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抹笑容是爲了那個他最得意的學生而露出來的,爲這個學生能夠做到這樣的事情而驕傲,爲她能夠讓經濟學的力量凸顯出來,從而讓整個老滕樹學院都開始關注經濟系感到無比的驕傲!
但是,這樣的笑容也僅僅是那麽一瞬間。
在那笑容之後,他所展現出來的卻是爲那個孩子的那種堅決而感到痛惜與無奈。
她可以提出自己的理論,可以展現出自己的所思所想。當然,那些理論和所思所想最好能夠形成論文,能夠成爲一份偉大書籍的一部分。
而最最不應該的,則是将這些理論付諸實踐,在現實世界中展現出來。
最起碼……不應該在藍灣帝國的領土之内展現出來。
此時,這位老師慢慢地擡起頭來。
他臉上的表情流露出些許的悲傷。
現在,他已經知道,自己的這個學生在某些方面已經徹徹底底地超越了自己。
學生超越老師,是一件能夠讓老師感到無比驕傲的事情。
但讓這位老師的心無比絞痛的地方則在于,接下來的他必須要親手碾碎這個超越自己的學生……不管是從理論,精神,還是生命的程度上,都必須一起碾碎……
淚水開始凝聚在這位教書匠的眼眶之中。但他卻在自己的臉被面前的帝皇完全看到之前立刻擦拭掉,重新擡起頭來。
在這位帝皇的允許之下,他緩緩起身,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之後,終于開始闡述自己在這次的事件中所領悟到的理論。
“陛下,請允許我請教您一個問題。”
猛浪點點頭,用自己的休養來掩蓋住自己的怒火:“你問吧。”
康納說道:“請問,您對于帝國的金錢,究竟是如何去理解的?”
猛浪捏着下巴想了想,他并沒有因爲眼前這個卑微的臣子問出這麽一個簡單容易的問題而感到驚訝或是憤怒,而是仔仔細細地思考了許久之後,才開口說道——
“最簡單的理解,這是一種可以用來購買東西的東西。有錢,才能夠買東西。然後,要想盡辦法讓國庫的财政保持一種正增長。不能讓國庫空虛。”
康納輕輕點了點頭,說道:“您理解的沒有錯。但是,對于金錢的意義,從不同的角度看過去,可以有不同的理解角度。”
猛浪的身子略微向前傾斜,問道:“那,從另一個角度來理解,金錢這東西,又是什麽呢?”
這位教書匠緩緩道:“對于沒有受過經濟學訓練的人來說,總會覺得錢這種東西越多越好。最好自己的家裏充滿了錢,富可敵國這種話,說的就是這種有錢到極限的最高地步。”
“但是,對于我們這些受過經濟學訓練的人來說,金錢這種東西,在某種情況下并非是越多越好。甚至有的時候,我們甚至不能夠要求自己的财政情況爲‘盈餘’,甚至有的時候,我們賬目上的‘欠款’越多,反而是一件更加讓我們安心的事情。”
這樣的理論提出也着實讓猛浪愣了一下,他捏着下巴努力思考了片刻之後,随即就搖了搖頭,放棄地說道:“很顯然,我無法理解。”
康納低頭說道:“如果我接下來的解說能夠讓陛下您理解的話,我希望,今後能夠增加老滕樹學院中對于經濟系的資金投入。當然,這隻是我一個小小的教書匠的請求,并不是什麽威脅。”
猛浪想了想後說道:“帝國的經濟狀況現在并不是非常樂觀,我們需要大量的戰士和魔法師。如果你的理論不能夠讓我信服的話,那麽接下來,老滕樹學院恐怕也就不需要什麽經濟系了。”
這句話,猛浪說的并不由衷。
老滕樹三大派系中,經濟系一直都比不上武鬥系和魔法系這一點他當然十分清楚,一直以來,甚至是打從帝國建立以來就是如此。經濟系隻不過是一個用來培養那些負責做雜活的行政人員的地方,各種亂七八糟的學科隻要無助于提升士兵的戰鬥力都可以扔到這個系統裏面。
用一種粗淺的話來說,經濟系裏面培養的人隻要學會基本的算術就行了,這可以幫助那些騎士老爺和尊貴的魔法師們知道自己今天又賺了多少錢,擁有了多少的房産和田地。
但是,這樣的情況在愛麗兒·加西亞這個異端出現之後,猛浪對經濟系的感覺已經不再是輕視,而是無比的重視!
隻是這種重視來自于無法掌控,來自于不理解,更來自于未知。
人對于自己不理解,無法掌控的東西往往都抱有仇恨的感情。如果猛浪面對的是一個比自己強大很多的戰士或是魔法師,那麽他就會去想辦法變成更強大的劍客!
但經過這一年多與愛麗兒·加西亞的對峙,他隻感到在面對這個可怕敵人的時候自己竟然完全不知道應該從哪方面去用力!
這樣的人……如果從老滕樹裏面再出一個該怎麽辦?
