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場的董事有人不語,有人面面相觑,也有人交頭接耳。
坐于主位上的郁林江沒開腔,其他人不敢貿然說話,剛才郁庭川做總經理的工作彙報時,期間雖然偶有人挑刺,比起現在直接挑明要罷免現任總經理,已經顯得不痛不癢。
恒遠的企業規模在國内數一數二,要免除行政一把手的職務,不是一群人做做口舌之争就能達到這種目的。
那位董事又道:“郁庭川總經理在這個位置上多年,不可否認他對公司的貢獻,但是,月滿則虧水滿則溢,這個道理在座的各位都懂,一個人在高位上太久,難免會有迷失自己的時候,恒遠五十周年慶上發生的事,想必大家都沒忘記。”
他環顧了下四周,繼續說:“郁庭川總經理的私生活如何,我不予評價,但他既然在這個位置上,應該明白他的一言一行背後代表着什麽。”
别的董事當即就接腔:“突然換掉上市公司的高管,股價必定受影響,到時候誰站出來向股民交代,還是任由那些股民因爲各種猜測抛售手裏的恒遠股票?”
有董事跟着開口:“Grusky的惡性循環理論,不是隻寫在紙上的,董事長和财務負責人的更替會給公司的股價帶來顯著的負面影響,但是更換總經理,市場的反應并不顯著,如果公司高層有失職的地方,我們這些董事,有理由通過投票決定要不要換人。”
“上回綠香園釘子戶的事,有記者找去我住的小區,就在門口堵我。”也有董事開玩笑的說:“她問我,釘子戶很大程度上代表着普通老百姓這個群體,恒遠處事态度如此強硬,會不會擔心因此反彈。問題一個接一個抛來,讓我是應接不暇。”
立刻有人附和:“現在社會講究人性化管理,就像樊董剛才說的,月滿則虧,同樣的,過剛者易折,善柔者不敗。”
宋傾城站在會議室外,聽不到裏面的談話,卻看得見那些董事的議論,郁庭川起身後沒出來,自然而然的,讓她覺得董事們談論的話題和郁庭川有關。
會議室内,郁庭川聽完董事們的争論,神态如常,好像并未把那些針對他的言論放在心上。
随後,他從西褲口袋裏拿出手機。
宋傾城的電話在包裏震動。
是郁庭川打來的。
她剛剛接起,男人磁厚的聲音從聽筒裏傳來:“先到辦公室等着,我開完會就過去。”
輕穩的語調裏,透出些許溫柔。
宋傾城拿着手機轉過臉,重新看向會議室的落地玻璃,恰巧對上郁庭川的眼睛,他的左手握了手機貼在耳邊,白襯衫的袖子露出在西裝袖口外,讓他身着藏藍西裝的樣子更有型,特别是望過來的視線,專注又溫和。
那些董事争論時劍拔弩張的氛圍,仿佛從來沒有存在過。
宋傾城緊張的情緒得到緩和,輕輕嗯了一聲,因爲郁庭川突然打這通電話,又見他看着外面,其他董事紛紛扭頭瞧過來。
郁老的葬禮上,恒遠董事都有過去吊唁。
所以,認出宋傾城的人不在少數。
然而在場這些董事,對此的态度倒是一緻,不置可否。
“那你開會吧。”不想再打擾他。
宋傾城說着,怕他擔心自己,挂電話前解釋一句:“我睡不着午覺,所以想來公司看看你,沒有别的事。”
郁庭川在那端說:“要是累了,在休息室裏睡一會兒。”
宋傾城點頭,和他的視線交織幾秒,收起手機,然後轉身離開去辦公室。
經過總經辦的時候,郁承業的身影闖進她視線裏。
郁承業正坐在辦公室裏,翹着二郎腿,身體斜靠着辦公桌,Selena在一旁整理資料,他就嬉笑着,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聊着。
忽然,郁承業扭頭看向總經辦門口。
看見宋傾城,郁承業站起來,立馬追了出來。
“去看過我二哥了?”郁承業跟在宋傾城的身後,看戲似的問:“怎麽樣,我二哥的處境有沒有水深火熱?”
宋傾城在總裁辦公室門前停住腳步,目光直直的瞅向郁承業。
郁承業被她一看,頓時沒了聲。
他擡手,摸了摸自己下巴,輕笑着開口:“我是長得比我二哥好看,你也别這樣盯着我看。”
“看到你二哥不好,你就很高興?”
