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齡小男孩是否有女友與女友何許人,對于勖陽來說都沒什麽意義。這個話題開始于當天下午的車上,随着當地著名八卦協會會長任赢赢的最後一條語音,宣告結束。
公事公辦。工作夥伴就是工作夥伴,工作夥伴的專業能力、發展潛力、合作意識才與她有關。隻要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别讓團隊爲個人背鍋,一切好說。
王喜悅問:“你感覺怎麽樣?”
勖陽說:“都還年輕,來日可期。”
王喜悅笑,“别說得這麽老氣橫秋嘛,你也很年輕。”
勖陽也随着笑了笑。
從東院調走也才幾個月,這間小會議室的感覺就陌生了。明明不久之前還是她日日出入的地方,一進門倒數第三個座位默認是她的。
不過現在也就王喜悅和她兩個人。她對自己說别太善感。
“那天的活動負責人給我打電話了,反饋很不錯。視頻和圖片做得都很精緻,風格很突出,希望有機會還能合作,”王喜悅誇得挺走心,“就像你說的,年輕人做出來的東西,就是有年輕感。勖總,帶得不錯。”
勖陽心想不過是個現場錄制,再風格突出能突出到哪兒去。無非是之前的模闆太親民,一鍵套用即可,沒什麽人願意動用時間爲了個錄像去找新模闆,沒時間也不值當。張曉雯閑來無事,啃着蘋果在資源庫裏挑了個合适的換上,這就耳目一新了。
說到底,不是他們做得多出色,不過是原本的表現太平庸罷了。
“陸總那天跟我碰面,也說起來你們了。陸總很高興,說你一過去感覺西院忽然有人幹活兒了,”王喜悅把話說得明明暗暗真真假假,“所以說,沒有天生無用,隻有放錯了地方的瑰寶。”
沒法回應的話,勖陽統統以笑帶過。
有時候,說也是錯,不說也是錯。還不如就保持沉默,即使不讨好,起碼省了組織語言的精力。
和太妃“聊天”半小時,少說散了五百年的修行。
剛拉開門,就聽見高跟鞋急促有力的敲擊聲,哒哒哒哒。
勖陽出門,正見夏婷扭着腰走過來。
“喲,勖陽,回來了?”夏婷的标準主持人腔天然高八度,“我來了你就走,不多待會兒了?”
勖陽笑笑,“不占用你的時間了。”
夏婷這個人,和她的聲音一樣,好聽是好聽的,隻是太過咄咄逼人了,感覺她時刻在準備攻擊你。有時勖陽就覺得夏婷特别像那種打理精緻的小型犬,安全感低,随時随地會拱起身子炸開毛。
她穿了一身紅裙,眼角時時帶笑,也帶勾,看人的時候角度總是有點斜,笑意盈盈之間又夾了那麽一絲絲的譏諷嘲弄進去。
所以趨利避害,敬而遠之。
勖陽感覺自己之所以被派去和幾個小朋友組隊,有一個可能是,她在别人看來,本質也是佛系的。她就沒有夏婷身上的那種攻擊性,她能防禦已經是極大的進步。
可任赢赢常說,哪怕就在咱們這種體制内媒體,也避免不了暗流洶湧。有人在就有比較,職場之上不進則退,你可以不進攻,但你阻止不了别人往高處走。
往高處走就這麽重要?壓倒别人就這麽有成就感?就可以抛棄底線,無視原則,放棄尊嚴?就可以不擇手段?
不理解吧?所以此時在西院的,是你呀。
勖陽每當想到這層,不覺遺憾,隻是唏噓。因爲那不是她做得出來的事情,所以也沒什麽可惋惜。畢竟,人生短短幾十年,活得自在随心更重要一點。
工作室的小朋友們,确實一個個都是天然萌物。
回西院已經是中午了,一進門就被張曉雯一把薅住。
“老師,我們開始吧。”
“這都中午了,太浪費了,别了吧!”
“那不行,我這都等了您一上午了!生活是随時開始的,美也要争分奪秒。”
……這話說得有幾分道理。
張曉雯号稱美妝博主,逼迫着勖陽加了她的視頻賬号,沒幾天晚上就直播一小時。要說她遲到的毛病是怎麽好轉的呢,還不是勖陽舍身答應她,每天早來會兒可以讓她折騰自己這張臉。
雖然每回化完,勖陽都得起碼再抹掉一層粉底才能出門。更不要說那誇張的好幾層假睫毛,比嘴巴實際大小超出兩圈的歐美唇,卸掉,統統卸掉。
甚至還有每天換一套配色的十根利爪,“曉雯子,我是服了你了,你戴着這麽長這麽尖的甲片是怎麽和鍵盤接觸的?”
