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問:除了吃喝拉撒睡,一個适齡——大齡,單身女性生活裏的重要組成部分是什麽?
回答:不要猶豫,是相親。
實在也用不着羞澀。現代人類社會基本默認,“相親”已經成爲主要的人際交往渠道之一。
母親大人早就接了好幾個約,就等勖陽孝期一滿,着手開始安排“選秀”事宜。
每次見面前都得再複習一下相親對象的資料,生怕給聊混了。可憐這剛剛起步的工作還不曾放過她,連每五天能贖回一次靈魂的周末都暫時不能擁有了。
任何事情都是距離産生美。過了一段社交屏蔽的日子,乍接一個盲約,所有憋着的興頭豁然有了出口,捯饬裝扮精神頭都足。然而再而衰三而竭,沒見倆人,勖陽就被耗得生無可戀。
二十代的時候,一個個條件理直氣壯地抛出去,滿手拿的都是好牌。不說自己多優越,隻“年輕”一項就是底氣。再來,那會兒她從沒想過要靠這種渠道去挑挑揀揀,再被挑挑揀揀。她有老天給她選好的人了,他的出色就證明了她的優秀。
然後呢?“證明”忽然沒有了,又丢了“年輕”一子,滿盤皆輸。女性“年輕”的期限,又偏偏特别短。管你事業、情趣、各方面技能有多強大,沒了“年輕”那個1,其他都是0。不,不止是0,甚至是負,所有你曾經引以爲傲的那些榮譽,都會有一天反過來作爲控訴你的罪狀——你看,她就是因爲太要強了/太工作狂了/太愛玩了/閑白事兒太多了,所以到現在都嫁不出去。
隻要嫁不出去,你就什麽都不是。很尴尬。但是事實。
何況母上說得對,現在還得再加一條——“單親家庭”。
有個男生還不錯。條件尚可,印象也還好。可就是太着急了,剛見了一次面就偷偷跑到單位來送驚喜。
這類橋段許多女孩都挺受用。在學校裏拿蠟燭擺個心,捧着花彈着琴,在女生樓下喊XXX我愛你;上班了,到單位來車接車送,一開後備箱滿是玫瑰,有事沒事溜來送點零食。聽上去是挺美,極大地滿足了女孩的虛榮心。可老娘不是小女孩了,剛見了一兩面就逼宮,這人是不是有點太閑?
勖陽恰好是最受不了不合時宜的“驚喜”那類。按部就班久了,所有的“驚喜”都是驚吓。加之工作是工作,生活是生活,公私不分,驚悚系數又加倍。她委婉地提了兩次,沒有作用,該來還是來,弄得單位保安每次見她都是一臉八卦的表情。後來實在受不了了,挑明說不希望這樣,人家直接認爲她不識擡舉。
原話是,“你家裏這個情況,以後我還得照顧你媽媽,等有了孩子你媽媽也未必能給咱們幫上忙,本來我家裏就不願意。我對你主動點,你還這麽不高興,那我就更要考慮考慮了。”
那就别費心考慮了,白白吧您内,慣不了那毛病。
她不是不能接受對方的挑剔,而是受不了把自己的母親看作累贅和勞動力。因此回家來看到母上充滿期待又不敢多問的眼神,她又忍不住自責。每次沒有好消息,最對不起的就是媽媽。
但要問後悔嗎?不。如果你一早知道結果會是怎樣,何必虛擲大把時間去增加沉沒成本。人生苦短,何苦來。
有時也會禁不住懷疑自己。顯然不是所有女生都是這樣,甚至,大部分女生看來也都不這樣。可爲什麽偏偏她就是這樣呢?難道真的是像那些三姑六婆背地裏說的,心理“有毛病”?
那,怎麽就“病”了呢?
