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筱鯉的微信已經來了會兒了:親愛的,幹嘛呢?
柯一維按滅了屏,把手機和自己都扔在床上,盯着天花闆發呆。
安靜慣了,連聽人說話都傷神。
唐筱鯉:?????
唐筱鯉:你幹嘛呢?
唐筱鯉:跟誰鬼混啦?爲什麽不報備呀?
柯一維胸口發堵。是那種想破口大罵,又深深明白必須壓抑,可自己确實被憋悶得實在難受的感覺。好像一張嘴,就會有一團污濁之氣脫口而出一樣。
他不得不承認,偶爾,不,有時,會“煩”。
會“不耐煩”。
可在這種念頭悄然溜出來的當兒,又能立刻意識到自己這樣不對。
就很掙紮。
視頻邀請馬不停蹄地追來了,片刻不容他喘息。
柯一維重重呼出一口氣,捂住臉發出了長長一聲哀鳴。
他老媽正好走到他房門口,“兒子?怎麽啦?沒吃飽吧?”
她象征性敲了兩下門,“嚯!你幹嘛呢?哎呀,是筱鯉的電話,你快接呀!”視頻請求已經發起了第二波沖鋒。
他兒子動也不動,“你接吧。”
高虹知道他沒心情,按下接聽鍵,“筱鯉呀!”
“阿姨?柯一維是回您那兒了嗎?他幹嘛呢?”
“對,小維今天回來了。啊他洗澡呢,剛才和他爸喝得有點多。”
“他喝酒啦?我說呢,我給他發了好幾個微信他都不理我。”
“是,他準是沒看手機。一會兒我讓他給你回啊。”
光線愈暗,愈發顯得唐筱鯉的妝濃。臉孔格外白,唇膏格外紅。想必是霓虹燈交錯輝映,一張白皙的臉孔被照得像一幅五光十色的畫布。在這隻開了一盞床頭燈的房間裏看去,像來自遙遠的别個時空,繁華奢逸,紙醉金迷。
柯一維躺在床上靜靜聽着視頻裏雜亂的人聲,車聲,廣播聲,歌曲聲。城市的聲音。
此處的靜止與彼端的喧嚣間隔着一部手機,也隔着數百數千不同顔色的天和雲。
“筱鯉,你這是在哪兒呢?”
“我陪客戶出來吃飯,在外面呢,所以有點暗。您看不清楚我是吧?”唐筱鯉把手機拉遠了些,“看到了嗎?我後面就是這裏的地标性建築,下次讓柯一維帶您過來玩,我給您當導遊。”
“好好,”高虹猶疑了一下,看了看兒子,到底還是忍住了,“那個,你都挺好的吧?”
“我挺好的呀,您放心吧!就是挺想您的,您和叔叔也都好吧?”
“我們都好,你也放心。這樣,一會兒我讓小維給你回信,我先去廚房了,好嗎?”
“好的好的,阿姨,您快忙,您和叔叔也都注意身體啊。”
屏幕靜止于唐筱鯉的如花笑顔。
高虹把手機放在一邊。她兒子還在裝死。
“你和筱鯉沒事吧?”
“沒事啊。”
“那你怎麽不接她電話?”
“沒心情,”柯一維終于坐起來,倚在床頭,“媽我想抽根煙。”
他的煙瘾其實不那麽穩定,有時一天半包,有時一天一支。
最近是略頻繁。
高虹說:“小維,媽想問你,你剛才到底是爲什麽跟你爸生氣?”
“沒什麽,”柯一維端着煙灰缸溜達到窗邊,推開窗通風,“我沒生氣。”
高虹知道自己這兒子從小就不輕易流露情緒,不問不說,問了也是一切都好,報喜不報憂。隻要他沒張嘴,那就不是了不起的大事。很省心,卻也隔着心。
他們夫婦倆毫無根基,攜手打拼,一磚一瓦打下這片家天下,總要有所舍棄。柯一維自小在兩邊老人家來回寄存,聽得最多的是“别給爺爺奶奶添麻煩”“照顧好姥姥姥爺”,比起同齡孩子,他早早就讓自己學會了獨立自強,細膩隐忍。
但凡不是自己家,在哪兒都是寄人籬下。不在父母身邊長大的孩子,終究是成熟得早一些。
叛逆也來得晚一些。
柯國強說他沒有責任感也好,不上心也罷,其實也自知是口不擇言。他兒子有多懂事,他這個當爸爸的嘴上從不說,心裏的欣慰是笃實的。可這孩子的執拗更如午夜深海,表面風平浪靜,實則激流暗湧。你什麽都看不出來,甚至不知道他靜靜醞釀着的那場海嘯,何時就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
一旦風暴來襲,那就避無可避,這才是最可怕的。
柯一維的叛逆也是安靜的。沉默中蘊含着巨大的不可抗力。他沒因爲什麽和父母别扭過,不發一言地接受着家裏的安排,上學,工作,直到婚姻大事。
他不願意再被安排了。
即使他和唐筱鯉這一路走下去,也無外乎是直奔結婚生子這一條路。被安排與自己走,結果仿佛都一樣。這個叛逆在他父母看來,實在是有些沒道理,像爲了叛逆而硬拗一個姿态,妥妥是遲來的小男孩脾氣。
他雍容優雅的媽媽不肯放棄與兒子溝通的機會,“那你到底是怎麽想的,你願意說說嗎?”
