婉妍最終在一處空曠的水面上停下。片刻休整後,秀足微移,帶着柔軟的身姿璇身而來,雙手拂過蓮葉,牽起一串晶瑩的露水,奶白色鑲嫩粉色衣邊的裙擺在水面上似水霧般搖曳。
婉妍在水面上靈動地舞了起來,柔若無骨地四肢盡情舒展着,一雙明眸顧盼生輝。紅潮微暈的小臉,拂向桃腮紅,一颦一笑間兩頰笑渦中霞光蕩漾。在露影星光中,任香霧濕雲鬓,清輝寒玉臂。
美人如斯,荷葉羅裙一色裁,芙蓉向臉兩邊開。一抹秀色掩今古,滿池荷花羞玉顔。
沒有管弦絲竹,沒有高朋滿座,就在這漫天星辰下,滿池菡萏中,一人目光裏,絕色少女素手把芙蓉,虛步蹑太清,既似袅袅仙子,又如盈盈芙蕖。
蘅笠故作淡然地看着池中翩跹的佳人,心緒卻被她的一舉一動,一颦一笑撥亂。
此時的蘅笠心中縱有天下,眼中也唯有這一人。滿腹抱負皆辜負,一心有意慕聘婷。
少年當時不知,今夜這橫塘十裏香,水花晚色靜年芳,不過三年光景,便魂夢西風,成了他夜夜獨念的畫面。
從此醉魂應逐淩波夢,分付西風此夜涼。
蘅笠再回過神來,婉妍已經停了舞蹈,向他款步走來,一步一生蓮,一寸一思戀。
蘅笠凝視着愈來愈近的人,不知日後多少與青燈古佛相伴的夜裏,少女便是這般淩波微步踏夢而來,這抹芳臉輕颦便是他唯一的念想。
等到婉妍走近時,蘅笠伸出一隻胳膊讓婉妍扶着上船來。
“怎麽樣!是不是很好看!”婉妍才坐穩,便迫不及待地問道,一臉的得意與期待。
“嗯。”蘅笠微微颔首,面上風波不驚,可耳後根還是通紅。
見蘅笠這毫無變動的神情,婉妍不由得大失所望,撇着小嘴小聲嘀咕着:“真是對牛彈琴……”
“把鞋襪脫下來。”蘅笠沒理會婉妍的抱怨,沉聲說道。
“你要幹嘛?”婉妍一聽立刻警覺起來,忙往後縮了縮。
看婉妍這緊張的反應,蘅笠眉頭微蹙,有些氣惱的眼神落在了婉妍的鞋上:“鞋襪都濕透了,你不怕寒氣滲骨嗎?”
“啊?哦……”婉妍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的鞋襪确實完全濕透了,大大咧咧的自己居然都沒注意到。
可婉妍甯可被寒氣凍成老寒腳,也不想在蘅笠面前脫鞋襪。
婉妍把腳往回縮了一縮,擺了擺手故作輕松道:“不過是鞋襪濕了而已,我之前練水上輕功時,每每弄濕鞋襪都是穿着回屋,早就習慣了。”
蘅笠倏爾擡眼,耐着性子一字一頓地說道:“脫下來。”
婉妍最是清楚,蘅笠這個口氣就意味着沒有任何餘地可回轉,隻好慢吞吞地把鞋子和襪子脫了下來,才發現自己的鞋襪濕得都可以滴水。
脫完鞋襪後,婉妍白嫩的小腳丫就徹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踩在了船闆上。
丢死人了丢死人了丢死人了丢死人了……
婉妍窘得擡不起頭,努力往後蹭了蹭,試圖把小腳丫藏起來。
誰知婉妍的腳邊往後退着,蘅笠居然把腳往前挪了幾步。
婉妍紅着小臉擡起頭,疑惑地看向蘅笠,眼神正好落入了蘅笠的眼中。
從婉妍開始脫鞋起,蘅笠就一直目不斜視地直視着前方,絲毫沒有向下看去。
“把腳放我鞋上。”蘅笠看着婉妍,面不改色地沉聲開口。
“啊?”婉妍低頭看了看自己濕漉漉的小腳,又看了看蘅笠今天新換的、嶄新的鞋,不由得連連擺手,“不用不用,謝謝大人好意了!”
“把腳,放我鞋上。”蘅笠一點也不退讓,再次重複了一遍。
婉妍撇了撇嘴,隻好猶猶豫豫地擡起自己的腳,輕輕落在了蘅笠的鞋上。自己還提着勁,生怕踩重了蘅笠。
蘅笠沒再開口,再次搖起槳來,往池邊靠去。
雖然人離開了,但是月色下,荷塘中的那抹倩影,卻深深刻入了蘅笠的靈魂中,永無黯淡之日。
此夜此時,方才堪稱興盡晚回舟。
随着尴尬之感漸漸淡去,婉妍自如了不少,仰起頭來望着滿天星辰感歎道:“這裏的星星可真好看!”
蘅笠搖着槳沒有接話,婉妍自顧自地叨叨起來:“不過真的好奇怪,在京都時,我看星星總是那麽遠,那麽冰涼。
可在蜀州,明明是同一片星空,卻覺得這星星離我好近,這裏的星光好溫暖。”
蘅笠聽聞,淺淺笑了一聲,語調柔和了冰涼的聲線:“其實星星一直離你很近,不過有時你感覺不到罷了。”
一直離我很近?怎麽感覺大人有話外之意呢?