越來越難接受驟然的靠近了。越來越能一眼就看清,那些忽如其來的主動和熱情,到底是出于對她這個人的欣賞,還是出于對她“價值”的評估。
“我見了三個,”勖陽一手托着腮幫子,一手捏着吸管,“那個算好的。另外兩個,一個一聽說我家裏情況,就開始玩手機聊微信耗時間;一個埋怨介紹人怎麽早不說,感謝我的坦誠,覺得我很優秀,然後呢,吹牛倆小時,連杯水都沒給買。還好我有經驗,自己帶了瓶果汁,要不然能把我嗓子幹出煙來。”
任赢赢像聽天方夜譚一般,本來就大的眼睛瞪得像要從臉上突出來,“這都是些什麽玩意兒?你不和我說,我都難以想象,這些男的真的就是活該找不到對象。”
勖陽笑出來,拿吸管戳着杯子裏的冰塊,磕碰出叮叮當當清脆的聲響,“你可别那麽說,人家會反過來說我的。”
任赢赢叫起來,“誰敢說你?誰有資格說你?那是他們瞎了眼,不跟他們成就對了。”
勖陽心想,真不是,現在誰都有資格說我。
“以後這樣的你也别再見了,給自己添堵心,”任赢赢轉了話題,“對了,你那工作室運轉得如何了?小朋友們都還聽話嗎?”
說到這個,頭更疼了。
偏偏這家音樂酒吧這會兒還特别有眼色地換了個大胡子搖滾範兒主唱,嗓音撕裂金屬感,把勖陽複雜難言的心情激得無比沸騰。
“哎呀,”她眼神有點失焦,不遠處舞池裏的五光十色,漸漸虛化成一片模糊的光影,“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和小朋友們有代溝了,怎麽我就感覺溝通那麽費勁呢?也不知道是聽不懂話,還是根本就不想聽。總之每天就是雞同鴨講,磕磕絆絆,我也可以說是很煩躁了。”
缺失時間觀念大概率是西院的傳統。
勖陽自覺已經盡量去适應環境了,隻要不耽誤正事,晚到個十分八分都能忽略不計。但八點半上班,到中午了還發微信說在路上馬上到,這就很有趣了。
細細弱弱楚楚可憐的張曉雯小少女,日日妝發精緻仿佛身後站着一支造型團隊。從勖陽認識她這個人,她就沒有準時到過。今天對象沒法開車送了,明天洗頭發了沒幹透怕感冒了,總之就是每天都有充分的理由遲到。好不容易坐定在工位前,幹十分鍾活兒敷一片面膜,再幹十分鍾下樓拿個外賣。好在近期也沒有什麽要事急活兒,不然真是分分鍾能把勖陽逼得抓狂。
憨态可掬的榮可欣同學呢,人如其名,長了一張可人心的好嘴。他在遲到問題上的表現還算可以,隻是時常失蹤,然後就不定會在哪個辦公室裏聽到他和老同事們聊得正開心,口沫橫飛。沒有錯,老同事們,尤其是各位大姐。榮可欣同學的人氣非常高,堪稱婦女之友,一走出樓道就能聽到有人親親熱熱地招呼可心兒可心兒。輪到幹正事,這家夥可以列舉出來一堆難處,推陳出新,從不重複。所以經常能看到榮可欣翹着腿無所事事刷手機,柯一維一個人悶不做聲幹着兩個人的活兒。
陸靖一當初沒有說錯。在西院,柯一維幹活兒要說第二,沒有人敢認領第一。但他的問題就在于,他太任勞任怨了,也隻會聽令做事情,完全沒有性格和想法可言。這當然是個優點,可也常令人爲難。但總的來說,他已經是團隊裏最省心的一個了。質樸的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早幹完活兒早歇着。
“你也别對他們要求太高,他們畢竟和咱們是兩個年代的人了,慢慢來吧,”任赢赢說,“再說你的那個節奏,一般人也是很難跟上。給他們點時間,也給自己點時間。”
是啊。事業尚還可努力,隻要落力就有收獲,算是成人世界裏最爲公平的事。
相比而言,感情什麽的,虛無缥缈,朝不保夕,就由它去。
勖陽喝得有點上頭,到家倒頭就睡,轉天險些也遲到了。
萬萬沒想到,就是最讓她省心的柯一維,好巧不巧地率先捅出了個簍子。
勖陽的工作室紮營在西院,最開心的是陸靖一。好不容易有了一個單位扶持小團隊,西院扛把子陸總是心心念念想要個機會好好炫一下自家孩子。因而當收到任務安排時,率先挑了個市級會議錄制的任務,撥給了勖陽。
當時工作室成立的時候,勖陽就覺察出來覆蓋範圍非常雜。說是個項目制作小組,實際上沾邊不沾邊的都能指派給他們。比起做項目,倒更像是讓她拉扯幾個孩子弄點活兒幹。
就像這次,其實就是個錄制留檔,基本沒有技術含量可言。無非就是架兩台攝像機把活動全程拍下來,再拍點照片,好歹制作一下,西院能幹這活兒的随便挑挑沒有五十也有十五。
“這可是市級會議,以前去跟拍的都是些大叔大伯,臉又臭活兒又糙;你們這偶像派高顔值的工作室一出現,得多有存在感,”怎奈陸總非常興奮,“你想想,你們先去亮個相,回來再給制作得精緻點,以後他們再有活兒都找咱,績效還不得噌噌漲。”
勖陽無語。這又不是去選秀,還用得着顔值。
領了任務回來開會,可心兒倆眼放光:“勖總,咱們四個人都可以去嗎?”
