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的404,氣氛有些微妙。
張曉雯扯一把榮可欣,小小聲,“他倆怎麽了?”
榮可欣搖搖頭,“不知。吵架了?”
“……他倆?”張曉雯驚得表情扭曲,“他倆能吵架?他倆的出廠設置有這功能?”
“……也是,”這是連金牌公關也破譯不出的難題,“我實在也想不出來了。這倆佛系人類,能有啥沖突啊,至于的誰也不理誰?”
張曉雯扶額,“不是,他倆誰也不理誰,難道不是日常操作嗎?”
嗦的四内。可爲什麽就能察覺到明顯的怪異呢?
“曉雯子,受累幫我去陸總那屋拿一下資料,我這兒的活兒不能斷。”
張曉雯趕緊應,“噢噢!好的好的,我這就去!”
榮可欣忙跟着,“我跟你去!”
“拿個資料不會被綁票的,你别動,”勖陽頭都沒擡,往他那邊指了指,“待會兒要傳個視頻過來,我讓他們直接傳你号了,你等着接,接完你先做一遍。”
沒能順利溜離冷戰現場的可心兒同學非常郁悶,隻好悻悻然坐下等文件。
——女人專心搞起事業來……這事兒大了。
平時不那麽鬧騰的人,忽然間比日常靜态更安靜,确實是讓平時就很鬧騰的人群們無所适從。
雖然說都是安靜吧,但是安靜也是有不同的調性。
眼下那倆人之間的暗湧,就像這會兒窗外的天色一般,雲量多且深,分明醞釀着一場雨,連蜻蜓小鳥都飛得極低,可它就是遲遲不下,知了還沒眼力見兒地聲聲叫着夏天,你說熬人不熬人。
夏天也是很任性的一個夏天。
柯一維的沉默是真沉默。
勖陽的沉默是因爲——自知理虧。
她那張卡片上,“很重要的朋友”這個詞兒,闖了大禍。
她試圖向他解釋,“因爲就是很重要的,真的很重要。”
柯一維不是會追問的人,他并沒再說什麽,但勖陽也明白,他們團隊裏“咬文嚼字”的擔當換人了。
他非常精确地接收到了她寫下這句話時的處心積慮,達到了勖陽預設的目的。
可爲什麽她反倒焦躁不安,在意着他的反應,甚至怕他會當真呢?
爲什麽會後悔呢?
車裏的空氣漸漸凝固,壓得人喘不過氣來。
柯一維沉默了許久,“你今天累了吧,先回去休息吧。”
“不是,小維——”
“姐,”柯一維打斷她,“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沒事兒,你放心。”
這聲“姐”就是勖陽的魔咒,一個字頂上雷霆萬鈞。
勖陽掙紮着從五雷轟頂中把三魂七魄拾掇起來。這是報應吧。這麽快就來了,少年的複仇。
可是既然已經到這份兒上了,還不如把話說明白,誤會能少就少一點。
柯一維不是陳建軍,雖然也是低頭不見擡頭見,但她不願意和他之間有任何誤解。
“……是這樣,你先聽我說幾句話,”勖陽說,“你既然都叫我姐了,那你知道我比你大幾歲嗎?”
柯一維似早有準備:“十歲。”
“十歲。這是個什麽概念?就是說我都上小學三四年級了,你才剛出生。”
由自己去闡述事實是挺殘酷的。特别這個事實本來不應該是個錯誤,但它又明明讓事情變得不太“正确”。
勖陽不敢讓目光有絲毫的偏移,她迫使自己盯着車子正對着的那幢樓。夜深了,沒有幾扇窗還有燈光在亮。
她死死地盯住那些或冷或暖或明或暗的光點,直到它們在眼前模糊暈染成一片。
很快她的眼睛就開始發痛,酸澀。
柯一維當然會說:“我沒覺得這個概念對我們的相處造成了什麽阻礙。”
“那是因爲我們的相處,還沒有深入到真實的生活裏,”勖陽輕聲,“咱們在一起工作也有半年了,我家的情況你肯定多少也有了解。别的就先不提,你今天跟我奔波了這一晚上,也該看得很清楚了。我在經曆的,和你的生活何止天差地别?我們根本就沒在一個世界裏。”
“任何人都會生病吧,也沒人願意生病,”那孩子很固執,“這也不是什麽特别的事。”
這份固執和沉着,一點一點敲擊着勖陽的外殼。灰土掉落,城牆斑駁。他太打動她了。
這份“打動”,也是事實。
該接受哪一邊的“事實”呢?
