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以爲這又是一個打着呵欠耗點兒下班的黃昏。
像平常一樣,柯一維捏着小茶壺溜達到窗邊,打算喝完這最後一泡就收工回家。
他漫無目的地往樓下一掃,居然就目睹了一起慘案的發生。
一個抱着台黑色單反的女孩兒,正在踢他車的後輪。
柯一維心髒一擰,把一聲卧槽生生咽了回去。
這個點兒能在院兒裏出現的隻能是同事,傻子都知道不能輕易和同事吼叫。
況且還是個女的。
柯一維腦子迅速一轉,确信最近沒得罪哪位大姐。忍着心絞痛再看看,好在大姐沒真落實在輪毂上,看上去兇猛,着力倒有限,踢了兩腳便不踢了,擡起爪子沖着車窗左右開弓扇了兩記空氣,又補一腳,走了。
全過程不過一分鍾,快得都沒來得及掏手機拍下犯罪現場。
柯一維追悔莫及。
怪他自己。上班有個五六年了,同事都還認不全。當然,他主要是沒在這些事上用過心。
“诶诶,還沒到點兒呢!你現在就走不得被記早退啊?”蘇忠義沖他喊。
“早點下去挪個車。”
蘇忠義揉揉圓鼓鼓的肚子,嘟囔,“就你停的那地兒,能有第二輛車樂意待才怪了。”
桃花從開滿枝頭到謝落遍地,也不過短短的幾天。花瓣落盡,楊柳抽枝。春天或許會遲到,但永遠不會缺席。
東西兩院平時分開辦公,每兩個月的例行會議集中召開。
勖陽掃了輛小藍車,吭哧吭哧騎到東院。二十分鍾也不長,但也足以被四月春風的青龍偃月刀削得一片淩亂。
任赢赢看着她就樂,“你這是風風火火闖九州啊,看來在甯古塔過的是激情燃燒的日子。”
勖陽白她一眼。
體制内單位的大例會也就是那麽回事。會上慷慨激昂,會下是大型見面會雲現場。隻要别打呼噜,手機識相地轉震,會議不會議的基本就随它去。
任赢赢發過來一堆代購圖片:促銷,秒殺,買不買?
勖陽:沒錢,不買。
任赢赢:你還沒錢?你掙那麽多錢留着幹嘛啊?
勖陽:存着養老。
任赢赢:……
任赢赢:大姐姐,誇張了。
任赢赢:下班幹嘛去?很久沒喝酒了,走一個呗?
勖陽:孝期裏戒酒。一會兒我還得去找王太妃請個安。
王太妃就是王喜悅。
眉心已經深刻着個“川”字的太妃,打量着她,又深刻地皺了皺眉,決定還是先說正事。
“在西院适應得怎麽樣?”
“還可以,領導。”
“那邊的節奏比咱們慢點,我覺得比較适合你現在的狀态。讓你去西院,也是考慮到不少現實的原因,領導們也是擔心你家裏負擔太重了。”
勖陽在心裏哼了一聲。倒是用不着每次都要先用找補來作爲開場。
“上次你撰稿的那篇文我看了,果然一出手就不一般,是咱東院出身的風格。”
“跟着領導學習的。”
“其實你在那邊管的那一攤兒呢,本來想給你組織個團隊,就跟着你在那邊,你會更得心應手一些,也不會太累;不過你也知道,現在人手緊張,一時也很難把成員落實下來。好在咱勖總本身以一當十,能力全面,你先自己擋一陣兒,我慢慢幫你留意着,最多不過一個月,團隊就能立起個兒來了。”
勖陽心裏哼了第二聲。
王喜悅的手機響了。她示意勖陽稍候,接了電話。
“哎婷婷,你那邊還順利嗎?”
