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持人夏婷已經就位。第一個節目在台側候場。在他們這個角度,看幕布縫隙裏動來動去的小腦袋們就好像看一窩擠成一團團的動物幼崽,毛茸茸萌哒哒。
看看攝像機鏡頭角度沒問題,勖陽就在走道邊的觀衆席落了座,掏出手機刷微博。前線的榮可欣和張曉雯也陸續在鏡頭拍不到的側面坐席各自埋伏,伺機而動。
試錄本身沒什麽,無非是确定好最佳機位,留個備用帶以防不時之需。
負責拍照的張曉雯任務重一些,其次是榮可欣負責的動态機位。彩排對定位視頻質量沒啥要求,所以就趁機先完成對拍攝角度要求更全面的素材采集。
所以試錄對于不需要移動拍攝的JPG族群非常友好,基本架好了機器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摸魚。
勖陽餘光瞥見柯一維在走道另一邊靠外的座位坐下,微微欠着身子,把汗津津的T恤從皮膚上拎起來抖動,試圖讓它速幹。
如果這是一篇小學生作文,勖陽當下的心情可以描述爲“我對他的敬佩之情油然而生”。
對自己迷戀的人事物願意投入、甘心付出,是一種分外迷人的特質。瘋狂執著期是永動機狀态,不吃不睡都沒所謂,整個人從眼神到頭發絲兒都閃耀着理想的光輝。
曾經勖陽也擁有過那種特質。爲一個人瘋狂,爲事業拼命,沉浸在自己營造的勵志故事裏。誰沒年輕過呢,沖動之後自然冷靜。她還是會付出,但不會瘋狂了。
以前她可以爲了一個人和全家鬧翻,現在相依爲命的老母親根本就是她的命;以前她可以幾天幾夜不睡,現在中午不眯一覺一下午都混沌。她學會了保留。
保全自己,保留實力,凡事無需太盡。
可誰說得清那是成熟了,還是身心的全面衰退呢。
看現在的柯一維,就像看以前的自己。不,柯一維明明比她擁有更優渥的條件。他在仰望星空的時候,不必考慮現實中深陷的泥足。他盡可以自由追逐,全力争取,心無旁骛。
說不羨慕,怎麽可能。
這世界是不公平的。同一條起跑線,也可能有歪有斜。有人跑了一輩子,也不過是堪堪蹭到某些人的起點。
而有人之所以能拿到上層建築的許可證,是因爲他就在笃實的經濟基礎上出生。
勖陽永遠記得小時候和家裏說想學美術時爸爸的神态。那時候一期課的學費是爸爸半個月的工資。
她願意支持柯一維,不僅因爲柯一維像她的從前,他更是她永遠無法實現的可能性。
她願意推動這近在咫尺的可能性成真。
即使從頭到尾,整套劇本都不會有她的姓名。
——想起來就意志消沉。
喉嚨酸癢艱澀。
兩米之外的柯一維并不知道勖陽此刻蜿蜒曲折的心理活動。
彩排現場沒有觀衆。節目表演完畢,小演員們和相關家長老師可以從側門潛入後排觀衆席繼續看演出,也可以直接離場。
現場演出的錄制挺遭罪的。雖然并不是直播,不需要技術含量,可單是感天動地的音響效果一出手,就足以秒殺一衆心肺功能欠佳的中老年朋友。加上空間封閉,高溫又缺氧,如非必要,沒人願意全程悶在裏面折磨自己。
所以除了工作人員,觀衆席基本維持着三五不成群的狀态。最多流動幾個家長,等自己孩子的節目一出來,拍完照片錄段視頻就撤了。
柯一維在音響的震天轟炸之間,發覺勖陽在另一邊咳嗽。
怕影響錄制,勖陽捂着嘴起身,一直挪到中間,才放心坐下繼續。
這音響太燥。震得椅背都好像在動,不知道是牽扯了哪根神經,咳得涕淚橫流一發不可收拾。
旁邊遞過來半包紙巾。
勖陽覺得眼熟。想起來了,這紙巾就是剛才給柯一維擦汗的那一包。
千裏送紙巾的柯一維默默在她旁邊坐下,黑色的雙肩背包也拎過來,放在隔壁座椅上。
大概是咳太猛,勖陽神智有些恍惚。
之前和這人總隔着一米開外的距離,并不知道他近在身邊的觀感是如此龐大滿當,像旁邊倚着一頭駱駝。
之前坐他的車,也知道這人用的香水講究悶騷,可想象不出這會兒撲面而來的會是——汗味兒。
就,挺反轉的。
“給你這個。”
勖陽一愣。
柯一維把手裏的小鐵盒擰開,往她手邊送一送,“含一顆。”
一個基本用不到嗓子的男的随身帶着潤喉糖,隻有一種可能。
勖陽不假思索冒出來一句,“你是吃糖戒煙嗎?”
柯一維好笑,“怎麽,我身上有煙味兒?”
勖陽心咚咚咚敲鼓。
不敢往下接,這也沒法接啊。
說啥呢?說我也沒聞你是什麽味兒啊?說隻有汗味兒?怎麽說都感覺是在,嗯,調情。
這話略暧昧,不經琢磨。
勖陽不是夏婷,做不到跟每個男的都哥親弟熱。她不敢言語,手指頭也開始慫,顫顫巍巍把糖紙剝得狼牙狗啃,手一抖,得,糖掉了。
……好尴尬啊。
柯一維無語。又捏起一顆,親自剝好了糖紙遞給她。
勖陽自覺威嚴掃地,無顔見人,“謝謝。”
一身汗味兒的駱駝把糖盒蓋好,放在她那邊的座椅扶手上。
“你拿着吧,我不愛吃。”
勖陽怎能這麽好意思,趕緊推辭道:“我回頭再找你要。”
“你拿着吧,”駱駝很堅持,“我不咳嗽。”
……好嘞。
勖陽把小糖盒攥在手裏,有意無意地擰着盒蓋玩。旋開,擰緊。旋開,再擰緊。
這人挺有意思的。
不戒煙。不咳嗽。不愛吃。
——那請問您買它幹啥?
“那個,你是不是給你女朋友買的?”勖陽含含糊糊地問,“我吃了是不是不太合适?”
柯一維把頭往她這邊歪了歪,纡尊降貴把耳朵湊過來,“什麽?”
現場太吵了,他聽不清。
勖陽搖搖頭。算了吧,綠茶之嫌。
她随口敷衍,“這糖挺好吃的。”
“是嗎,”柯一維把頭正回去,未幾,“你咳嗽太久了。”
“嗯?”
太近了。
太近也影響聽覺。
“你咳嗽太久了,得去醫院。”
勖陽又搖頭,“去醫院也是開藥吃藥,沒用啊,老毛病了。”
柯一維小同學莫名端起範兒來,煞有介事地說她,“吃糖也沒用,該吃藥還是得吃藥。”
勖陽忘了形,下意識跟他狡辯,“我吃糖,不吃藥。”
柯一維虛張聲勢的氣場難以爲繼,認命地坐好,“好好好,那你吃糖吧。”
勖陽嘴角一翹。心裏有個小人兒得意洋洋地比了個耶。
可——不對啊。
她反應過來了。
剛剛自己是在對他撒嬌嗎?
那剛剛他是在聽憑她撒嬌嗎?
他那語氣好像還是在哄她?
excuseme????
勖陽,勖總,外剛内剛的鋼鐵直女大陽陽同學?
——這不還是在和那人、調、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