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一維真是個英雄,悶聲幹大事。平時不出事,一有啥情況就是地震級的。
這要是工作上的事倒好說。人命關天,又事關她老好向茹,勖陽感覺自己整個頭的血液須臾之間都急速抽離。
辦公室和心裏都亂如麻。她擎着手機跑到樓道。
“我剛沒聽清楚,”她小心翼翼,“你是說他肇事逃逸?”
“他可不是逃了嘛!”
“那孩子呢?孩子怎麽樣了?你們現在在哪兒呢?”
“孩子吓壞了,我在檔案室,”向茹想是稍微平複了一些,沒方才那麽激動,“我還能真讓他把我兒子撞了嗎?他要真把我兒撞了,我還能讓他走?”
勖陽一顆心終于放下來,“那就好,孩子沒事就好。”
“好什麽好?!我跟你說,我絕對不會饒了他的。你幹嘛呢?你下來,來我這兒,我得跟他的直接領導好好談談!”
得嘞。這顆心又懸上去了。
向茹的檔案室平時就是個人煙稀少缺乏活氣兒的地方。一關上門,背脊生涼。
大五月天,勖陽竟打了個冷戰。
向茹肅着一張臉,本就清淡的五官素上加素。眼角斜斜一掃,殺氣撲面而來。
她這兩個閨蜜,性格牢牢卡死在兩個極端。任赢赢聒噪熱鬧,向茹文靜内斂。任赢赢屬于黏人的小妖精,能把閨蜜處成對象;向茹君子之交,有話說可以天天聊,沒話說一個月不聯系都沒所謂。
要說脾氣秉性,向茹和她最爲一緻。一個人眉頭一皺,另一個就知道是什麽計上心來。
是以勖陽絲毫不敢怠慢。見着苦主,馬上态度良好,點頭哈腰,鞠躬作揖,“女菩薩,是我錯了,我管教不力,您随便出氣,别打臉就行。”
向茹皮膚薄,小有激動就血管爆裂,滿臉發紅。頭發亂了,碎發從各個角落鑽進來,這是如假包換的炸毛狀态了。
炸毛茹從鼻子裏哼一聲,“你别嬉皮笑臉,我跟你說,我很生氣,非常生氣!”
“是是是,能不生氣嘛。孩子呢?我看看孩子。”
“回家了,剛接走。”
“傷着了嗎?”
“險些就傷着了,”向茹兩隻大眼睛瞪得要脫了眶,雙手比劃着,“我注意到的時候,他車離孩子就這麽近!我要不是一嗓子把車吼停了,現在咱倆還不定是在哪兒說這事呢!”
勖陽知道這不是可以撒嬌撒癡就能糊弄過去的事,拉把椅子坐下,“你給我說說到底是怎麽回事。”
本來其實真算不上是個什麽大事。
孩子學校放半天假,梁宸在東院有任務沒法接,向茹就接到了西院來,打算午休時再讓梁宸來接回家。以往她老公都直接進樓來到檔案室找娘兒倆,這天天氣不錯,向茹就提前和孩子到停車場,邊打羽毛球邊等。誰想到梁宸還沒到,先等來的是柯一維。
“他和我打了招呼,還往孩子這邊瞥了一眼,肯定是看見孩子的了。他倒車的時候,我讓孩子躲開了來着。結果他的那個車位被擋住了,距離不夠,他調整了好幾把,最後那一把車尾掉過去,孩子就在他車正後方,可是離得很遠,正常情況下根本一輩子倒那麽遠,也就沒管。”
向茹心有餘悸,“我就不理解他爲什麽要倒得那麽遠,關鍵還那麽快?他好像連看都沒看,一腳油就沖過來了。我趕緊大喊了一聲,他停車時車尾離孩子就這麽點兒。”她比劃了個大約50厘米的距離。
炸毛茹停了停,眼睛開始泛紅,“你知道嗎?孩子都傻了,動都不知道動。他要是真把我兒子撞了,我真得跟他拼命。”
勖陽不知道怎麽安慰,隻好說:“是啊,還好孩子沒事。”
她還沒見過向茹如此激動的樣子。爲人父母,子女連心,她雖無法切身體會,但可以理解這種劫後情緒的大爆發。
攥在手裏的手機掙紮起來,分走了她一點注意力。
“領導來微信,我看一下。”
勖陽此地無銀地把手機拿高了些,偏生這缺心眼的柯一維發來的還是語音。
她顫顫巍巍地按住前所未有的60秒小白框語音轉文字。天知道她有多害怕這日常操作會一個寸勁兒操作失當。
JPG:我剛才出來的時候,好像撞到咱同事的孩子了。那個人我記得總和你在一起,是叫什麽茹嗎?我着急出來,也沒特别注意。但是我應該沒撞到,我記得沒撞到。怪我,确實怪我,我大意了。
JPG:我今天确實着急出來辦事。可能下午也需要請假。你能把她電話給我嗎?我問問孩子什麽情況。我沒有她的電話。
絮絮叨叨,翻來覆去,語無倫次,一反常态。這家夥看來也是慌了。
勖陽沒什麽好氣,手指戳着屏幕分外用力,恨不得杵的是那惹禍頭子的腦門兒:我知道了,我就在她這兒了。
勖陽:你先别找她。我正在跟她說話,你聽我信兒吧。
JPG:那這樣好嗎?