張曉雯眨眨眼,“這有什麽不能的?我戴這種甲片都可以直接摘美瞳。”
榮可欣在旁邊插嘴,“那你還真是厲害,我要是戴這個,那就不是摘隐形眼鏡了,那是直接去挖眼球。”
張曉雯對自己的審美曲高和寡表示無奈,“你滾,你懂什麽啊,我們這是二次元日系原宿風,有空看看街拍好不好。”
榮可欣看着她樂,“诶曉雯子,街拍我是不知道,不過我覺得你這個造型cos梅超風正合适。”
勖陽本來想說自己的想法與榮可欣高度一緻,想了想還是作罷。
設備的另一邊,JPG同學柯一維維持着靜音狀态,和這邊三個人的熱鬧仿佛是兩個世界。
張曉雯忽然嗷地一嗓子,把屋裏的幾個人震得手機差點扔出去。
連柯一維都擡頭了,你說動靜大不大。
“怎麽了怎麽了?”榮可欣問她。
張曉雯拉長了聲音,有氣無力,“你們快看大群……”
大群是全單位的工作群,東西兩院所有員工都在群裏,一般很少有啥事,一有動靜就是舉台上下的統一行動。
其餘三個人動作一緻,趕緊點開大群往下扒拉。這會兒群裏已經排了一堆“好的收到”了,至少得翻兩三屏才能找得着信息源頭。
“通知:今天下午四點後有市裏領導來視察,下班時間順延,領導走了之後聽通知下班!西院也聽通知下班!重要的事情說三遍!重要的事情說三遍!重要的事情說三遍!”
咣咣咣發了三遍,仍然被淹沒在“好的收到”當中。
張曉雯嘟嘟囔囔,毫不客氣地吐槽,“說他們不緊跟技術發展還不聽,弄個‘群裏有事’完美解決,這刷屏刷得媽都找不着。”
本來這是個毫無閑事挂心頭的下午,滿桌滿地都是陽光,柳絮一團團飄進來又順着門滾到樓道去。暖洋洋美滋滋,手上的活兒都幹完了,這會兒就百無聊賴鬥着嘴等下班呢——兜頭一個晴天霹靂。
“不是,這領導啥時候來啊?四點後是幾點啊?”榮可欣抓抓頭,“這我晚上還打算去打會兒球呢,場地都約好了。”
勖陽按滅了手機,随口問:“你打球?打什麽球?”
“羽毛球,勖總,有興趣嗎?”
“我可沒時間玩,回家得陪老娘。”
“啊!你還惦着打球呢榮可欣,今天我還和我對象約好了去吃飯呢,超級難定的一家網紅餐廳!”張曉雯的戀愛腦被戳了,暴躁得好像看得見頭上冒黑煙,“我不管,反正五點是正點下班時間,總不能攔着我不讓我出門!”
勖陽失笑,“爲啥就不能不讓你出門?”
“那五點下班是規定!我又不是早退!”小女孩還理直氣壯。
這大概就是區别之一。像她這麽大的時候,勖陽幾乎沒有一天準時下班,偶爾有天不加班,都會覺得不适應。也沒有什麽了不起的事業心,隻是事情做不完,又想做得漂亮點,自然而然就願意爲之付出時間。
何況那會兒的東院,徹夜燈火通明。能把體制内工作做得這樣拼命,也算令人啧啧稱奇。至于加班費?不存在的。沒有人爲了加班費,都是在爲拼一口氣、争一把臉在戰鬥。
那些年付出的,豈止是時間。是她青春最好的那些年,是她最單純熱烈的愛,對事業,也對那段歲月當中出現過的人們。
“稍安勿躁吧,領導也得吃晚飯啊,”勖陽安撫焦躁的小夥伴,“不會太晚的。耐心等待吧。”
耐心是不能真耐心的。離五點畢竟還有将近倆小時。
爲了避免孩子們憋得撓門,勖陽自找了點活兒幹。
“對了,今天天兒好,光線也好,要不咱們出去錄點資源吧,”她提議,“下樓在院兒裏轉轉,拍點圖片,錄點視頻。現在資料庫裏的素材都是好久以前的了,也該更新了。”
榮可欣首先響應,“也好也好,隻要别在這兒傻坐着怎麽都好!那個,勖總,咱能不能把‘小鳥’也申請出來玩玩?”
