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妍又過了好久才消了氣,這才感覺到一絲冷意來。
雖然還是在初秋時分,但一場山雨一場秋涼。加上這山間小屋是四面山風席卷,任冷風肆意穿堂。
婉妍坐在凳子上緊緊抱住自己的雙腿,聽着外面風呼雨疾敲打着茅草屋頂發出的一聲聲哀鳴,不由得擡頭看了看屋頂,擔心地說道:“這屋頂不會漏雨吧?”
蘅笠聞言,一個淩厲的眼神掃了過來,冷冷說道:“最好别讓你說中。”
蘅笠話音還沒落,一團茅草很識相地“啪嗒”落在了二人中間,幾秒窒息的靜默後,一道水柱趁機傾瀉而下,形成一道清麗的“草屋飛瀑”景觀。
我這是什麽什麽神嘴啊!婉妍心中驚呼着倒吸一口冷氣,趕忙捂住了自己的烏鴉嘴轉過身來,不敢再看水柱後蘅笠的表情。
“嚯。”蘅笠不可置信地看着嘩啦啦的水流,隻覺得頭頂都是烏鴉在叫,苦笑着挖苦道:“宣侍郎你這嘴請高人開過光吧?”
婉妍不服氣地小聲嘟囔道:“那天幫李大嬸家修繕房頂,大嬸提醒我們加固房頂時,大人不是也在嘛……不是也忘了嘛……”
“你說什麽?”淅淅瀝瀝的水聲将婉妍本就小的聲音完全掩蓋住,蘅笠一個字都沒聽見。
“沒說什麽!”壞話隻敢小聲說的婉妍提高了嗓門喊道。
不一會,房頂的茅草就又坍塌了好幾塊。
一時間沒了屋頂的地方下着大雨,還有屋頂苟延殘喘的地方下着小雨,屋内是嘩嘩啦啦又淅淅瀝瀝,既有挂流三百丈,噴壑數十裏的壯闊,又有雪淨鲛绡落刀尺,大珠小珠飄随風的秀麗,真是别有一番風味,風味得讓人狼狽。
婉妍坐的地方前後都下着雨,隻能蜷縮在凳子上,盡可能把自己縮小。
“這天都快黑了,大娘和涵兒怎麽還不回來啊,是不是遇到山洪了?”婉妍巴望着窗外,擔心起大娘他們來。
蘅笠的衣服也濺了不少水,濕漉漉地正難受,便沒好氣地回道:“你都自身難保了,先顧好你自己再操心别人吧。”
說完蘅笠看了看四周,發現隻有床上方的房頂還堅強地堅守着,隻有顆顆水珠滴落,于是大步穿過雨幕,坐到了床上。
婉妍剛看見蘅笠往床邊走去,心裏就大呼不好,趕忙轉過身來抱成一團,努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怎料蘅笠想把被單撐在頭頂擋雨,便一把掀開了被單,一眼就看見被單下面赫然趴着一隻乖巧的燒雞。
看着油膩膩的燒雞把被單和床鋪都變得油膩膩,蘅笠的眉頭擰成了一個結,冷笑着厲聲問道:“宣侍郎,你或許知道是哪位能人異士,居然聰明至此,把燒雞放在被子裏?”
婉妍僵硬地轉過身來,小臉皺成了一團,可憐巴巴地說道:“我這不是怕它涼了不好吃嘛……”
蘅笠被氣得無話可說,把被單團成一團連着燒雞一并扔給婉妍,才又坐在了床上。
婉妍隻得又僵硬地轉了回去,懷裏抱着燒雞,身上披着燒雞味的被單,背對着蘅笠可憐巴巴縮成一團。雖然狼狽,倒也覺得不那麽冷了。
屋裏又陷入了無盡的沉默,與窗外愈來愈暗的天色連成一片。
裹在被子裏的婉妍漸漸暖和起來,小心翼翼地轉頭偷看一眼蘅笠,隻見他背靠在牆上,一隻手放在身側,另一隻手搭在立起來的膝蓋上,雙目緊閉,任水珠彙成的水流沿着自己的臉頰滾落,從有棱有角的下颚滴落,打濕身上的衣服,卻仍是坐得挺拔端正,面不改色。
啧啧啧,婉妍咂巴着小嘴在心裏感歎,這人真是不能比,同樣是淋濕的落草鳳凰,我怎麽成了狼狽落湯雞,蘅大人卻仍是一副貴公子的樣子。
婉妍眼看着床上端的茅草越來越不堅強,水流由點成線,由線成片,大有在床上形成一道瀑布的架勢。
婉妍實在不忍心自己獨占着被單,讓蘅笠被淋死,便把懷裏的燒雞放在桌上,抓着被單起身,走到床邊把被單揚在了蘅笠頭上。
蘅笠的頭突然被蓋住,倏爾睜眼,眼神落在了婉妍的臉上。
婉妍見蘅笠盯着自己,忙解釋道:“您渾身都濕了,還怕油做什麽?您就将就點用吧。”
說完婉妍就要轉身再回到凳子上。
“過來。”蘅笠定睛看着婉妍一動不動,聲音凜然。
“啊?”婉妍疑惑地轉過頭來,隻見蘅笠本來搭在膝蓋上的手移了下來,輕輕拍了拍身邊的位置,示意婉妍過去坐。
婉妍的腦袋“轟”地一聲炸開,臉紅到了脖子根。
這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已是尴尬,若再共坐一床,共用一個被單,那實在是……尴尬拔劍自刎,尴尬死了!