宋傾城問。
郁承業聽了笑容淡下去,然後道:“同樣是私生子,我二哥站得太高了點,作爲他的弟弟,我多有壓力,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讓我二哥下來陪陪我。”
“典型的小人思想。”宋傾城評價。
郁承業又笑,一副無賴痞樣:“我就是小人,所以在來的路上,我已經預約好皇庭的KTV包廂,隻等董事會議結束過去高歌幾曲。”
宋傾城沒再和他說話,推開辦公室的門進去。
這一次,郁承業沒有跟進來。
宋傾城站在門後,腦子裏想着事,大概過去五分鍾,猶豫後,她給郁菁發了條短信,不是微信,因爲怕對方沒聯網,不能及時的看到信息。
短信裏,宋傾城問郁菁:“你爸爸最近身體怎麽樣了?”
沒有直接點明郁祁東醒沒醒的問題,是不希望發生什麽誤會,剛才在會議室裏,郁祁東沒有像郁承業說的在場,即便她心中有懷疑,卻沒真憑實據,隻是郁承業的個人之言,這也是她在電話裏沒告訴郁庭川的原因。
不管什麽事,好的還是壞的,提出質疑前必須掌握一定的證據。
要不然,話一經出口,很可能給旁人帶去困擾。
幾分鍾後,郁菁回了短信:“挺好的。”
郁菁是那種活絡的性格,以前和宋傾城聯系,每次都能寫一大段信息,難得回複這麽簡單簡潔。
宋傾城又道:“上回在元維,你問我如果你二叔不當恒遠的老總,我會不會離開他,爲什麽突然那麽問?”
半晌,郁菁才回複:“我就随口問的。”
“可是我當真了。”可能涉及到郁庭川,宋傾城終究是選擇刨根問到底,甚至試探,她在信息裏用抱怨的口吻道:“今天恒遠在開董事會議,有人剛剛跑來雲溪路挑釁,他告訴我,你二叔很快就要下台,也會有人接替你二叔來做這個恒遠老總。”
發送後,她沒給郁菁遲疑的機會,繼續道:“聽到這個消息,我挺生氣的,雖然我在他身邊才半年,可我看得到,他爲恒遠做了很多。”
“偏偏有人不懷好意,居然造出這樣的謠言,是不是特别過分?”
宋傾城打字很快,對話框裏,連續跳出好幾條她的信息:“對了,高考前幾天,我和沈徹出去,看到你站在路旁一輛轎車邊,本來想和你打招呼,又怕打擾你們,所以就沒有停車,那是你外公家長輩?”
“不是。”片刻後,郁菁的短信發來。
宋傾城看着這兩個字,沒立即回複,果然沒多久,郁菁又道:“其實我爸爸已經醒了。”
“……”郁菁這樣直白的回答,還是出乎宋傾城的意料。
随後,郁菁打來了電話。
宋傾城接起來。
郁菁在電話那頭說:“我爸爸醒來後有找我,四月份的時候,我媽就把她名下的恒遠股份都轉到我名下。”說到這裏,她的情緒低落:“我媽說,她不要那些股權,不過因爲我年紀還小,她就找了家信托公司,讓他們幫我打理股權。”
“你爸爸是什麽時候醒的?”宋傾城問。
“上個月吧。”郁菁實話實說:“我不太了解這些,那天我爸來找我,他說他對不起我和我媽媽,他當初犯了錯,以後會彌補我和我媽,我其實不需要補償,我隻希望他和我媽好好的。”
“我爸不讓我告訴我媽他已經康複,他說他會選個合适的時機,到時候向我媽坦白,現在這樣,他怕我媽知道他醒了會立刻離婚。”
郁菁沒瞞宋傾城:“我媽雖然還在照顧着我爸,但是我感覺得到,不一樣了。”停頓了下,她又開口:“傾城,這件事我隻告訴了你,你先不要和别人說,可能我這種想法不對,但是我不希望我爸媽走到離婚那一步。”
宋傾城又問她:“你爸爸找你,除了探望你,有沒有做别的?”
