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想到,這次又碰到了她,而且是在忠義侯府門口。
忠義侯陸遠征年已五旬,早年原配過世,取了一個繼室後,也納過幾房妾,此後便再無納過妾。
所以,那女子不可能是忠義侯的妾室。
忠義侯府世子陸錦昭,就是剛剛醉的跟豬一樣的人,對女人無甚上心,至今未娶,更未納妾,所以,更不可能是陸錦昭的妾。
隻有可能,是陸錦昭同父異母弟弟陸錦華的妾。
傳聞陸錦華極好美貌女子,府中姬妾已經有了八房,顧懷生看了一眼那牌匾後,微微歎息了句,轉身離開。
歎息那女子眼光不好,但僅止于歎息而已。
一轉眼,就又過了兩年。
昀和三十年,顧懷生表面還是平平無奇的翰林修撰。
睿王殿下因着當時在清泉寺與寡婦幽會的事兒,導緻名聲受損,勢力大跌,終于在四年後做回了成績,慢慢的又積聚了起來。
顧懷生的人查到了些梁王建立地下賭場的證據,并且似乎買了大量的硫磺硝石粉。
買那麽多硫磺硝石粉能做什麽?
能做炸藥。
得知到這個消息時,顧懷生直接就去見了殿下,與殿下在清越茶樓秘密商議到夜色彌漫才回去。
那時,是深冬,寒意料峭,夜色正濃,月光流瀉,顯得這個月夜清冷又皎潔。
他不放心,想着還是找一趟陸錦昭,因爲陸錦昭是護城軍總統領。
每次出城進城都得經過他的盤查。
他想去告訴陸錦昭留心些,查訪在嚴一些,尤其是借口做煙花爆竹引進的硫磺硝石粉,都要細細查驗出處和用途。
反正回去也剛好路過忠義侯府,他便沒想太多,直接縱身一躍,悄然無息的進了忠義侯府。
以他的功夫,忠義侯府的侍衛根本不足爲懼,他可以輕飄飄的潛進去,不被任何人發現。
陸錦昭在外本已經有了府邸,回忠義侯府的次數屈指可數,但是這幾天,他卻回來了。
陸遠征染了風寒,身體欠佳,陸錦昭再叛逆,對這個爹爹那也是尊敬的孝順的,還是回來住了幾天,陪了陪父親。
來忠義侯府之前,陸錦昭去找過他,跟他無聊的在那吐苦水,說要不是老頭病了,他絕不回去,不去看那惡心的母子在那兒做戲。
邊說還邊抱怨老頭年紀大了,眼也愈發的瞎,那陸錦華和那李氏什麽品性至今都看不出,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抱怨了一大堆,還是老老實實的回去住了。
所以顧懷生才直接奔了忠義侯府,沒去陸錦昭自己的府邸。
忠義侯府他沒來過,隻記得陸錦昭說過他在侯府的院子叫玉林軒,便自己四處找了找。
他就算武功再好,還是沒有那麽招搖的從前面找,而是選擇落在了一個偏僻院子的大樹上,從上往下看,看到底哪兒是玉林軒。
正當他剛剛落在樹幹上,準備往下眺望時,突然聽到了樹下有一道女子的聲音傳來。
“你是神明嗎?”
顧懷生蹙眉,大意了,這院子看着黑燈瞎火的,又格外偏僻,他還以爲沒有人居住。
他本想直接走,但是卻覺得那聲音有幾分熟悉,似乎在哪兒聽過,還是轉過了頭,看清了樹下的人。
她仰着頭,沒绾發,寒風乍起,吹得她身後墨發飛揚,十一月的天,她穿得很是單薄,單薄的像一陣風就能把她吹倒。
她手裏還拎着一個酒壇子,眸子霧盈盈的,就那麽直直的望着他,語氣期期的,再次重複了一遍,“你是神明嗎?”
顧懷生打算走的腳步頓住了,站在大樹上,居高臨下的看着她。
沒出聲。
他自高中狀元後,便不再穿青衣了,青衣也不适合,于是便改成了月牙白袍。
月色皎潔,顯得他的月牙白袍愈發飄逸晃眼,配上他沉靜俊美的面容,看着,他就像是一個谪仙。
一個不食人間煙火的谪仙。
她目不轉睛,就那麽直直的望着他。
顧懷生的目光不自覺落在了她的手上,她的手凍得通紅,甚至生出了凍瘡。
從他後面改了和殿下見面的時間,便再也沒碰到過這個女子了,本來都快淡忘了,但這猛地一見,顧懷生又記起來了。
他的記性很好。
除了那女子容顔特别美之外,她還有一雙漂亮的手。
他不是手控,但那次唐晏甯買了王妪的蘋果,伸手去拿的時候,他還是注意她的手了,十指纖細若蔥白,瑩潤有光澤,不似現在,被凍的紅腫,瘡疤遍布。
他的眉不自覺的皺了皺,随風吹來有很濃的酒味,不是好酒,是很差的烈酒。
剛剛看到她手中的酒壇子,他就知道了,她應該是醉了,醉的把他當成了神明,隻不過他沒解釋,依舊沒說話。
樹底下望着他的女子,突然扔了手裏的酒壇,一下子跪了下去,虔誠的朝他拜了三拜。
語氣帶着期望,“神明,神明,信女有求,信女有求,求您聽完信女的話,求您能達成信女的心願。”
她以額觸地,姿态特别卑微虔誠,特别能勾起人的……恻隐之心。
忠義侯府守備于顧懷生不是問題,但是這般穿着白衣,肆無忌憚的站在樹上還是惹眼的,他猶豫了瞬,躍了下來。
剛好那女子擡頭,就看着他從樹上,踏着雲,披着月,像是最慈祥的神明,輕輕的落在了她的面前。
他的白袍,就在她的眼前,近的她觸手可碰。
她擡頭,看呆了。
顧懷生看着跪在自己面前,呆呆望着自己的人,眉心不自覺又蹙了蹙。
這大冬天的,這女子不在屋内燃着炭火去歇息,竟然衣衫單薄的在院裏喝酒。
頓了一會兒,他終于出聲了,“你有何願?”