“對呀,咱們都去。”
“太好了!我還沒去過市級大會呢,”可心兒圓圓的小臉蛋開心得紅撲撲,“這是不是到時候新聞上也會播?搞不好還能拍到咱們的工作狀态呢!”
張曉雯本來沒想到這層,“啊,是嗎?那我得穿件上鏡的衣服,拍出來才好看。”
“停停停,”勖陽哭笑不得,“咱們就是負責去拍的,好嗎?還有,重要場合,非常嚴肅,着裝必須得體。曉雯,你可不要搞事情,萬一到了會場,人家讓你換衣服不就慘了。”
張曉雯扁扁嘴,小聲嘟囔,“那我不想去了。”
“說到着裝,我倒有個提議,”可心兒像個永動機,時刻都在自嗨的狀态,“勖總,咱們幾個人整件隊服吧?你看電競的隊服都特帥特有氣勢,關鍵是有團隊感,一走出去都知道咱們是一夥兒的。”
“可以呀可以呀可以呀!”曉雯子又重啓了。
“不是,知道咱是一夥兒的是要幹嘛?打劫嗎?”眼看畫風就要往不可控制的方向發展,勖陽趕緊把話題拉回來,“隊服的事以後再說。先說這次,我排任務啊,都拿本記下來。然後自己捋捋有什麽問題,趕緊說話。”
“噢。”
這是柯一維同學在長達半小時的小會過程中吱的唯一一聲。
是日,陸靖一特别派了單位的車,送四個人去會場。
他們提早到了一會兒,找好角度,調試機器。雖然還空無一人,也被會場的肅穆莊嚴震懾得有點肝兒顫,連榮可欣都難得地安靜了。
張曉雯拉拉勖陽,“姐,我有點緊張。”
勖陽問:“緊張啥?”
少女煞有介事,“這會場階梯這麽多,還這麽窄,我怕我一會兒摔了。”她是非常認真地在擔心。
勖陽充分理解這種無厘頭的焦慮,“沒事,趁現在沒人,你和可心兒多跑兩趟踩踩點兒,熟悉了就不緊張了。”
她把非常想上鏡的榮可欣派去錄動态,特意穿得斯文淑女的張曉雯負責拍圖。團隊的内涵擔當柯一維同學,被安排在靜态機位,配合他天生JPG格式的氣質。
兩位活躍分子蹦蹦跳跳地去踩點兒了。勖陽去和以前就認識的會場負責人打了個招呼,正寒暄着,一擡頭,忽然就覺得柯一維一個人站在攝像機架子旁邊的身影有點孤單。
她也是個安靜的人,習慣在獨處的時候觸碰、穩定自己。多年來日日與舞台聚光燈打交道,明确不容偏差的定位,寫好的台本,編好的串詞,精準的表情,上一句結束,下一句立即對接,設計好的環節無懈可擊——完美的表演看得多了,越發本能地想要後退,保持距離。
每天都在虛假的繁華熱鬧當中,她用獨處來維持清醒,保持警惕,與一切的不真實盡可能地泾渭分明。
而相對要付出的代價,就是孤單。
孤單的人小心翼翼伸着觸角,總是能敏銳地感應到另外一個孤單。
勖陽站到柯一維旁邊。她自覺有責任去照顧自己的每一位夥伴。
“機器沒問題吧?”她踮起腳去看取景器,随口找個話題,“這個角度可以嗎?”
柯一維沉默了片刻。
“有,”他說,“電池沒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