勖陽一陣胃酸。
去西院後,夏婷主動向太妃要求把勖陽的部分策劃和現場任務接了過來。她一直就在躍躍欲試,勖陽早就知道。
大多數單位,員工主要分爲兩類。一部分是面子,負責開花添彩;一部分是裏子,負責耕耘澆灌。裏子埋頭翻地,澆水施肥,開了花結了果,交到面子手裏。雖說工作無高下之分,但到底外界記得住的,都是抛頭露面歡歌笑語的面子。
夏婷就是那個面子。台前出身,有臉有胸有腰有屁股,會笑會鬧會哭會來事兒,大小活動首席出鏡都是她。不過能報幕,不代表能主持。台前久了,想往幕後轉,一部分是順應趨勢,一部分是爲鍍點金攢點業績好評職稱,實現職業生涯的圓滿。
誰都不傻,誰都知道色衰愛弛,能攥在手裏的才是最實在的東西。站在台上的那位再靈,少了台下面的那些人,哪怕沒人給寫串詞兒,那也是個零。夏婷知道自己還沒到能面面俱到的程度,所以分外想要盡快證明自己。
在勖陽這種首席裏子看來,那都是赤裸裸的功利之心。用你動機不純的玩票行爲,去挑戰别人吃飯的本事,可笑嗎?
“啊,行,那我把小于調過去吧,幫你弄弄布景服裝什麽的,你有什麽需要就告訴她,”王喜悅看看旁邊靜默不語的勖陽,語氣忽然興奮起來,“你需要誰幫你看看排練嗎?彩排效果什麽的……咱們有人……喔,好,那你先自己練着,需要什麽幫助再說。”
勖陽知道王喜悅的意思。立刻機械地換上一副非常禮貌的笑容,仿佛按下一個靈敏的按鍵,“變臉”。
太妃真是想多了。夏婷才不會容許别人插一手分走自己一杯羹呢。
她勖總才不會巴巴地送上門去給别人錦上添花呢。
并不是裏子都看不起面子,而是她這個“裏子”,分外地看不上夏婷那個“面子”。
王喜悅全然不知勖陽這會兒心裏有多少匹神獸烏泱泱跑過去又跑回來。
“那一部分工作,之前一直都是交給蘇忠義的。你沒什麽事的時候,可以去找他聊聊,應該會有助益。我也跟他打過招呼了,他知道這事。不過你也知道,他有他自己的問題,而且你負責的範圍要大得多,總之你就是什麽呢,嗯,取其精華吧。”
勖陽點點頭,“好的,領導。”
王喜悅把寫滿了各種日程安排注意事項的筆記本往邊上一推,“好,正事說完了,現在咱們來說點私事。”
一聽說私事,勖陽就本能地抗拒。
雖然太妃關心的無非就是些老套路。身體如何,老娘怎樣,心态調整,情緒控制。當然這特殊時期,繞過了感情問題。可對于這會兒渾身神經線都暴露在外的勖陽來說,私事就是私事,私事屬于私人。你可以問,但怎麽說、說多少,在我。最好别問,問就是一切都好。
許是勖陽不怎麽熱情的态度讓王太妃不太爽。王喜悅以一種挑剔的目光,從上到下掃視打量着她,“唉,其實你吧,也不能總是這樣。日子總得過,心态總得積極陽光點,誰不都得經曆這一關?化化妝,做個頭發,跟大家出去玩玩,别總是這個樣子。你說你這個樣子,給誰看?給伯母看?給同事們看?哎呀,你這樣是讓關心你的人看了更傷心嘛。”
勖陽聽得很不舒服,好像尖利指甲慢慢劃過黑闆發出的那種凄厲聲,剌得五髒六腑都那麽不是味道。
這段話如果轉成文字,貌似沒什麽理可挑。但加上王喜悅的神情語氣,就演繹出了另外一種效果。那種效果,叫做“傲慢”。
人家是在說,你差不多就得了,爹死了了不起啊?沒人愛看你那把臉兒,趕緊穿紅戴綠,笑一個給本宮開心開心。
勖陽很想說領導您怕不是忘了您也曾經素顔守孝三個月,想了想還是又按下了“變臉”鍵,“知道了領導,放心吧領導。”
她知道她這種沒有溫度的禮貌對于王喜悅這樣的人來說很紮心,也很噎人。她的潛台詞,客客氣氣,明明白白——關你屁事。
她實在給不了太妃想要的效果,給不了,也不想給。
這兩個多月以來,勖陽的人生态度就是四個字:愛咋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