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建軍出差的這段時間,還是盡職盡責地每天在勖陽這裏打個卡。雖然實在也沒什麽好聊的,不過這個态度也怎樣都挑不出錯。
這也真是最難堪的一點。人家沒有任何問題,就是——煩了點。
勖陽也時刻在反思,是不是自己太過刻薄。
每天簽到。吃飯了嗎吃的什麽今天累嗎早點睡吧,該有的例行交流一句不差。也會拍些風景分享給她,說說出差見聞。可是怎麽說呢,每次“聊天”,勖陽其實都在等着最後的那一句“晚安”。
她也對自己感到無奈。
可她确實就覺得那些寒暄是廢話,很浪費時間;那些照片要麽構圖有問題,要麽色彩太難看;他覺得有趣的事情,她又完全get不到點在哪裏。他傳達出來的信息沒有什麽能激發起她的興趣,并且實話說,她也沒有想要主動去制造話題的欲望。
她的朋友圈對他是分組處理的。他能看到的都是些不鹹不淡沒什麽意向的鏈接,沒有真情實感。
陳建軍對她的404一無所知,對她的日常工作狀态和生活情景一無所知。他其實根本對她一無所知。
這本身就是很尬的一件事情。人大了,要從頭對一個陌生人交代過往已然很可笑悲涼,何談要容許他進入自己已經定型的生活,彼此自願做出改變。
那得需要怎樣的幸運,碰得上願意爲之改變的一個人。
多數是這樣的。保持着禮貌的同時也捍衛着距離。他攻不進來,她也沒想走出去。
所以這樣下去,根本沒有進展可言。就是再“接觸”個十年八載,也不過是在原地踏步。
勖陽很清楚自己的想法。她一直拖延,隻是在等合适的時間點,把拒絕說得盡量體面。
這種所謂知根知底的交往,要考慮的方面太多了,也沒有辦法去利落幹脆,隻好消極抵抗。
所以與之相比,還是工作吧。工作還有趣些。
404工作室宣傳片的整體文案通過了,這幾天做分鏡頭腳本做得暈天暗地。正式開機前,還要先完成四個人的配音和一部分空鏡頭的拍攝。
借着那一輯照片和明着暗着的推動,蘇忠義成功地重新“被看到了”。勖陽向陸靖一表達了人手不夠的需求,陸靖一又向大領導征求了意見,特别把蘇忠義調去協助404的拍攝,還給了個“特邀顧問”的名頭,也算是給足了面子了。
蘇忠義也不傻,聽得懂陸靖一的各種暗示,所以分外積極賣力。有活兒的時候早早就到,沒什麽活兒時也願意和小同志們多說幾句,傳授些經驗之類。
榮可欣張曉雯特别捧場,一口一個蘇大師,聽他白話聽得有滋有味。柯一維以往就聽得多了,談不上有多熱情,但也能做到禮貌地附和一下。
404近期就熱鬧了許多。靠門的“嗨”半球成了小劇場區域,比平日還要聒噪,靠窗的“喪”半球就被反襯得倍加安靜。
勖陽其實是挺喜歡這種氛圍的。她在清靜的一隅忙着自己的事情,身邊人的笑鬧就在不遠處喧嚣翻騰,真實的生活觸手可及,踏實可靠又安心。
在喧鬧的簇擁中,做冷靜的孤島。
柯一維是一如既往地與世隔絕。
但勖陽見過他笑的樣子,便知道他冷漠之下隐藏的溫暖。
他們這兩座孤島下,是同一泓溫泉。
開始進行配音錄制了。
勖陽讓所有人都進棚,一個人錄,其他人在外面聽。因爲大家都沒有親身錄音的經驗,純是一幫業餘人員瞎折騰窮開心,也就隻好互相找找節奏找找感覺積累下經驗,保有真實淳樸感之外,也盡量别太露怯。
隻不過四個人加個老蘇,五人裏有三個話痨,加上錄音師也是個愛和人搭讪自來熟有趣的靈魂,這錄音棚有限的小空間很快又成爲另一個聽取蛙聲一片的荷塘。
這氣氛的轉變也是來得快又強烈。不過蠻好的,開心的感覺誰不喜歡呢。
勖陽把自己排在第一個,給小同志們打個樣。她做過配音,專業還夠用,時間卡得剛好,一氣呵成。
排在後面的榮可欣和張曉雯,雖然沒有經驗可言,但勝在初生牛犢不怕虎,鬧一段錄一段,幾次把大家笑得上氣不接下氣,也總算是順利完成了。
大boss還是柯一維。
早在榮可欣進棚的時候,柯一維就偷偷跟勖陽“哀求”:“要不我請個專業的配音吧?”
