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昌祁就像沒聽到她的話,目光迷離,像是說着極其久遠的故事,“阿梅,我記得那次受傷迷了路,已經數不清翻過了多少座山,穿過了多少叢林。餓了吃的什麽果,渴了喝的什麽水,那些都已經記不清了。但我卻記起了我跌進水裏覺得快要死的那一刹那,恍惚看見一個穿着藍底紅花衣裳的女子把我扶了起來,流着眼淚幫我洗傷口,包傷口,還輕聲安慰我,聲音柔得就像小時候奶娘給我唱過的催眠曲兒。然後她又把我安置在山内一個獵人臨時住的破屋内,她從家裏拿饅頭給我吃,幫我買藥熬藥,後來我知道那個女子叫阿梅,家就住在山底下。一次她給我送吃食的時候被幾個婦人看到,她的名聲就毀了,當她不顧家庭反對義無反顧地嫁給我時,我記得我對天發誓要一輩子對她好。”聲音有了些溫度,也不再清朗得如秋夜裏的山風。
林昌祁的眼睛又重新回到江又梅身上,眼眶也有些紅了,聲音更加炙熱了些,“阿梅,這些情景近一年來段段續續時常出現在我的夢裏。我記得我傷好以後,我們就到遠離村裏的南靈山邊修了房子,雖然隻是個茅草屋,但你笑得好開心。那時的你特别愛笑,一笑眼睛彎得像月牙,嘴角還有兩個小梨窩。每當我從山上打獵回來。隻要看見你在院門口笑着沖我招手,喊着大郎哥,我所有的勞累就都沒有了。我感覺得到那半年是我這二十幾年裏最輕松快樂的日子。”
江又梅把臉轉向了窗外。眼淚又無聲地滑落下來,那可憐的女子。如果還活着該多好,讓她聽聽想得發瘋的夫君還記得他們曾經的美好歲月。可她并不是她呀,林昌祁的溫言軟語讓她感動,卻産生不了共鳴。
“那又怎樣呢?那都是七、八年前的事情了,都過了這些年,早已經物是人非。”江又梅擦了擦眼淚說,“再說,你家的人都恨我。瞧不上我,我們強在一起也隻有痛苦啊。”
林昌祁說道,“我知道我的家人現在對你有誤會,但日久見人心,等日子長了他們了解你了就會接受你的。而且,我家是我爺爺作主,我爺爺喜歡你。過幾天他老人家就跟你們去南山居生活,我也想調去金州府,這樣我們就離得近些,也方便照顧爺爺和你們母子兩個。跟我的家人也離得遠。”
兩人的談話本來已經趨于平和,可一提那老頭子又把江又梅的氣提了起來,“你爺爺喜歡我?你在說笑話咧。那老頭拿着我家人的命喊打喊殺。要多可恨有多可恨。林昌祁,你也記得我爲了救你受了多少苦,對吧?既然都記起來了,那你就當報我的救命之恩,放我和我兒子走吧。”
“你爲什麽一定要離開我?我該說的都說了,該求的也求了。長這麽大,我就從來沒有這樣低聲下氣過。那姓陳的就那樣好,讓你不顧我們從前的情份,不顧我和念兒骨肉相離?”林昌祁也有些生氣了。聲音又恢複了原來的清朗。
江又梅流着眼淚苦苦懇求了兩刻鍾,林昌祁依然闆着臉咬死不松口。
江又梅看求他無望。也不哭了,擡頭咬牙切齒地說道。“我不知道你們爲什麽一定要把我留在林家,既然硬要将我們湊成堆,那咱們也隻有光屁股推磨——轉圈丢人了,你家不怕那咱們就走着瞧。還有,你家老爺子一定要跟我去南山居,去就是了,不爽快了别說我折騰人。”說完牽着小包子走出了門。
聽見門嘭地響了一聲,林昌祁才反應過來,紅着臉想,這婦人還真敢說,怪不得把奶奶氣得差點閉過氣去。雖然自己和她當了半年的夫妻,但已經有這麽多年沒見面了,怎麽竟敢把光着那什麽随便說出來呀。
林昌祁回府後直接去了老爺子院子。
“怎麽樣?”老爺子問。
“怨念尤深。”林昌祁無奈地說。
老爺子歎了口氣說,“唉,想我活了這麽大把年紀,戎馬半生,殺人無數,做的狠事數都數不過來,可數這件事做得最缺德,也最心虛。念兒他娘對你和咱們家有大恩,我卻使盡手段脅迫于她。她雖然聰慧,卻還是太稚嫩,攻心戰術打不赢我,被吓得不輕。”
“爺爺,這件事您應該等到我回來再定的。”林昌祁不贊同地說。