婉妍摳了摳小腦袋,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這樣啊。”
蘅笠也仰頭看了一眼星空,戲谑地開口道:“不過既然你這麽喜歡星星,說不定哪天我心情好,就送你幾顆呢。”
“嘁。”婉妍聞言忍不住笑出聲來,“您就忽悠我吧。”
當時不知,一語成谶。
小舟穩穩停在了池邊,蘅笠一步便跨上去,又将腳移到池畔中間,向婉妍伸出了雙手:“踩着我的鞋上來。”
婉妍乖乖把小腳丫踩在了蘅笠的鞋上,将小手放進了蘅笠的手中。許是因爲一直在劃船的緣故,蘅笠的掌心帶着些許溫熱。
蘅笠輕輕一拽就把婉妍拉上了岸,等她站穩便立刻松開了手。
婉妍正彎下腰準備穿上鞋襪,蘅笠突然緩緩轉身,單膝蹲跪在婉妍面前。
“上來。”背對着婉妍的蘅笠簡潔地命令道。
“不用不用!大人我真的能走,我的鞋襪快幹了。”婉妍連聲拒絕道,手裏攥着自己還滴水的鞋襪。
蘅笠沒有回頭,聲音卻帶着愠怒:“宣侍郎是一定要我把所有話都說第二遍才行嗎?”
婉妍見蘅笠一副自己若不就範,就不起身的樣子,隻得小心翼翼地趴上了蘅笠的後背,雙手繞住了蘅笠的脖子。
蘅笠将婉妍抓牢後,輕松地起了身,大步流星地往山腰走去,哪怕背着一個人也走得挺拔端正。
婉妍與蘅笠的自如潇灑形成鮮明對比,像僵屍一樣僵在蘅笠背上一動不動,連大氣都不敢出。
蘅笠這涼薄之人,後背卻意外地溫暖與寬厚。不論是蘅笠後背的溫度,還是蘅笠通紅的耳根,亦或是他身上初雪後清冷的氣息,都讓婉妍心跳加速,快得就要撞出胸膛一般。
這是一個無厘頭的故事:世界寂靜地令人心安,風柔軟地像輕紗,璀璨的星光還帶着餘溫,少年他一言不發。
在這無厘頭的故事裏,婉妍聽出了無厘頭的溫柔,生出了無厘頭的情愫。
兩人回到大娘家,和大娘打了聲招呼後,便回屋子裏,商量有關和大人的事情。
婉妍從行囊裏翻出了一大本厚厚的記事簿後,立刻趴在了燈下翻找起來。
婉妍一直認定,利益隻能暫時拴住一個人,但把柄可以永遠鉗制他。
所以婉妍自入仕以來,帶着敏感的政治嗅覺每天觀察至微,加之強大諜網布局,收集到的情報不勝枚舉,全部記載在了這本情報簿裏。
蘅笠站在婉妍身後,看她“霹靂啪啦”飛快地翻着記事薄,隐約可以看見那一張張空白的紙上,被蠅頭小楷密密麻麻地布滿,每一張紙都有幾千個字,還有不少用朱紅色标出的痕迹。
雖然蘅笠不屑于偷看其上的内容,但蘅笠很清楚地知道,記事簿裏,夾着起碼幾十條朝廷命官的人命。
都說無孔不入的錦衣衛最是恐怖,他們滲透進百官生活的角角落落,無時不刻不盯着百官的一舉一動,并把觀察到的一切記錄在“無常簿”裏,讓今天還帶着烏紗帽的高官,明天就沒了腦袋。
但蘅笠覺得,比起婉妍這本《百官把柄大全》,他們的“無常簿”實在是與街頭的話本小說無二區别的平淡流水賬罷了。
這本封面上畫着怪臉,裏面全是緻人于死地内容的記事簿,就和它的主人一模一樣。
明媚又活潑的皮囊下,裝着一個危險的靈魂。
“找到啦!大人您快來看!”婉妍猛地擡起頭,驚喜地叫出聲來,打斷了蘅笠的胡思亂想。
婉妍說着便往凳子一側蹭了蹭,給蘅笠留出一半凳子。
蘅笠坐在了婉妍身邊,看向她手指的地方。
“我剛剛看了一下,我記憶的不錯,這左臻留下的把柄果然不少。
因爲知道他是任黨,所以他辦的每一個案子我都暗中調出卷宗仔細查驗過,把其中發現的貓膩都抄錄了下來。
您看這裏,最近兩年裏經他手被降職或免官的從三品及以上的京官,有前兵部駕部司郎中、前都察院右副都禦史、前戶部右侍郎以及前秦州巡撫。而從三品以下的京官更是不勝枚舉。
這些案子的卷宗無一不是模糊不明,胡亂了事,卻也都順利通過了都察院的稽查與大理寺的複核,說明任黨勢力在三法司中也是相當完備的。
最終,這些被騰出來的位置,大多都安上了任黨的成員。可以說這左臻是任黨勢力迅速擴大的中堅力量。
我這幾個月差人私下調查了一番,收集到了其中幾個案子的實情,可以作爲證明左臻以權謀私,破壞法度的證據,或許可以用作制衡左臻。”
蘅笠點了點頭,頭一次不吝啬地誇贊道:“很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