚咚發疼,“明知又何必故問。”
前些日子滿世界宣揚我要準備爬杆兒了你們今年都别擋我路啊的那人是誰?
他還好意思問她。
“我是聽說後面再評級,條件就苛刻了,大概是需要部門交流甚至是兄弟單位交流置換的。”
兩個人的目光都空無一物地望着不遠處的熱火朝天。
“總之就是,别白受累吧,”楚波說,“名額也會逐年減少。大單位競争都很激烈,名額不好分直接退還回去也不是不可能。”
勖陽不說話。
“爲自己計劃一下吧,如果可以努努力過得更好點,爲什麽不呢?”
勖陽不太明白這人爲什麽今天一直要揪着這個話題不放。
果然他的意念裏除了晉升仍然容不下别的内容。
現實得理所當然,這就是楚波。
她問他:“你現在感覺更好了嗎?”
楚波一愣。他沒想到她會有此一問。
“你今年把這個評下來之後,然後呢?”勖陽說,“還得繼續往上走吧。然後呢?一旦要走這條路,應該是無窮無盡的吧,很難說到什麽地步算一站。你從這個過程當中獲得的感受是什麽呢?你覺得比之前更好了嗎?”
她又補充,“我不是挑釁啊,我是真的想知道。”
就當做是一個采訪——真正的以仕途爲目标的中年男性,其内心世界究竟是否因此而倍感充實呢?
“你這問得實在很突然,”楚波緩了過來,難得地笑出了一絲絲尬感,卻也不無真心地,“我不知道能不能算更好,但如你所說,我停不下來。”
或許“停不下來”這個狀态,對于楚波來說,已然就是“更好”的體驗了。
這也是一種本能的驅使。人要追逐什麽,求得什麽,也是刻在骨子中原始的渴望,說不清也道不明的。
他沒得到,他就總是要去争取。得到了這個,再望向不曾擁有的另一個。
勖陽也不無真心地,“那祝你求仁得仁。”
楚波明白多說無益,“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