“我等你回來?那彎子可要繞大了。這次念兒娘吃虧就是吃在太急躁,看到念兒被打傷就急急忙忙地跑來,沒有考慮好該怎樣對付對手。攻心爲上,攻城爲下。我是連吓唬帶威脅,把她的心理防線擊破了,兩個多時辰仗就打羸了。否則,她要知道你對她狠不下心來,咬死不當你媳婦,江家咱們肯定不能動,陳家就要受點苦頭了。這樣,她的怨恨會更深。”
“可我還是覺得您有些話說得太狠,阿梅,就是念兒他娘現如今對咱們的積怨太深。”林昌祁還是有些怪老爺子的,這是他第一次明着埋怨老爺子。
“哼,婦人之仁。如果好好說她能妥協嗎?林黑子說她和那姓陳的好得緊,隔幾天就寫信帶東西,爲了能嫁給姓陳的,把念兒都痛打了一頓。她這次來家裏不顧形像撒潑耍橫就是打着不想給咱林家當媳婦的主意。不過,這孩子還算是精明,竟然想出了析産别居這一招。還寫了那麽多的條條框框,江曉岚那老小子可是看夠了咱們家的笑話。”林老爺子搖頭說道。
林昌祁一聽這話,把那姓陳的更是恨上了,咬牙切齒地說道,“那姓陳的我見過,也不知道怎麽就把她迷得這麽死心踏地。”
老爺子不認同地擺擺手,“她也不知道那個所謂的林大郎沒死。寡婦想再嫁,也在情理之中。隻要念兒娘斷了跟那姓陳的念想,以後碰到那姓陳的,也不要爲難爲他。我曆來就教導你們,不許欺壓良民,不許與民争利。這條給我記住了。”看到林昌祁點頭,又接着說,“其實,念兒娘如果隻是一個普通的婦人,她要是實在不想進咱林家門,我不僅要成全她,還會送她一筆豐厚的嫁妝。”
這話林昌祁可不愛聽,心想我兒子的娘,咋是你能成全的,于是不高興地說道,“爺爺這話可不對,我媳婦的去與留當然是我說了算。不管她普通不普通,我都不會放她走。”
老爺子不贊同地說,“你就是容易感情用事,凡事要講利與弊。若念兒他娘不能爲咱們所用,讓一個怨婦待在你面前幹啥?天下女人有的是,再找個心悅你的就是了。但她畢竟不是普通婦人,就是再埋怨咱們,也得給她留住了。我做這些,也是爲了咱們這個家着想啊。咱們家現在太繁盛了,須知月盈則虧,後面的日子咱們該蟄伏了。而南山居就是咱們的蟄伏之地,瑞虎落腳的地方,就是咱們的根。現在皇上雖然年富力強,可朝中奪嫡的苗頭已然初顯。太子是元後的兒子,雖得皇上寵愛,但王皇後的二皇子、周貴妃的四皇子都不甘人下。我跟你交個底,這三位我一個都不看好。建仁帝比那二位先帝睿智得多,心胸才智可與高祖帝比肩,由不得他們在底下耍着小動作。他們的外家竟還不知死活的多次拉攏于我,我也不耐在這裏和他們虛與委蛇,趁此機會回鄉下去。你也遠離京城任職,我會逐漸地把我手裏的人脈都交與你。”
林昌祁有些吃驚,原來老爺子還打着這個主意,“爺爺,你的人脈直接交給我好像不太好吧,應該先交給我爹的。”
“你父親别人都看着的,他有了風吹草動,不說皇上,就是那幾家也盯得緊。我已經給他寫了信,他一回京就會把實缺辭了,他目前的威信還不足以沒了實權還能調動軍隊,由他在京裏把這個侯府守着,那些人也不會再打咱家的主意。而且,皇上看在他大敗撻子又全數上交了軍權的份上,也會讓他們的日子好過。等到朝中大勢初定,你的羽翼已豐,念兒也長大了。再由你們擁戴新帝,繼續咱們林家的輝煌。念兒娘也絕對不像表面這樣簡單,她有本事把瑞虎留在他家爲她所用,有血妖紅磨這種神藥,還有能治我這種病的草藥,聽林黑子的說法那南靈山千年泉水也不是誰都能弄到的。還不止這些,她能做出彌猴獻桃那樣精美的蛋糕,能設計出這麽實用又美觀的軍靴,還能教出念兒那樣聰明的孩子,足以看出她不是簡單的婦人。我這次用盡了手段把她強留在了咱們林家,哪怕析産别居,那也是咱們林家的媳婦。你不要像他們那樣短視,這個媳婦必須得留住了。”
林昌祁點點頭說道,“知道了,無論從家族的利益考慮,還是從本心來說,我都不會放棄他們母子兩個。不過,之前咱們做的事情有些狠辣,想把他們的心重新收擾來怕是不容易。”說完竟不自主地紅了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