‘小鳥’是陸靖一給他們從東院嘴裏搶出來的新無人機。
勖陽答應得很痛快,“可以,你去申請,簽我名字。”
榮可欣圓滾滾的身軀如離弦之箭,嗖一聲沖了出去。
能出去溜達溜達,無論如何是比越耗點越起急強。勖陽拉着無精打采的張曉雯也往樓下走。至于柯一維,例行的是“怎麽着都行”。
其實她就爲了哄孩子加小團建。更新素材什麽的,也就是随緣。一個多月前她自己就已經掃過一遍了,如今還不至于能有什麽翻天覆地的變化。
無非就是樹葉密了,綠得深了;園丁袁師傅擺弄的花開到第二茬了,柳絮和着泥土給花壇鋪了一層銀絲被。
小桃樹林,桃花落盡了,樹葉轉暗了。小徑和長椅上的粉色花瓣都掃淨了,想是剛擦過一遍,還洇着水漬,鏽迹斑斑的鐵藝被調得色彩鮮明。
張曉雯還提不起興頭來,“西院就這樣,能有什麽好看的?又不像東院,現代風格建築,氣勢恢宏,能出點大片。西院這有什麽啊?從我上班來時就這樣,手機拍拍就得了。”
榮可欣研究着‘小鳥’的說明書,“诶,我也覺得咱西院的風水可真是絕了。勖總,你知不知道那片荒地以前是什麽?”
勖陽說:“我不知道,我也是今年才剛過來的。”
“噢,我就覺得奇怪,我來了這些年這片地就一直荒着,也沒人管,也沒見有什麽規劃。您往遠處看看,有時候我就想,那一個個的小圓土堆,到底是實心兒的呢還是小墳包呢?”
張曉雯尖叫起來,“榮可欣你要死啦!你胡說八道什麽墳包不墳包的?今天下班要是天黑了告訴你你負責送我回家!”
“不是,真的,你看看啊,像不像?我覺得特别像。咱這周邊真是個拍《聊齋》的好地方。”
不知收斂的榮可欣,終于嘴給身子惹了禍,被張曉雯滿後院追着打。
莫名其妙就剩兩個人了。
勖陽看了看旁邊的JPG。柯一維一手提着機器,一手還在扒拉手機。大概是感應到了氣氛的變化,自覺有和小領導沒話找話的必要,漫不經心地,“拍什麽?”
勖陽說:“無所謂,你覺得什麽好看能用就拍什麽。”
柯一維把攝像機扛到肩上,還算負責任地四處掃了掃,“其實吧,貌似還真沒什麽特别好看的。”
勖陽點點頭,“這個季節确實過了桃花的花季了。”
“這得等到明年,三四月份,桃花剛開。随便來一陣風,花瓣紛紛揚揚,車上長椅上落一片,那才叫有意境。”
勖陽完全沒想到JPG忽然成VLOG了,洋洋灑灑說出這麽多字兒來,還說得這麽文采飛揚,一時間受寵若驚。
“對對,其實花瓣落地和花朵盛開是不一樣的感覺。如果把角度放低,就從地面拍落花,視野往前延伸,出來的效果特别靜谧。你回頭可以試試,動态視頻比靜态圖片應該還會更生動。”
柯一維聽着聽着,忽然有點靈感。
桃花季,遍地落英,浪漫靜谧。
柯一維清清嗓子,“那個,領導,我有個事。”
“你說。”
“我今天确實不能晚走,”柯一維壓低聲音,“和人約好了。”
勖陽了然,“女朋友?”
“……嗯,”柯一維看了看手機,“我肯定得請個假,先跟你說一聲。陸總那邊我能搞定,他倆要問,随便你怎麽說。”
一個戀愛腦又一個戀愛腦。人心都是狗糧喂起來的,隊伍不好帶啊。
這位小維哥人狠話不多,不過這份情深意切,勖陽倒是挺願意支持。
無他,誰還沒個鬼迷心竅的時候啊。
“那你現在就去請假,到時候我就說陸總叫你去她那兒了,實在耗不過就說臨時出去買零件,”勖陽這樣的小謊當年也沒少說,如今編起來還爐火純青着,“诶,不行,那你車怎麽辦?開車出去目标太大了。”
“我今天沒開車,待會兒方便溜,”柯一維沖她拱拱手,“受累,在心裏了。”
勖陽還沒說話,遠處榮可欣跳着大叫,沖着他們使勁兒揮手,“勖總!維哥!往上看!揮揮手!拍着你們了!”
倆人才注意到來自頭頂那微微的機器轟鳴。白色的無人機舒展支臂,在上空悠悠盤旋,乍一擡頭,有那麽一瞬的眩暈,好沒真實感。
‘小鳥’飛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