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倒退個四五年——哪怕倒退個半年,被調去“西院”辦公這事,簡直得是勖陽職業生涯中的奇恥大辱,無異于被遠放了甯古塔,再加個駐守皇陵不得返京。
半年都說多了。一夜之間都足以發生太多事,改變一個人的生活軌迹。人生,無常是常态。時刻在發生不可預測的變化,接受并适應那些變化,才是活着的日常。
現在勖陽想要的,隻有安靜。
陸靖一說:“西院别的優點沒有,就是安靜。”
确實。相對于每層樓樓道裏一天到晚絡繹不絕噼裏啪啦的跑動聲,催促交稿截稿校對核實的吆喝聲,各種大中小型機器拖拖拉拉吱吱呀呀,各種稀奇古怪的手機鈴聲——充斥着每一天的緊張嘈雜,西院簡直是一片沉寂,連鞋跟敲擊地闆的聲音都仿佛格外失禮。
勖陽不太自然地放輕了腳步,顯得自己沒那麽擾民。
“咱這兒不比東院。這邊事少,多少年沒裝修了,設備也隻是基本配置,有啥露臉的機會落不到咱們這邊來。大夥也都挺踏實的,該幹啥就幹啥,讓幹啥就幹啥,你慢慢就熟悉了。”
勖陽聽懂了陸靖一的意思。該幹啥就幹啥,不該自己幹的也不會多幹;讓幹啥就幹啥,隻要沒讓幹,該幹的也當沒看見。
陸靖一帶着勖陽上了四樓,“喏,你就在這兒辦公。鑰匙傳達室有一套,你自己留一套。你先自己清靜幾天,後面我還得再做安排。”
“好的,受累了陸老師。”
“王喜悅跟我打了個招呼,說那邊還會随時叫你回去搭把手,搞不好後面你總要兩頭跑,”陸靖一看着勖陽把背包放下,食指輕輕抹了抹桌子,“昨天通知你要來,我就叫人打掃過了——我多嘴說一句,你就是提前銷假了,也沒有怼章捷,今天你也會到這裏來的。這個結果不會有變化,時間早晚而已,你心裏有個數吧。”
陸靖一曾經帶過勖陽兩年,手把手扶着她做出了幾個新策劃。當初忽然調至西院,也引發了好一陣子議論。
她說話,勖陽聽得進去。
“您放心吧陸老師。我現在沒那麽介意他們的心思,在哪兒幹活兒不是幹,”勖陽手指仍然一下下劃着桌面,“咱這兒至少落個清靜,也還好是跟着您,挺好的。”
陸靖一點點頭:“你要真能這麽想,我就放心了。”
其他不提,“你自己歇會兒吧,咱這邊沒有急事,不必爲難自己。”就走了。
返崗這幾天,日日要真誠地應酬各路安慰。内裏已經崩塌成一片碎石砂礫,還要拎起自己堆出笑容若無其事,迅速歸置出一副堅韌不摧的強硬外殼,最心力交瘁不過如此。
陸靖一離異多年,獨自把女兒撫養成人,見慣風雨,知道人在背負極大壓力時,但凡打擾,皆爲負擔。
這辦公室位于頂樓,視野開闊,正對着院裏幾個球場。三五張桌子,一排鐵皮櫃子,想必在她入駐之前或以後,都是一個群居空間。不大,但規整。唯一的不足是朝陰,一天裏也就下午能享受倆小時的陽光,夏暖冬涼。
在東院十幾個人擠一個辦公室,伸個懶腰都怕碰着鄰居。
勖陽給自己沏了杯茶,給任赢赢回了個信息,站在窗前望了會兒天。
——雲彩真的在動啊。
西院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安靜的。
多數年輕人不願意主動到西院來。人員構成平均年齡三十五,這些年來,更有上升的趨勢。保溫杯裏泡枸杞的中年人們,養生爲主,拼搏爲輔,連大聲說笑都嫌耗神。凡有空閑,甯願補覺。多說話不行,傷氣。
西院分管初級階段的案頭工作、資料保管,無關緊要的音視頻錄制,時間和重要程度上都寬松得很。勖陽在樓道裏溜達,路過一間間辦公室,經常能看到同事在就着半室陽光侍弄花草,緩緩翻動報紙,許久都不動一頁。
這是她不熟悉的另外一種生活。
節奏猛然放緩下來,也是需要适應的。不過到底由儉入奢易,至少按時上下班的感覺還是很好的。
幾天下來,老媽做晚飯的時間都一再往前調整。
任赢赢發信息來慰問:“嬛嬛,甯古塔的日子如何?”
“還在觀望階段,”勖陽一手撸着眯眼倚在身上的狗子,一手端着手機發語音,“要是你到西院來,你也會奇怪在咱們單位居然還能過上按時上班到點下班中間午睡有時散步的日子。我這觀察了幾天了,我就想知道這到底是常态呢,還是這邊工作效率奇高,能有那麽多時間休息?”
任赢赢切了一聲,“你以爲是個人都像你一樣勞碌命呢?那邊向來如此,根本用不着觀望。一聽就是你那破爛攤子還沒正式上手,你還沒接觸到社會現實啊小姐姐。”
勖陽苦笑,“是啊,别說攤子了,我手上人都還沒湊齊。今天這個請幾天假,明天那個請幾天假,我這攤兒不知道啥時候能開張。”
“是吧?可惡就可惡在,忙的忙死閑的閑死,可大家還拿同一份工資,上下浮動能有多少?真是沒處說理去。”
事實總是令人頹然。苦苦經營,奮發向上,在這地方也就落了個名聲好聽,出身漂亮。
老媽躊躇了幾日,終于磨磨唧唧問她:“陽,你是不是被單位降職了?”
“啊?”勖陽忙給老母親寬心,“沒有沒有,我就是換了個地方辦公,還自己帶了一個小組呢,比起原來是升職了才對。你甭瞎琢磨,過幾天上軌道了就忙起來了。”
“那就好。你可打起精神好好幹啊,别讓人家覺得咱這就站不起來了,被人看不起。”
勖陽拍拍臉,讓自己清醒清醒。
她對自己說,這是溫水煮青蛙。勖陽,你不要沉淪了,放縱自己就是一瞬間的事,可怕的就是這種被動的憊懶。
你不能就此消沉,給爸爸丢臉。
但很快,又一個聲音悄然嗫嚅着:但這又有什麽不好呢?勖陽,你已經35歲了。35歲在這個行業,在幕前蹦哒已經尴尬了。何妨就此沉下去,沉入人群中。??
我已經很累了。我隻想休息。
狗子忽然擡頭去舔舔她臉頰。她才發覺已是滿臉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