婉妍光是想想就恨不得随尴尬一起自刎,立刻快步走到凳子上生根,語速飛快地拒絕道:“不了不了,被單本來就不大,一個人都不夠用。我皮糙肉厚淋點雨算什麽,哪裏像大人您的千金之軀,萬不可淋雨染病!”
蘅笠聽着婉妍的花言巧語忍不住冷笑一聲,把婉妍的話拿過來用:“你渾身都濕了,還害羞做什麽?你就将就點用吧。”
婉妍一聽,就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直接從凳子上跳了起來,惱羞成怒道:“誰害羞了?!我才沒害羞!”
蘅笠鼻中輕哼,一本正經地挑釁道:“沒害羞就過來。”
“過來就過來!”婉妍被激得血氣翻湧,抱起燒雞就大步流星走了過來,豪邁地跨上了床,然後慫到爆地在離蘅笠最遠的床沿邊坐了下來。
婉妍還沒坐穩,腰帶就被人從後面揪住,生生被拉到了蘅笠身邊一拳的地方。下一秒,婉妍就被蘅笠分出的一半被單蓋住了頭,進入了一個隻有她和蘅笠的小世界。
不過隻是被蘅笠接觸了一小會,被單上的燒雞味道已然蕩然無存,小小的空間被蘅笠身上淡淡的清香填滿。
婉妍雖然沒有碰到蘅笠,但被這清冷又熟悉的氣味包圍,就足以讓婉妍心中一驚,全身上下的肌肉迅速緊繃,僵得一動不動抱着自己發愣。
偏偏就是在這山間草屋的一片煙雨迷蒙中,偏偏就是這刻意拉近,又刻意保持的距離,偏偏就是這個讓婉妍自己都看不懂自己心意的少年,偏偏他就是靜靜坐着一言不發。
一樁一件的偏偏,讓這個屋漏偏逢連夜雨的黃昏,如此莫名其妙地合了婉妍的心意。
這一刻,薄薄的被單隐去了一切風呼雨驟的聲音,讓婉妍的心跳聲格外清晰,清晰得婉妍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就要猝死了。
要死!!!救命!!!
婉妍寂靜的軀體中,靈魂沸騰地捂着臉尖叫着。
好在很快,坐在堅硬的石床、靠在冰冷的牆,并被刺股冷風包裹的痛苦,漸漸轉移了婉妍的注意了。
山裏的夜風本就寒氣刺骨,再加之暴雨侵襲,更是又濕又冷。婉妍靠在牆上,不一會便感覺到寒氣一點點滲入脊骨,實在難受得緊,便往前蹭了蹭。
然而後背沒了倚靠,婉妍才直了一會身子便覺得腰酸背痛。
婉妍微微側臉偷瞟了一眼蘅笠,隻見他仍是閉着雙眼坐得筆直,姿勢從方才起就沒變過,一副睡着了的樣子。
婉妍心裏的緊張頓時消減了不少,伸出手來揉揉自己的酸得像喝了老陳醋一般的腰。
“往後靠。”
婉妍還沒揉幾秒,就聽見耳畔響起一個聲音,讓婉妍一聽,身體就不由自主地向後靠去。
然而這次婉妍沒有碰到冰涼的牆面,而是靠在了一條堅實的手臂上。手臂上溫熱的氣息将婉妍與牆面的冰冷隔絕開來,讓她頓時舒服不少。
婉妍才放下的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低頭向右下方看去,果然看到了蘅笠骨節分明的手垂在自己身側。再轉頭看身旁之人,隻看到一個沒有一點變化,淡然而冷靜的側臉。
蘅大人……
婉妍向來豐富的内心活動,此刻卻隻有這三個字。
怎麽會有人這麽分裂呢,既不耐煩又細緻入微,冷得徹骨又暖到極緻。
明明總是一副不耐煩的冰冷樣子,可皇宮内溫暖的懷抱,山頂上溫暖的後背,草屋裏溫暖的臂膀,分明都是暖的。
婉妍百思不得其解,呆愣地轉頭向蘅笠看去,蘅笠還是那個蘅笠,那個手段歹毒,心思狠辣,令人聞風喪膽的蘅笠。
可婉妍就是奇怪地覺得,蘅笠那刻薄地不近人情的下颚線,好像柔和了一些。
人真的是很奇怪的生物,面對直白而熾熱的感情,往往會不由自主地想躲避,卻會被點點滴滴日積月累的細微感動所滲透。
正如此刻,婉妍心中對蘅笠的恐懼、敬畏,正一點點被另一種情感吞噬着,連她也不知道這種酸酸的,甜甜的,擾地她心神不甯卻也不讓她讨厭的情感,該用什麽詞定義才貼切。
平日裏婉妍思考再難的問題,隻要認真想,就會越想越清晰,越想越明了。可是隻要思考到涉及蘅笠的問題,就會越想越淩亂,到頭來還是一點頭緒都沒有。
算了算了算了,不爲難自己了,總會有答案的。
婉妍一拍大腿,決定跳過這個問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