其實她想過,如果他沒看到那張卡片,她無論如何也會制止事态的發展。但他看見了,那就隻能進行下去,按照她設計好的走向。
勖陽深吸了一口氣。
“那我說得詳細點吧——讓我來向你重新介紹一下我自己的情況。”
她鼓起勇氣,側過身子,就像剛才逼自己回避他一樣,逼自己去努力望着他。
這孩子的側臉輪廓真好看。盡管那是非常熟悉的,在她鏡頭裏勾勒過太多次的側臉。
“你說你沒感覺到什麽障礙,我就跟你說我們之間相隔的這十年,我已經進入到了什麽狀态,”她說,“你今年25歲,父母應該還沒退休,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我今年35歲,我爸在他退休的當年急病去世;我媽退休了,但是這個打擊讓我媽整個人的身心狀态急速蒼老,她抑郁了快兩個月才走出我爸去世的陰影,爲了我讓自己重新站起來。但是,你也看到了,她畢竟上年紀了,開始所謂的病找人。好端端的,說病就病,說腦梗就腦梗,說住院就要住院。這确實是很正常,但卻是我這個年紀的人的日常,這種‘正常’還離你太遠了,它不是你所想象的是個偶然事件,雖然我也希望它以後不會再發生了,但是很遺憾,這幾乎是不可能的。這就是我所面臨的現實。”
她說着說着,就流下淚來,也把自己吓了一跳。想是方才盯着光源太久太緊張的緣故。
柯一維被她的眼淚剌得心裏很難受。
他忽然很想去抱抱她。
他用了很強的意志克制住了這沖動,卻沒控制住自己的右手伸過去,覆蓋住她攪纏的雙手。
勖陽沒有拒絕。她明白那隻是安慰。
柯一維清了清嗓子。
“我其實……我其實并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他說,“我其實也沒刻意要怎麽樣但……我隻是覺得我好像離不開你了。”
此刻勖陽聽到這話的心情,是悲恸大于激動。——到底還是沒阻攔住,讓他把這話說出來了。
這種告白,太有分量。封印在心裏是一回事,一旦說了出來,事态就扭轉到另外的方向去了。
即使柯一維是以一種勢在必行的态度,以一份真誠單純的心,毫無猶豫地向她坦承這心迹。這太過自然而然,實在上升不到需要動用多大的勇氣,調動多強的決心。他本就是這樣做的,隻不過終于宣之于口了而已。
慢熱的大男孩在幾分鍾的靜谧之後,才意識到心髒已狂跳到要窒息。
大概等待判決也不過如此。
但他面對的卻是一個幾乎要被思慮壓垮的勖陽。
她不容許自己有爲任何人豁出去的野心。
“如果我和你是同齡人,哪怕我比你大個三四歲,聽到你這樣說,我都會特别開心,”喉嚨太過幹澀,勖陽吞了口口水,“我接着給你分析吧。如果你想要和我在一起,我所面對的一切,也都是你将要面對的。我不可能像其他女孩子一樣有充足的時間留給伴侶,我要照顧家庭,并且我媽媽一定是我心裏的第一位。如果我面臨誰落水先救誰的問題,我一定會先救我媽媽。我必須要讓我媽媽的晚年幸福。”
“這不矛盾,”柯一維的每一句都很輕,低聲,卻沒有意思退讓,“我和阿姨的幸福不矛盾。”
勖陽任由他的手溫暖地,有點濕潤地覆在自己的手上。反正,他自己會得撤回的。
隻要她決定不抓住他,他自己一定會走。
最後不都會是這樣嗎。
“小維,你說過你35歲之後才會考慮結婚的事情,那你35歲的時候,我呢?我45歲了,”她看住他,“我就是一個普通女性,我不是不婚主義者。我和你不同,我真心耗不起。我要選擇的對象,也要是一個踏實過日子的人。你是藝術家,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你有你事業上的追求,你也爲之付出了很多在努力着。所以,我怎麽可能用我要面對的一地雞毛,去擾亂你的生活呢?我不能,你也肯定承受不了。”
柯一維比任何時候都想要抽自己的嘴巴。
他想說标準都是會變的。沒有一個flag是不會倒的。遇到什麽人,就做什麽事。世上哪有絕對的事情。
但他說出來的卻是弱弱的“我覺得你想多了。”
勖陽馬上說:“不是我想多了,是你根本就沒想過。”
她和他之間的這十年,不僅讓她遭受了生活的鞭打,也長出了足以擊潰年輕小朋友的心機。
“你不可能是我會選擇的對象,小維,”她說,“我很感謝你,真的。但是我接受不了,我沒有那個福氣。”
但她想說的卻是弱弱的“其實我真的很喜歡你。”
然而這世上最沒資格和你論及“喜歡”的,恰好也就是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