柯一維彈彈煙灰,“我肯定會和唐筱鯉結婚,但現在絕對不考慮。我說過了。”
他25歲之前就說了,35歲之前不結婚。可兩邊的父母沒人真信,唐筱鯉的态度也是好好好随你都随你。
老人都認爲孩子說的話是一時興起。男孩子嘛,不想過早步入婚姻情有可原。可你有這想法,和将其貫徹實施,是兩件事情。況且,他給自己設的節點堪堪在十年之後。
十年。
“你是說過,我們也願意尊重你的意見,可事情都是在發展中變化的,成家是看感情發展不能單純看時間對不對?”高虹耐心和他兒子講道理,“如果感情已經成熟了,那何必非得去耗那個時間呢?這十年,你想用來做什麽呢?”
平凡俗世的小兒女,實在也沒有愛情長跑的必要。17歲戀愛,八年都不痛不癢地過來了,再跑十年?愛情馬拉松麽?
怎麽說呢,柯一維自己想起來也覺得挺沒勁的,可他就是沒法讓自己順溜兒地水到渠成。時間隻是一個概念,确實要看事情的發展,但他就是得先把那杆旗子豎在那兒,謝絕這些人熱情無間地一擁而上。
他有他的心結。
“媽,我就是覺得現在不是最好的時機,”柯一維試圖把話說得容易理解,“筱鯉她很優秀,我還不是。我需要時間再去拼一拼。”
“你是不是有點妄自菲薄了兒子?你哪裏不優秀了?你這意思是覺得自己配不上筱鯉嗎?”高虹一臉“何出此言”的愕然,“你還知不知道自己是誰?咱們這麽大的家業,不比她唐家遜色;隻要你想,你爸這名下所有的産業分分鍾就可以是你的。你還想拼什麽?我和你爸拼命這麽多年,不就是爲了你可以不拼嗎?”
“可那是你們拼出來的,和我沒有關系。”
“我們的就是你的,哪裏沒有關系?”
高虹有些激動,“我們吃苦就是爲了你不吃苦,我們拼命就爲了你不拼命,這有問題嗎?你何必非要去走那個流程,自己把牆再撞一遍?這不就是在——”
柯一維知道她想說的是“矯情”。
所以話說到這裏,就是無解的。每個人都對,可每個人都無法說服對方。
煙頭燒了手。
“媽,我都這麽大了,一直在按部就班照着你們的想法走,”他把煙按滅,“可我也有我想做的事情。就像筱鯉一樣——”
“筱鯉和你怎麽一樣?筱鯉是女孩子,女孩子結了婚,重心就是家庭了,婚前自然可以盡量去追逐自己的理想。可你是個男孩,男孩做事業什麽時候開始都不晚,你急什麽呢?這沒有任何可比性。”
柯一維不出聲。他有點累了。
“你既然說到筱鯉,那咱們就從筱鯉的角度去想想,”高虹在窗前的單人沙發上坐下,讓兒子的目光避無可避,“你現在25歲,說35歲結婚,好,黃金年齡;那筱鯉呢?你知道女孩的35歲意味着什麽嗎?她現在不說什麽,你以爲她真的完全贊同你這個想法嗎?你身邊有35歲的女人嗎?她們都是什麽模樣,你知道嗎?”
怎麽不知道呢?天天就在幾米之外的工位上,一敲機器就能看見。
每天上班第一件事是伺候花花草草和小動物,一旦開始工作可以一整天動都不動,一小時能交一篇幾千字的稿子,時刻都在準備爲榮可欣張曉雯和自己填坑平事兒,有慢性咽炎所以經常猛灌水,能寫好看的字體做别緻的卡片,有能熱情投入的工作和專注享受的愛好興趣。
至于什麽模樣,反正不是他媽媽想要表述的35歲女人的模樣。每天都在一起,面目反而模糊,隻記得她一笑,狹長眼睛就眯得像隻狐狸。
35歲,沒有結婚,又怎麽樣呢?難道每個年齡,都要活成同一張臉譜?
——被不容分說硬套上的臉譜?
未免不公平。這也不是大清朝。
唐筱鯉的35歲,能差到哪兒去?
柯一維把窗戶拉緊,放下窗簾,“媽你别管了,我心裏有數。”
高虹知道這晚的話題已被單方面中止,歎了口氣,“行。那你想着給筱鯉回個微信。”
“嗯。”
臨出門又折回來,“要是餓了,冰箱有剩的,自己熱熱。”
“好,”柯一維說,“明天我早點走,不用給我做早飯,我路上買點就行。”
“噢,那我一會兒就做出來,明天熱一熱就好——”
“媽,明天一早我單位有活兒,真沒功夫在家吃。”
“行行行,什麽了不起的活兒連飯都沒功夫吃,”高虹嘟囔,“還真是有事業心。”
柯一維當沒聽見,沖他老媽揚一揚手機,“那您早點睡吧,我和她視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