勖陽:你聽我信兒。
。孩子呢?
勖陽:沒大事。
勖陽:你下午别回來了。有人找你我會處理。
JPG:?
勖陽:先别請假。
勖陽:你聽點話吧。
。
“你要是有事就忙去吧。”向茹還是善解人意的老好向茹。
“沒事,說完了,”勖陽按滅了屏,把手機往桌子上一扔,“現在兒子最重要。你接着說。”
向茹這個火氣真不是等閑消得下去的,疾風暴雨立即卷土重來,“其實他要是說他倒車大意了沒看見,我也是能理解的。我生氣的是他那個态度!我一喊,他馬上就停車了,那不就說明意識到有事了嗎?正常人不得下車來看看嗎?結果你猜怎麽着,人家小哥哥就探頭看了一眼,就完了!就完了!連句話都沒有,他就開車跑了!”
這一通高分貝高頻率轟炸得勖陽心慌氣短,她得不露痕迹地往後挪一挪,生理上的不适才略微緩解。
“我就不明白,他爲什麽就能這麽漫不經心,就和完全與他無關一樣?我理解沒成家養娃的人理解不了當父母的心,可他這也太冷漠了吧?我們孩子的命不是命嗎?”
這話勾得勖陽喉嚨發癢,“我理解,我能理解。他也絕對不會這樣想的,你别想得這麽極端。”
“你真的不能理解,你隻是想象,”向茹帶着鼻音說,“我會極端,是因爲孩子對于父母來說真的太重要了。孩子擦破塊皮,看在父母眼裏就是掉了塊肉。你和柯一維都沒在我的角度上,你們沒法懂。”
勖陽知道她說的對。
但她有些受傷。雖然說來矯情。
不過這一節若是屬實,那柯一維着實過分了。
“他居然會這樣,我也是真沒想到,”這句話是真的,“要是我,我得恨得上房了吧。甭管有多急的事在等着,也不至于連這點時間都沒有啊!”
“是啊!我就想你到底是在忙什麽呢?我知道他是富二代大少爺,不把咱們工薪階層放眼裏,可也不能這麽不通人情世故吧?”
勖陽意識到自己可能在火上澆油,趕緊把話頭拉回來,“那他肯定不會的,這點我還是可以爲他打包票。他應該是有急事,不然不至于這樣。這孩子最近也的确心不在焉,本來我也預備和他談談的,這就出了這個事。”
她小心翼翼,“那什麽,你和梁宸說了嗎?”
向茹白了她一眼,“沒有,你放心吧,”她抓過手機看了眼老公的微信,“他們到家了。梁宸要是知道了,他還想擱東西兩院的男人堆兒裏混嗎?再說了,我要是想把這事捅出來,我會先找你嗎?我直接就去樓上找陸靖一了。”
勖陽松了一口氣,抓住向茹的手往腦門兒上磕,“謝謝麻麻手下留情,我回去絕對手刃他,提他狗頭來給你賠罪。”
向茹沒好氣地抽出手,“你知道就好!打狗看主人,我跟主人發洩完了,狗就不必出現在我面前了。”
“不不不,我回頭讓他來找你,你狠狠罵他一頓,打他也行,讓他長長記性。”
“你說你雖然護短出了名吧,這倒是句明白話,”向茹終于想起來要梳理梳理張牙舞爪的頭發,“你想想,這次是碰上我,算他幸運。要是換個别人呢?這事怎麽收場?”
勖陽點頭。向茹說的對。
“你給我打完電話,其實他也馬上和我說了。說很過意不去,惦記着孩子的情況,可是一着急就昏頭了,問我要你的電話,”勖陽問,“給他嗎?”