音色清潤的像是泉水叮咚的碰撞,煞是悅耳。
唐晏甯終于反應了過來,語氣急切而期盼,“信女唐晏甯,求大慈大悲的神明救救我的婢女雙兒,她被發賣了,賣給了一個瘸子。”
“信女聽聞那瘸子風評非常不好,且很是殘暴,雙兒跟着那人定不會好過,求您,求您施恩,救救雙兒,救她脫離那人,得享自由,求您保佑她後半生遇到珍惜疼惜她的人,過的能安穩無虞,求您了,求您了……”
她邊說,邊磕頭,頭磕的很賣力,很快,額間染了血色。
看着地上氤氲的血迹,他蹙眉出聲阻止,“不要磕了。”
聽到神明不讓她磕了,唐晏甯立馬就不磕了,非常聽話,生怕做的不好神明就不幫她達成心願了。
她戰戰兢兢的跪着,低頭不敢看神明。
顧懷生低頭,看她一直跪着,忍不住出聲,“先起來吧。”
唐晏甯搖頭,喃喃道:“不能起,求神明要有誠意,不能起來。”
顧懷生莫名不喜看她這麽卑微跪着,下意識想伸手扶她起來,伸了伸指尖,終究又縮了回去,改爲蹲了下來,和她在同等高度,莫名問了一句,“你就隻有這一個心願嗎?”
真的遇到了神明,不應該先給自己祈求,求自己擺脫這困境嗎?爲什麽先給一個婢女祈求?
他躍下來的時候,大緻掃了一眼,這個院落很破敗,屋内沒有亮光,黑乎乎的,周邊也沒有丫鬟婆子,就這女子一人,不知從哪兒讨來一壇烈酒,喝的如癡如醉。
他當時也疑惑了一瞬的,她的那個婢女呢,結果聽完她的祈求,他才知道,被發賣了。
聽神明問她還有沒有别的心願,唐晏甯突然擡起了頭,手一下沒控制住,抓住了他的袖口,“我,我可以多許一個願嗎?”
許太多願,她怕神明覺得她貪心,所以,隻求了一個。
顧懷生的目光落在了她紅腫不堪卻緊緊揪着自己衣袖的手上。
他看了看,沒抽回,他是不喜人觸碰的,但是不知爲何卻沒拂開眼前這個女子。
許是,她的眼眸太過璀璨了吧?
似那種在幽暗的深淵裏,看到了光明一樣的璀璨,似乎,他就是她的光。
這眸子太期許,太卑微,卑微的讓人無法拂開。
他道:“可以。”
唐晏甯忘了撤回自己的手,聲音染上了哭腔,“那,那信女再許一個願,信女希望神明能保佑雪顔平安從壽國公府出來,能活着出來,願神明能幫幫信女,找到她的孩子,讓雪顔能和她的孩子平安團聚,以後快樂的生活着。”
第二個願望,仍是不關于自己。
他忍不住問了句,“你呢,就不想求神明救救你嗎?”
明眼一看就知道,她過的不好,很不好。
“我?”女子聽完,似乎覺得有點好笑,但笑的又格外悲涼,“信女自己沒什麽好求的,信女是自作孽,不可活。”
是她自甘輕賤的,是她識人不清的,是她,是她自己的錯,隻是不該因爲她的錯,累了雙兒,所以,她第一時間,她求了神明救救雙兒。
她還承了雪顔的情,她要回報雪顔,完成雪顔的請求,可惜,她出不去。
唯有求神明成全。
顧懷生聽她有些胡言亂語,說着自甘輕賤時,微不可查的蹙了蹙眉心。
他這人,一向風輕雲淡的很,喜怒不顯于臉上,蹙眉,都很少。
今夜,卻已經蹙了好幾次眉。
他起身,望着還跪在地的她,說了一聲,“好。”
我應了你的心願。
聽神明應了她,唐晏甯笑的跟個孩子一樣,再次磕起了頭,謝謝一句接着一句,說的她聲音都啞了。
他見此,眸子微沉,聲音低了兩分,“起來,再磕你的心願就作廢了。”
一聽說心願會作廢,唐晏甯立馬爬了起來。
終是喝了酒,站不穩,也可能跪的有點久,她剛剛站起,便直直的往後仰去。
顧懷生下意識的出手,将人拉了回來。
她很輕,輕的像沒有分量,他不過是輕輕一攬,她便跌在了他的懷裏。
唐晏甯似乎受了驚,下意識的圈上他的腰,表情呆呆的,可能是喝多了反應也遲鈍了很多。
潋滟的眸子瞪得大大的,眨啊眨,眨的眼眶酸澀了起來。
神明的懷抱,好寬厚,好溫暖,神明的懷抱,好讓人安心…………
好讓人留戀……
多久了,多久她都是一個人,在寒冷的夜裏,自己蜷縮着過。
連和雙兒依偎着相互取暖,最後都是奢望。
這段前面其實有提過的,不知道你們還記不記得,唐晏甯在青城郡喝醉了,要顧懷生給她摘花,當顧懷生從樹上躍下來的那一刻,她的記憶模糊了,分不清前世今生,哭着問他是不是神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