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二百七十三章
“不是……隻是我……”酥塔猶豫了片刻,看着面前這個小姑娘那一雙清澈的眼神,一時間,她突然覺得眼前的這個黑暗生物甚至一點都不黑暗。而自己這個聖騎士卻像是充滿了污穢一般,顯得肮髒不堪。
“隻是……我……唉……麻薯,我想……和你商量點事情……”
酥塔依靠着護欄,慢慢地坐了下來。
旁邊的麻薯想了想後,也是抱着自己的膝蓋蹲在酥塔的面前,說道:“可以,什麽事情?和你的病,有關系嗎?”
酥塔再次露出一抹苦笑,輕輕地點了點頭。随後,她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心态,開口說道——
“今天……我們會長說了一些事情。一些很嚴厲,嚴厲的讓人有些害怕的事情……”
麻薯點點頭,說道:“我也聽了。我到的時候,會長拉着我,說了好多。聽得我頭疼。”
酥塔笑笑,繼續說道:“頭疼嗎?……但對于我來說,就不僅僅是頭疼了。”
“因爲……我可能……做了一些……不應該做的事情。但我覺得,我這麽做好像也沒有錯,因爲那事情本來就應該是這樣的……我沒有做什麽太過分的事情……”
面對酥塔的猶豫,麻薯臉上的問号顯得越來越多了。她搖了搖頭,開口說道:“你究竟在糾結什麽事情?對就是對,錯就是錯,沒有什麽事情又是對的,又是錯的。”
酥塔歎了口氣,決定先不去和麻薯分辯這裏面的區别,而是繼續說道:“好吧,就當做是我……做的對吧。可是,會長可能會認爲我做的是錯的,甚至可能還會因此而懲罰我……你說,我該怎麽辦?”
酥塔原本想要獲得一個答案。
但是面對她的麻薯在聽完這些話之後,卻是當機立斷地搖了搖頭,堅定地說道:“我不知道。”
酥塔:“你……不知道?”
麻薯:“對,因爲你根本就沒有告訴我究竟是什麽事情。會長和我說過,要分辯一件事情是對是錯,那就必須要看這究竟是一件什麽事情。而不是,十分糊塗地說兩句,覺得好像是對的,或者好像是錯的。你不說清楚,我當然不知道。”
看到麻薯現在如此堅決地回答,一時間酥塔卻有些無言以對了。
她愣在當場,猶豫良久之後,伸出手看了看自己的手掌,終于還是下定決心,開了口——
“如果你想要知道的話……那我就告訴你,有關馱馬商會……和巨山公會的事情吧……”
在接下來的十幾分鍾時間裏面,酥塔開始将這次的事情一五一十地都告訴了面前這個血族少女。
而麻薯也是聽得很認真,一點點都沒有想要敷衍的感覺。甚至在一些地方聽不懂的時候,還會開口來問上一句,等到自己完全搞明白了才繼續聽下去。
“就是這樣,我就覺得……優姬說的也有道理,他們是付了錢的,而且貨物也都已經出清了,花妖精們也不可能把錢都交出來。所以……”
“所以,我前兩天去見了馱馬商會的那些人,用法院……用鹈鹕城市政府,甚至用人魚之歌的名頭壓制住了對方,讓對方不準再去糾纏巨山公會,讓他們拿好那二十枚金币的補助之後就乖乖閉嘴。”
麻薯在旁邊蹲着,雙眼眨都不眨地就看着酥塔說着這些話。
在停頓片刻之後,酥塔卻是突然搖了搖頭,說道:“我覺得……我真的覺得我做的這一切都是對的。我沒有做錯……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按照法律規章制度來辦的。後來我仔仔細細地查閱了一下我們鹈鹕城的法律,發現不管怎麽解釋,在現在的證據情況之下,在現在的法律體系之下……我的做法都沒有任何的錯誤!所以……所以……”
酥塔深吸一口氣,繼續說道:“我真的覺得……我已經做到了我所能夠做到的最好的了……”
說到這裏,酥塔終于停了下來。
她看着麻薯,似乎是想要從這個血族的嘴巴裏面得到哪怕一點點的贊同。
隻是,麻薯并沒有一下子就開口回應。這個血族小姑娘歪着腦袋,似乎是在不斷地思考剛才所聽到的所有話語。
在經過了差不多兩分鍾的停頓之後,這個女孩終于回過頭正視了眼前的酥塔,開口說道——
“我,聽不懂哦。聖騎士,我不懂,你們人類的法律。也沒有看過你們人類的法律。也許……獨眼村長會明白你究竟在說什麽,但是我卻一點都不明白呢。”
見此,酥塔臉上原本的期盼之色也是漸漸地淡了下去。她苦笑一聲,歎了口氣。想想也是,覺得自己似乎有些太過勉強其他人了,随即說道:“這……倒也是……你恐怕不明白我究竟在說什麽……你不懂……那也是理所當然的……唉……我真蠢,竟然會想要問你這麽一個問題。”
原本,酥塔以爲這個話題就到此結束了,最多她再多多抱怨兩句,然後就過去了。
可沒想到,當她把這句話說出來之後,面前的麻薯卻是猛烈地搖了搖頭,用一種十分認真的眼神說道——
“聖騎士,你誤會了我的意思。而且,我雖然,不是很懂你們人類的感情,但是,我并不蠢。會長也說過,說我是個聰明的女孩。”
麻薯微微一愣,随即笑了笑,點了點頭。她緩緩地攙扶着旁邊的護欄起身,拍了拍自己裙擺上沾染的灰塵,說道:“啊,是的,我說錯話了。你是個聰明的女孩。”
看到酥塔站起來,麻薯也是本能地起身,同時向後退了兩步,保持一個安全距離,繼續說道:“不,你是在敷衍我,就算我對于你們人類語的理解,并不是很透徹,但我能夠聽懂你的口氣,能夠讀懂你的表情,甚至能夠聽到你的心跳聲。”
“聖騎士,你并不是想要向我說說話,而是想要獲得我的贊同。在聽到我沒有辦法給你贊同之後,你的第一個反應就是責怪你自己的愚蠢,覺得不應該對我說這些話,因爲你覺得我也很愚蠢。”
酥塔微微一愣,臉上的笑容顯得有些尴尬,連忙搖搖頭,說道:“愚蠢?不,我怎麽可能覺得你愚蠢呢?你誤會了……麻薯妹妹,我真的……唉,你應該知道,我并不是這樣的人……我是一名聖騎士,一名聖騎士怎麽可以覺得其他人愚蠢呢?”