對于一個自己完全不了解的敵人,即使自己變得更強又能夠怎麽應對?
所以,猛浪的第一反應就是要立刻廢除掉整個老滕樹學院的經濟系,讓這個學校從此變成一座專門用來培養強大的戰士與魔法師的專門學校!
可是,在另外一方面……
他卻是真心渴望能夠獲得這樣的力量。
隻不過,那些知識不再能夠如同往常一樣,随随便便地就教授給任何一個人。
而必須經過自己的同意,得到自己的允許之後,一些對于自己絕對忠誠的人才有可能學習這些可怕的知識……爲此,他甚至可以投入非常大的資金。
隻是現在,猛浪必須要用這樣冷酷的言辭讓面前這個教書匠明白,他的話語舉足輕重,最好想清楚了再說。
康納的身體随之顫抖了一下,但随後他就冷靜下來,一邊思索,一邊繼續說道——
“陛下,金錢的基本功能,之前您應該已經聽我聊過。雖然說是金錢,但是金錢本身就是一種貨物。”
“在遠古的時代,比起封魔戰争更加遠古的時代開始,人們之間如果想要得到某樣東西,除了使用非和平的搶劫偷竊之外,和平的方式,就是一種以物易物,被我們後來稱之爲‘貿易’的形式。”
“以物易物,就是貿易,就是經濟。交易的雙方如果恰好擁有對方所擁有的東西,雙方估價覺得對雙方都公平合适之後,就可以進行交換。”
“可是,随着貿易的發展,單純的以物易物就會變得非常的不方便。并不一定說對方都恰好有你所需要的東西。在這種情況之下,很多人都開始默認某些‘物品’擁有可以公平兌換其他人手中物品的價值。這種物品的價格恒定,對每個人都有用,由此一來,貨币這種東西,就随之出現了。”
“經曆了漫長的發展之後,每個國家都會鑄造屬于自己的貨币,然後用貨币進行交易兌換,促進經濟的發展。”
“所以,貨币的本質就是一種貨物,一種誰都需要的貨物。可是,這樣一來就會産生另外一個問題——誰規定,這種貨物就一定是每個人都需要的呢?”
“陛下,要解決這個問題,就需要讨論國家,讨論您這位皇帝,以及帝國的由來。但是這樣的話就會顯得太過啰嗦,我們就簡單一點,就講最重要的部分。”
“簡單來說,就是帝國使用自己的力量,爲這種貨币進行背書。帝國承認民間使用這種貨币,可以用來向帝國折抵稅款。如果不使用這種貨物,那麽國家就不承認對方繳納了稅收。如果使用其他的貨币,那麽帝國就會認爲這不合法,甚至會使用武力進行驅逐。”
“因爲稅收,所以民間就認可了這種名爲貨币的貨物是每個人都會使用的,合法的貨币。其根本原因,就是帝國爲這種貨币進行了背書。”
“那麽換句話說,如果這種貨币不再得到帝國的承認或是背書的話,那麽不管是積累了多大的财富,是不是在家裏把金币堆成了山,那都會在瞬間變成窮光蛋。那些貨币就會變得一文不值,就隻是一些不體現價值的金屬而已。”
“因此,一個國家……或者說一個地區,真正所需要的往往并不一定是國庫内堆滿了金币。因爲隻要帝國願意爲某種貨币進行背書,而民間認可了這種背書之後,那麽哪怕這個帝國的國庫之内空空蕩蕩,帝國都可以繼續存在下去,經濟系統都能夠繼續持續下去。”
聽到這裏,猛浪的臉上明顯流露出些許不太理解的概念。他伸出手讓康納暫時先停一下,自己則是低頭思索,片刻之後,他還是搖了搖頭,說道:“能不能說的更加詳細一點?我還是不能理解。不管怎麽樣,我也算是知曉一些曆史,我的老師在我還是皇儲的時候就曾經教導過我,曆史上許許多多的帝國之所以崩潰毀滅,有很多很多的原因,但是沒錢都會在這其中占據一席之地。怎麽……在你說來,國家沒錢都沒關系?這聽起來簡直就是反常識啊?”
康納略帶凄慘地笑了一下,緩緩說道:“陛下,我們這種學經濟的,學到後面往往都會出現很多反常識的理論。”
“沒錯,對于普通人來說,沒錢當然不是一件好事。可是您可不是普通人,您所掌控的也不是一個普通家庭的财政,而是一個國家,一個偉大的帝國!”
“說的更加簡單一點,哪怕今天您把整個帝國内的所有錢全都花出去,買下大量的沒用的古董或是稀奇玩具,讓國庫内變得空空蕩蕩之後,那麽到了明天,您隻要拿着手中随便撿來的一根木頭,用筆在這木頭上寫下價值一萬枚金币,那麽這根木頭就會立刻變成一萬枚金币。您用這根木頭去購買一萬枚金币等價的糧食,您依然可以買到。”
“爲什麽?因爲您爲這一萬枚金币進行了背書。如果别人不承認這根木頭價值一萬枚金币,那麽您就會用您的軍隊攻擊他,如果在民間的商貿交易活動中其他人不承認這跟木頭價值一萬枚金币,您就可以把他關進監獄。”
“同樣的,您也允許某人用這根木頭來向您繳稅,您在收取了這根木頭的稅款之後更是可以随手扔進旁邊的筆錄裏面當柴火。如此一來,您明白了嗎?”