勖陽問:“爲啥啊?”
柯一維捂臉,像個答不上問題的小學生,委委屈屈,“我讀不好。”
勖陽隻覺可愛,克制住了想給他順毛的沖動,“挺好的啊。”他平時小聲練時她聽得到。
怎奈小哥哥這羞恥心的底線比較低,“尴尬啊。”
“是内容尴尬還是你單純覺得讀這個事兒尴尬?”
實話說,“都尴尬。”
勖陽忍着笑:“你就照你平時那樣讀就可以了。你配的時候,我會清場的。”
她開他玩笑,“除非你把我們三個人的配音也請出來,不然我們仨就顯得太渣了,沒有整體感可不行。”
柯一維是給逼得沒招兒了,居然這也能答應,“那也行啊。”
“行什麽行,要不你把請配音的錢給我,我給你培訓好啦,”勖陽心想果然有錢就可以爲所欲爲,“你放心吧,就放松去讀,就當沒有人在聽。我讓他們都出去,隻留錄音師好吧?”
柯一維更緊張了,“隻留錄音師?”
“還有我,”勖陽順手拍拍他手臂,“錄音師和我,可以嗎?”
不過大家明顯很期待柯大少爺的播音首秀,因爲能一口氣聽到他說幾百字的機會也實在不多。
勖陽把看熱鬧不嫌事大的同志們都趕回去幹活兒了,親自把他送進棚裏,還把透視窗的窗簾拉上。
環境夠密閉了,柯一維也渾身難受。
他還是把簾拉開。
勖陽:“咋啦?”
柯一維沒好意思說,還是能看到外面,更有安全感一些。
錄音師沒接觸過他們,但一見勖陽清場,也猜出了個大概,沒有出言催促和玩笑,就安靜做着自己的本分事。
第一遍讀快了,第二遍又太慢了。
勖陽安慰道:“沒關系,再來一遍,比剛才節奏緊一點點就夠了。”
柯一維平時就惜字如金,講話又慢,幾個字幾個字往外吐,也感受不出什麽節奏感。
這個故事告訴我們,嘴巴是要經常用的。總不講話,鍛煉不夠,它會退化。
其實勖陽當時有意把他排在第一位,讓大家都跟着他的節奏走,可也知道他勢必死都不願意。而且毫無經驗的人第一個上陣,也還要時間指導調整細節,更耗功夫,也就作罷。
他錄幾句,就心虛地看看外面,勖陽察覺到他的失措,每次都迎着他猶疑的眼神,向他豎起大拇指。
終于那手勢變成了OK。
柯一維長出一口氣。
巨大的突破真是一個接一個。
從配音間出來,勖陽把耳機遞給他,“你自己聽聽呀。”
柯一維的臉騰一下就紅了,“我不聽!”
“挺好的,你聽聽啊,”勖陽笑得眉眼彎彎,“其實我的意思是你驗個貨,然後把培訓的費用給我結一下。”
柯一維被逗笑了,到底也接過耳機來,勉爲其難地check了自己的初試啼音,好好感受了一把羞恥感。
勖陽問:“怎麽樣老闆,滿意嗎?收貨嗎?”
柯一維笑,“别逗了。”
又說,“辛苦了。”
勖陽今天就是存心想要看他面紅耳赤的樣子:“别整那虛的,要是能收貨,那就結賬吧。”
錄音師也在一邊忍俊不禁,“勖總,别逗人家孩子了,這不是欺負小孩嗎?人家臉都紅了。”
“我欺負他?我欺負你了嗎,柯一維同學?”勖陽佯裝兇巴巴地“威脅”他,瞪起眼睛來,“姐姐疼愛一下,也叫欺負嗎?”
柯一維乖巧地點頭哈腰,“沒有沒有,應該的應該的,”實在忍不住,“你别那樣看我。”
多可愛。
不過勖陽得意忘形,話一出口,又想起被柯一維那一聲聲“姐”支配的恐懼。
但還好,回想起來,這些天他都沒有叫她“姐”了。
勖陽把音頻放給大家聽,404一片哇哇怪叫。
張曉雯雙手把臉揉成一個丸子,“我的聲音居然是這樣的!我從來不知道我的聲音是這樣的!我平時發語音自己也聽,怎麽也覺得不一樣啊?”