“那你爲什麽如此不安?”
麻薯直接插入問題的根源——
“如果你覺得,你做的沒有問題,爲什麽你還如此不安?爲什麽還需要找人傾述?”
酥塔:“那……那是因爲……因爲……”
麻薯稍稍緊了一下身上的長弓,繼續認認真真地說道:“我的确不懂你們人類的法律,也不知道你所做的一切在你們人類的法律中究竟是對還是不對。但是我隻知道一件事,那就是答應了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
這個血族女孩轉過身,來來回回踱了兩步之後,繼續開口說道——
“花妖精一族,答應了馱馬商會的要求。而馱馬商會也答應了花妖精的要求。但是在這個時候,巨山公會出現了,用僞裝和欺騙的手法傷害了馱馬商會。”
“我不知道這種做法究竟有沒有違反你們的法律,但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馱馬商會毫無疑問就是最最受傷的一方。”
“在一件事情中,隻有所有人都滿意的結果,那才叫做‘好事’。如果在這件事情中,其他人的滿意是通過傷害其中某一方來達成的話,那麽這種事情根本就算不上是什麽‘好事’。”
面對麻薯這樣毫不客氣地言論,酥塔臉上的表情顯得越發的驚悚起來。她的雙眼始終都被她的劉海遮擋,可是從劉海下面流露出來的半張臉上卻是逐漸被一些稱之爲強硬與恐懼的情緒填滿!
“不……我沒做錯事,我沒有做錯事!麻薯,你不明白……你一點都不明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按照法律來做的!我是一名聖騎士,我也是一名法官!我的工作就是要遵循規章制度來辦!在這件事情裏面我絕對沒有做錯任何事情!你……你隻是不明白……不明白我爲難的地方!”
看到酥塔現在這樣一幅有些失控的表情,麻薯的神情也逐漸開始變得警覺起來。她再次後退一步,手指捏緊背上的長弓,沉默片刻之後,說道:“或許以前我不明白。但是看到現在的你,我很确定,你肯定有某些事情做錯了。而且,你也知道自己做錯了。所以……”
在停頓了片刻之後,麻薯似乎在猶豫接下來的話是不是真的有必要說出口。但想了想之後,她還是決定開口,把心中的話完完全全地吐露出來——
“所謂的聖騎士,就是這種做錯了事情之後還不敢承認,即便是繼續錯下去,也不肯回頭的人嗎?你們這些光明生物的道德水準,也不過如此。”
“不·是·這·樣·的!!!”
猛地,酥塔的聲音開始變得焦躁起來!
她的雙拳因爲精神緊張而捏緊,整個人也開始慢慢地顫抖!
或許是因爲情緒激動,她身上的氣息也開始随之紊亂起來,散亂的“力量”開始沿着她的身軀不斷激蕩,将她的裙角、衣袖,甚至是頭發都一起帶着緩緩震動着。
“我……我可能……隻是有些事情……做的不夠好……做得不夠細緻!但是……但是……!”
酥塔咬了咬牙,在略微思索片刻之後,還是開口說道——
“我不準你……不準你侮辱聖騎士……!不準你侮辱我丈夫的……職業!聖騎士是完美的……尤其是……不準你這種……你這種黑暗生物……侮辱聖騎士!”
大聲地吼出來,有助于情緒的宣洩。
在這樣大聲一吼之後,酥塔腦海中的那些憂郁與糾結也像是就此被吼出來一點似的,整個人瞬間得到了些許的清醒。
也正是由于這些許的清醒,她立刻就意識到了自己剛才所說的話究竟是有多重!