“我爸讓我填了一份股權托管變更登記申請表。”
郁菁回答:“對我而言,誰來幫我打理這些股份都無所謂,我想把股份還給我爸,不過他沒收,他說隻要把托管權給他就夠了。”
宋傾城不怎麽了解生意上的事,以前看過的經濟類書籍裏卻有提到,如果股權擁有人不想打理股權,可以全權交托給信托機構,到時候,公司的重大會議,信托機構可以派人代表委托人參加并作出某種決定。
“我二叔做恒遠總裁總經理挺好的。”郁菁道:“我爸的身體還沒徹底恢複,他應該不會和我二叔争這個位置,其實不管是誰來坐恒遠的老總,都是我們郁家人,告訴你那些話的人,肯定是在挑撥離間。”
應該不會争,不是肯定不争。
世上的變數太多。
再回想起郁承業的話,宋傾城的思緒越發亂。
挂斷電話,不管郁庭川知不知情,她仍然發短信告訴他,郁祁東醒了的事。
想到郁菁的叮囑,隻能在心裏說聲抱歉。
就像她一直認爲的那樣,人是自私的,她有自己想要守護的人,哪怕能力不夠,也會想方設法爲他做點什麽。
……
郁庭川收到短信的時候,正坐在位置上聽那些董事怎麽激烈的各抒己見。
比起争得面紅耳赤的各位董事,郁庭川看起來鎮定從容,似乎自己從來不是那個部分董事口中渎職嚴重的總經理。
短信的内容簡潔:“郁菁說她爸爸醒了,叫她轉讓了股權托管。”
看完後,郁庭川臉上沒有流露出任何驚訝的神情,郁林江在旁邊瞥見兒子低頭看手機,耳邊傳來梁董的聲音:“賢者居上,能者居中,工者居下,智者居側,敢問咱們郁庭川總經理是哪一者?”
這時,安靜坐着的李董忽然開口:“就像梁董說的,一個企業要不走向沒落,離不開上下齊心,領導者一旦剛愎自用獨斷獨行,很容易造成閉目塞聽的後果,到時候再醒悟過來,亡羊補牢,爲時已晚。”
此言一出,其他人紛紛安靜。
見狀,李董繼續道:“這個時候企業文化的重要性就體現出來了,企業的領導者應該是能提出振奮人心的目标、并有能力吸引懷有同一目标的追随者或員工共同工作的人。領導者和被領導者之間的相互信任形成雙向交流,使他們能夠實現共同的目标。作爲領導者,他必須是一個可以信賴的,随後才是受尊重的。第二,要做一個公正的人,心胸寬闊的人,能傾聽來自不同方面的意見,容忍各種觀點。第三點,要有敏銳的洞察力,洞察周圍的形勢。”
說到這裏,李董稍作停頓,然後緩聲說,他不否認郁庭川有這樣的洞察力,也有着超乎常人的判斷力,作出了很多正确的決策和選擇,恒遠這些年的成績大家有目共睹。
但是——
像恒遠這樣的大公司,不能隻考慮短期的高速發展。
“比起不斷去開拓新的業務,我個人覺得,固守好已有業務闆塊才是重中之重,上個月剛好有了個反面例子,像什麽造車業務,明顯不合适目前國情,所以。”
李董看一眼郁林江,見郁林江沒攔着他,于是說下去:“我提議,立刻叫停汽車産業園的項目。”
話音未落,會議室裏響起文件夾落在桌上的響聲。
衆人不約而同看向聲音來源處。
郁庭川背靠着真皮轉椅,坐姿惬意,雙手十指随意交扣着,開腔的嗓音不疾不徐:“李董說了這麽多,與其說叫停汽車産業園的項目,不如直說,贊同樊董的提議,讓郁庭川在會後自主辭去總經理的職務。”
這句話,成功撕裂所有冠冕堂皇的言論。
李董的臉上有尴尬。
郁庭川在會議室裏看了一圈,沒有迎難之上和那些董事在言語上互嗆,隻是兀自說道:“做了恒遠的總經理近九年,我自認一直殚心竭力,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今天各位倒是給了我一個大驚喜。”
包括樊董在内的幾位董事,聽了這話,神情不自在。
郁庭川好像沒看到他們的異樣,眼裏似有笑:“合适的公司高管,帶給企業的除了蒸蒸日上的業績,還有股東們的利益,各位急着讓我騰出位置,想來是有了合适的人選。”
有董事接話:“下任總經理的人選,我們自然會好好把關,這回充分汲取經驗教訓,以後盡量避免類似的問題。”
一直沒說話的郁林江開了口:“更換總經理不是小事,不管你們的争論結果如何,最後還是要靠投票表決,既然大家對郁庭川總經理在任期間的言行頗多不滿,那就來一次投票,是去還是留,由投票結果說了算。”
“既然要投票,那是不是該把人都叫齊?”
梁董道:“付董今天沒來,不過我倒是聽說,付董已經把股權轉給她女兒,托了旁人來打理,開會前,我有打電話去詢問,人這會兒估摸着也該到了。”
郁庭川聞言,沒有開腔質問什麽。
然後,梁董的手機響。
接起電話,說了三言兩語,梁董站起身:“人已經在門口。”
說完徑直走去門口,拉開會議室的門,對着門外道:“進來吧,剛好能趕上投票。”
郁庭川擡起頭,看見坐着輪椅被推進來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