“真的,不必了,”向茹擺擺手,“畢竟沒出事,你回頭說說他就算了。真要是出事了,他要我電話也沒用。”
勖陽感激涕零,想好好給閨蜜吹一串彩虹屁,一張嘴卻是一串咳嗽先出來,咳得臉紅脖子粗。
向茹認命地去給她倒了杯水,“說話就好好說話,你咳嗽啥?”
“……吓的。”
柯一維是何其有幸,有個護短的頭兒。
他這個頭兒又何其有幸,有如此通情達理、以己度人的閨蜜。
老話總說不怕沒好事,就怕沒好人。這話反過來說就正能量了:不怕沒好事,隻要有好人。
無論如何,有驚無險。
柯一維聽了她的話,下午沒有返工。勖陽用“他家裏最近有事”堵住了屋裏兩張過分好奇的嘴。
但思想教育刻不容緩。
他中間發過幾條信息,詢問勖陽進展如何。勖陽都語焉不詳地輕慢帶過,活活煎熬了他整個下午。
下班到家,勖陽才邊吃飯邊發了幾個字給他,讓他放心。
柯一維秒回:方便嗎?打電話?
勖陽徐徐按出三個字,一字一條:
不
方
便
并沒什麽不方便,隻是不想讓他太好過。
全婦聯偶像柯一維吃了個癟,滲了幾分鍾才發來下一條:我錯了,都怪我。
勖陽:你錯哪兒了
JPG:我太大意了。倒車沒看後視鏡。雷達也沒響。我以爲後面沒人。
勖陽:嗯
勖陽:繼續
JPG:……給個提示。
勖陽:你先告訴我,你這幾天中午到底是去幹嘛了
勖陽:騙我就絕交
柯一維仿佛是認真想了想,并沒有猶豫很長時間:好吧
勖陽忽然有些期待。
JPG:美一街上有家畫廊,最近請了幾位畫家來講課,我去聽課了。
JPG:排課挺變态的。我隻有中午那個時段能去,還趕不上實操,隻能聽完講就回來。
JPG:我要是每次課都聽完,我跟單位沒法說。
JPG:一共五節課,就隻剩兩次了。
JPG:?
JPG:真的。
他這坦誠來得突如其來又毫無遮掩,坦白過分誠懇,倒讓勖陽不知如何招架了。
既往的經驗都是與人鬥其樂無窮,周圍都是長了毛比猴兒還精的人物,能放下所有防備推心置腹的不是沒有,是太少,往往還得避開心腹推點不那麽要命的部位。莫逆親友,概莫能外。甚至于越親近的關系,越是要打起十二分小心。
少年時總覺得血濃于水,友情可貴,信奉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交情就是能分享一切的秘密,貼身共生。長大了,摔打過幾次,知道曾經的肺腑之言促膝而談可以是情深處結成的盟約,更可以是撕破臉時最有力的武器。年歲越長,見人越多,越是沉默,謹慎分享。
一個人願意把獨自封印着的秘密雙手交給你,就如将一把刀調轉了方向,刀鋒對着自己,而把柄在你手上。
他願意信任,選擇真誠,放棄隐瞞,相信你能與他統一戰線,爲他着想。這種感覺太窩心了,也久違了。
這樣的人太少了。
“嗯,那什麽,那這個課還有幾次?”
看她發了語音,柯一維也放棄了打字,“還有兩次。一共五次。”
“所以今天是晚了嗎?”
“是有點。”
母上聽見動靜,尋到陽台上來,“你跟誰說話?”
“同事。”
勖陽決定再邁近一點點,“謝謝你告訴我。老實說,我懷疑過你又去見女朋友了。”
“沒有。她不在本市。”
啊,異地戀。
柯一維又說:“如果是,我會直接告訴你。”
“那這次爲什麽不直接告訴我?”
他居然沉默了。
勖陽知道他是認爲這行爲無法得到她的理解。這推測令她有些許的低落。
她說:“如果你告訴我,我能理解的。”
那邊發了一個“嗯”過來。
“向茹大緻和我說了一下經過。其實别的都好說,我隻是覺得你當時下車去看看會好些。”
“我太着急了,當時也很确定那孩子沒被撞到。”
“确實沒被撞到,可有時候人就是需要一個态度。既然已經沒事了,何必要去激化呢?”
“對。你說的對。”
這人不是榮可欣,沒那麽多來言去語。和他說話,簡單明了,直來直去,基本是站直了等挨打,沒幾個回合就結束戰鬥了——省事,但也乏味得很。
“再怎麽急,你也注意着點嘛,”勖陽忍不住流露一點媽粉屬性,“這是向茹,我說得上話。換了别人,咱找誰去呢?”
柯一維想,換了别人,也許反而更簡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