下一刻,這個剛剛還因爲憤怒渾身略微顫抖的聖騎士,現在卻是連忙擡起頭,一臉驚恐加歉意地看着面前的麻薯,猶猶豫豫地說道:“不……麻薯!不……我不是……我剛才的意思是……那個……對不起!我……我并不是要侮辱你……我是……我是有些緊張……”
吱——
弓弦被拉開的聲音,卻是在酥塔那語無倫次的聲音還沒有完全說完之前,就已經應聲響起。
等到酥塔回過神來之時,卻已經看到面前的麻薯已經重新搭起弓箭,那箭矢也是分毫不差地瞄準了她。
街道上,四周那些遊湖的行人們本來就看到這邊兩個人魚之歌的成員互相争吵而顯得很意外,駐足觀看。可是看到現在兩個人突然開始大聲,并且其中一方拿起武器之後,紛紛是吓得後退避開,遠遠地躲了過去。
“麻薯?!不!請……請原諒……我……我的意思……并不是……”
“聖騎士,我知道你一直都看不起我們夜之一族。”
麻薯的臉色依然認真而沉穩,甚至于從這張嬌小而認真的臉龐上完全看不出來絲毫生氣的模樣——
“當然,我并不會因此而生氣。因爲同樣的,經過今天這一次交談之後,我發現我也看不起你們這些光明生物,尤其是看不起你這種标榜自己的所作所爲全都是道德楷模,一點點錯誤都不可能允許的聖騎士。”
一邊拉開弓弩,麻薯的腳步再次向後退了一步。而這一步,也是讓她和酥塔之間拉開了一個合适的距離,至少能夠保證酥塔在弓箭射出并抵達她的心髒之前,這名聖騎士沒有辦法夠着這名弓箭手。
“人類不可能不犯錯誤,這還是會長教給我的。所以,既然人類可以犯錯誤,那爲什麽同樣是由人類擔當的聖騎士就不可以?甚至就連會長自己都承認,她也犯過好多錯誤。在會長手下工作的你,有什麽資格說自己從不犯錯?”
“犯了錯,就要改正。這是我媽媽都會教我的道理。就好像我從小就練習血箭術,我也不是第一次就能夠練好的,也是在不斷錯誤中逐漸逐漸掌握的。我媽媽說過,正是因爲我練得比别人都勤快,更願意承認自己姿勢和動作之間的錯誤,所以我才能夠成爲我們獵手村的第一弓箭手。”
“既然如此,聖騎士爲什麽不能犯錯?犯了錯,又爲什麽不能承認?如果犯了錯誤的聖騎士不能夠承認錯誤的話,那麽你們這些聖騎士和騙子又有什麽區别。”
眼見麻薯已經退到安全距離,酥塔也逐漸感受到這個血族小女孩身上所逐漸蔓延出來的那種“攻擊欲望”。那不是什麽“殺意”,而是一種更加純粹,更加接近于本能的戰鬥意識!
酥塔知道自己可能已經闖了禍,她看看四周,見所有的行人現在都已經躲好,甚至是遠遠撤離之後,她輕輕咬了咬牙,反手抓住身後的護欄,一用力,隻聽得喀喇一聲響,小半個護欄被她硬生生地掰了下來,提在手裏當成是一面簡易盾牌。
“麻薯妹妹!你……你認真的嗎?我們是……我們可是同一公會的戰友!你……你這是……什麽意思?”
面對現在行動越來越“危險”,甚至可以說是有些“堅決”的麻薯,酥塔也顯得有些着急起來。她拆下護欄上面的一條栅欄捏在右手上,充當武器,大聲呼喝。
麻薯卻是沒有絲毫停下來的意思,反而繼續用那種十分平和的語氣說道:“聖騎士,我也當你是公會的朋友。但是,你現在的狀态,很糟糕,很不好。”
“小時候,我心情不好的時候,媽媽就讓我出門去狩獵。甚至有的時候把我一個人趕出村子,要我一個人去面對月神居所内的所有狀況。”
“那個時候我很害怕,雖然之後我知道,媽媽還是會在後面跟着我,保護我,但是當時我不知道,所以我還是會很害怕。”
“因爲害怕,所以我隻能盡量找些事情來做。我隻能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狩獵上面。”
酥塔緊張地搖了搖頭:“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麻薯:“一旦開始狩獵,我就知道我再害怕也沒有用。我必須調動我的所有感官,動用我全身的所有精力來應對狩獵的問題。我要躲避其他村子裏面的人的封鎖,還要避免不驚動任何的獵物。”
“在狩獵的過程中,大部分時間我都是在屏息靜氣地尋找獵物,甚至有可能一連十天半個月都沒有收獲。可是,正是因爲這種情況下,一旦找到了獵物的一丁點的蹤迹,我都會格外地珍惜。而在興奮之餘,我也會努力壓制住我的興奮心情,就行耐心地跟蹤獵物,追蹤獵物,最後擊殺獵物。”
“當我能夠抓到獵物的時候,我就會發現,原來我一直擔心的事情其實沒有什麽可擔心的了,一切都不過如此。”
“所以,聖騎士,你現在也很煩惱,也很憂慮。既然如此,那你也來狩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