猛浪輕輕點了點頭,說道:“到這裏我明白了,可是……這真的沒關系嗎?”
康納笑道:“之前,包括我們帝國在内,整個黃金大陸都把金銀銅鐵當成貨币的材料的原因,就是因爲這些金屬的數量相對來說比較稀少。而且黃金,金燦燦的,每個人都喜歡,每個人都想要,這種貴重金屬不會賣不出去,所以大陸上的帝國才會大範圍采用黃金等金屬來充當貨币。”
“而之所以會産生國庫空虛的狀态,很大程度上的理由就是這些貴重金屬本身的數量不足,由此而引發皇室沒錢這種現在看起來簡直是一個笑話的事情。”
“所以,隻要把心打開,像是我的那個學生一樣,願意爲一張紙背書,那麽那張紙自然就成了可以用來交易的貨币。由此一來,至少從理論上來說,國庫将會再也沒有空虛的可能性。因爲哪怕是再怎麽巨大的國庫,您都可以寫一張紙,上面注明那張紙價值一百萬枚金币放在庫房裏面,您的國庫就會瞬間多出了一百萬枚金币。”
猛浪思索片刻之後,終于點了點頭,說道:“這方面我算是暫時理解了。那麽之後呢?我還是無法理解國庫即便是負債狀态也沒關系究竟是個什麽狀态?如果負債也沒事的話,其他國家爲什麽會崩潰?這和愛麗兒對我展開的金融攻擊又是怎麽一回事?”
康納看着面前這位皇帝,聽着他的提問,就像是在教導一個非常好學的學生。
這樣的學生……以前也曾經有一個。她總是會有各種各樣的問題,總是想要知道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理論,對于經濟的求學理念已經遠遠地超出了一個想要當一個小老闆學會算賬的那種階段。
而現在,康納知道自己要教導的下一個學生卻是這位皇帝,而這位皇帝想要做的,卻是和自己之前的那個學生展開金融上面的厮殺……
帶着一抹苦悶,康納這才繼續說了下去——
“正如同我剛才所說的那樣,金錢并不重要,身爲皇帝的你随時随地可以制作出成百上千萬的金币。真正重要的是皇室對于這種貨币的背書。”
“那麽,爲什麽負債也沒關系呢?那就要和這種背書以及那種并非金屬貨币之間的關系産生聯系了。在這裏,我們實際上需要理解一下另外一個可能……依然非常反直覺的理論。那就是……稅收,對于一個國家來說,其實也并不重要。”
有了剛才的驚訝,猛浪原本以爲自己已經做好了充分的思想準備。
可是現在,他卻還是被眼前這個教書匠那種異想天開,天馬行空的理論給震懾到了。
不過,他還是保持住了自己的涵養,僅僅是在調整了幾下呼吸之後,猛浪就恢複了那種鎮定的神情,問道——
“稅收……也不重要?你詳細解釋一下吧。”
康納看猛浪的眼神從剛才的震驚,在極短的時間内就恢複平靜,心中不由得感歎這位皇帝真的是一位非常好學,并且非常善于控制自己感情的皇帝。
如果生在一個藍灣帝國還在穩步發展的時期的話,這位皇帝一定會帶領整個帝國爬一段上坡,并且鑄造出整個帝國的一個輝煌時代!
隻可惜,他誕生在了現在這麽一個時代……
“陛下,那麽我們首先設想這樣一個場景。”
“您需要購買一樣價值一百枚金币的東西,先不用去管那個東西究竟是什麽,那可以是任何東西。于是,您随手寫了一張價值一百枚金币的紙,交給商人,商人把那個東西給了您。”
“在這之後,這張一百枚金币的紙就在民間不斷地流傳,商人們互相用這張紙來交易,彼此之間進行了流通。”
“然後等到收稅的時候到了,您從繳稅人的手中将這一百枚金币的紙片再次收回到您的手中。那麽這個時候,您想想,在這整個過程之中,您獲得了什麽?又失去了什麽?”
猛浪細細思索,對于這種反常識的想法,他似乎有着自己的理解能力,想要通過這種不斷思索的方式來把自己的思考模式切換成一個經濟學人的思考模式。
他努力地去想,可是在思索了良久之後,終究還是隻能放棄,搖了搖頭說道:“我……恐怕還是不能理解。我随手寫了一張一百金的紙換來了商品,最後這一百金的紙再次來到了我的手中。于是,我的手中同時擁有了商品和那張一百金的紙?換句話說,我根本就沒有花錢就得到了商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