榮可欣習慣性嘴欠,“曉雯子,你這聲音挺有意思,有點人工智能感,我建議你可以去給洛天依配音。”
張曉雯顯然對這個建議非常感興趣,一整天都在掐着嗓子說話。
蘇忠義眯着桃花眼,“刨去勖總,柯一維配得最有特色。”
柯一維驚了一下,沒料到自己安安靜靜的沒言語也會被cue到,“好麽。”
勖陽對蘇忠義談不上了解,但也知道他一貫是個什麽德行,并不往下接,隻是笑一笑。
“那是,老師一對一給維哥輔導的呢,還怕維哥緊張把我們都趕走,那效果能不好嘛?”張曉雯不明所以,接話接得不假思索,“也看不出維哥還有這一手呢,哇,這是不是得叫金屬質感低音炮?維哥你以後真應該多說說話,你這是屬于暴殄天物嘛。”
柯一維渾身膈應,“别逗了。”
不過平心而論,張曉雯的描述不算誇張。柯一維聲如其人,低沉磁性,不緊不慢,非常性感。
勖陽沒忍住,“是的呢,上次陸總說可以往幕前發展,這次又遭到了蘇老的點名表揚,曉雯子還形容得這麽高端,柯一維同學,你恐怕在404待不了多久了。快,趁你還在我的勢力範圍,趕緊給我們幾個人簽個名,以後你發達了我們可以留着養老。”
蘇忠義補刀,“對,以後你和夏婷就是東西兩院的門面,金童玉女,絕代雙驕。”
夏婷,好麽,“嗯,柯一維同學,你可是被夏大主播看上的男人,絕對不一般啊,不一般。你得抓住機會啊。”
柯一維苦笑着哼哼,由捂臉到抱頭,“别逗了好嗎?”
他不懂爲什麽小領導忽然特别喜歡逗他。
勖陽也不知道是什麽原因。
可能就是想看他的窘态。
着實非常可愛,像一隻智商和體型嚴重不符的大型犬,一隻爪子扒拉着大鼻子,大眼睛巴巴地看着她求放過。大喜兒平時就是那樣的。
不過以柯一維的形象,至少也得是雪橇三傻級别。薩摩耶太甜,哈士奇太二,阿拉斯加正好。又虎又憨,又有安全感。
這個畫面感令勖陽不覺笑了出來。日常逗柯一維有益身心健康。
柯一維被各種打趣,倒也無任何不适。
熱熱鬧鬧過一陣,蘇忠義回自己辦公室去了,各人開始分頭幹活兒,404進入工作模式。
柯一維才發覺唐筱鯉的連珠炮連環call。
他得第一時間解釋:剛才錄音了,手機靜音,沒聽見,剛出來。
唐筱鯉半天才回複:喔。這麽忙啊,忙是好事。
柯一維便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唐筱鯉:我是否打擾你?
柯一維忙說:沒有,現在沒事
唐筱鯉:但我剛才打擾你了
柯一維:沒有啊,我剛才手機靜音了,根本沒聽到
唐筱鯉:所以是我來的不是時候是吧
柯一維深深無力,爲什麽非得把天聊成這個樣子。
他問:你找我是有事?
唐筱鯉自有應對:沒事不能找你嗎?我找你必須有事嗎?
……這怎麽辦。
柯一維隻覺如履薄冰。文字是沒有溫度的,他分不清女友說的話是認真的還是玩笑,是意有所指還是漫不經心,他不能确定自己用哪種态度應對才是合适的,才能被她所接受。
太累心。
柯一維直接打電話過去。
“怎麽了?”
“沒什麽啊,”唐筱鯉居然很平靜,“就是跟你說一聲,手續已經辦妥,目前隻剩一些具體事項的交接。這周先不回了,下周回去,就不走了。”
柯一維内心五味雜陳。
唐筱鯉問:“你是開心得不知道說什麽了嗎?”
他隻好順着答:“是呀,終于能回來了。”
偏偏他那女友還要再别别扭扭地問一句:“你是因爲我終于不走了開心呢,還是因爲我這周不回來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