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點也毫不奇怪,主要還是朱勔也曾經受過童貫的大恩,前文說過,朱勔和他的父親雖然是靠抱着蔡京的大腿上位,但是在他們父子的起步之初,是靠蔡京親自出面走通了童貫的門路,求得童貫爲朱家父子僞造假軍籍和假軍功,有了仕途的身份,蔡京才有了把朱家父子提攜上位的理由和借口。所以嚴格的說起來,童貫對朱家父子的恩情,其實絲毫不在蔡京之下。
也正因爲如此,看到蔡京做壽,朱勔不但找盡借口不遠千裏親自前來拜壽,還雙手呈上世間罕見的珊瑚寶樹,又回想起自己兩個多月前做壽時,朱家父子隻是派人來象征性的送了一份禮物,童貫的心裏自然難免有些窩火,既惱恨朱家父子的忘恩負義,也多少有些羨慕蔡京的慧眼識人,能夠在茫茫人海中發掘出朱家父子這樣的人才——知恩圖報不忘本,還懂得讨好恩主。
也還好,畢竟是皇宮大内和朝廷官場上厮混了多年的人,即便心裏有些不痛快,童貫還是沒有把不滿當衆發洩出來,回到了蔡府後堂上後,童貫依然還是談笑如常,對待越級來到後堂落坐的朱勔也是親親熱熱,言行舉止與平常一般無二,還很快就強迫自己忘記了這個小小的不愉快。
就這麽又折騰了片刻後,宴席終于開始,按照這個時代的用宴習慣,在後花園裏舉行的蔡府壽宴同樣是有歌舞雜耍爲伴,還每飲一盞酒都要上幾個菜,各種各樣的珍馐美食和山珍海味也自然是數不勝數,其中還有一些奢華菜肴就連童貫都很少見到。
菜肴奢華到連童貫都很少見到,當然就更别說趙榮那位連開封房子都買不起的窮酸師父黃裳了,當一道看似爆炒豆豉的小菜放到黃裳面前後,第一次來蔡府參加宴會的黃裳難免有些奇怪,還忍不住低聲向坐在旁邊的童貫問道:“道夫,是不是上錯菜了?蔡相公的壽宴,怎麽會上炒豆豉這樣的粗糙菜肴?”
“粗糙菜肴?”童貫一聽差點沒笑出聲,低聲說道:“演山,那你嘗一口吧,嘗一口就知道是不是粗糙菜肴了。”
出于好奇,黃裳還真的夾起了一箸豆豉放在嘴裏品嘗,結果隻是咀嚼得兩口,黃裳馬上就發現不對了——這豆豉不但沒有半點豆味,相反還有一種特别的肉味,還又脆又彈牙,滋味鮮美異常,味道之特别是黃裳生平前所未見。所以黃裳忍不住又夾了一箸,然後一邊嚼着一邊問道:“這是什麽豆豉,滋味爲何如此特别?”
“這叫鹽豉,是蔡相公最喜歡吃的一道菜。”童貫微笑着解釋道:“滋味之所以這麽特别,是因爲這一顆顆小小的豆豉,其實是用黃雀的胗(胃)腌制而成,一隻黃雀,隻能做出一顆鹽豉。”
窮酸師父黃裳徹底傻眼,又看了看盤子裏那些豆豉,黃裳還忍不住低聲驚叫道:“我的天,這一盤菜,竟然要用好幾百隻黃雀!老夫爲官半世,也算是吃過用過了,但這樣的菜,老夫别說是吃過了,此前就是聽都沒有聽說過啊!”
“這就是蔡相公的手筆。”
童貫笑笑,心裏卻不由想起了自己此前在西北邊疆統兵作戰的日子,那時候自己身爲主帥,雖然是沒有吃什麽太多的苦,但是爲了軍心士氣,自己卻是絕對不敢象蔡京這麽肆意揮霍,天天吃什麽雞舌羹黃雀胗,一隻蟹隻取一點黃的蟹黃包,有時候還得裝模作樣的和将士同甘共苦,和中高級将領吃同樣的飯菜。
再緊接着,之前就已經有些心頭不悅的童貫,難免心頭更有一些不快,暗道:“看來有機會的時候,是得再敲打敲打蔡元長了,老夫動不動就到邊疆去監軍統兵,吃風喝沙,他卻躲在京城天天山珍海味,過一個生日收的禮還比老夫收的都重,象什麽話?”
心裏有些不痛快,童貫難免就多喝了幾杯,也很快就感到内急,便向同席的官員道了一聲罪,匆匆趕往蔡府比尋常人家内室更加幹淨整潔的茅房,在幾名美貌侍女的溫柔侍侯下解決生理問題。
淨了手後,童貫本想直接返回後花園繼續用宴,那曾想才剛出得茅房,一個年輕男子就迎了上來行禮,童貫仔細一看,見來人是蔡京最喜愛的第四子蔡縧,便微笑問道:“賢侄,你也來方便?”
“是。”蔡縧含笑點頭,又問道:“叔父,酒多不多,要不要小侄叫人給你準備一盞醒酒湯了?”
“在茅房門前,你問老夫喝不喝湯?”童貫聽得有氣,但還是搖了搖頭,說道:“不必,你快去吧,老夫回去了。”
蔡縧答應,向前走得一步時,蔡縧卻又象是突然想起了什麽事情,忙向童貫問道:“叔父,小侄多問一句,殿帥府的宣節副尉趙榮這個人,不知道叔父你可知道?”
“趙榮?”之前趙榮在拜見童貫時,确實給童貫留下了一個相當深刻的印象,所以童貫隻是微微一楞,就馬上想起了自己好友的弟子,也立即點頭說道:“知道,怎麽了?有什麽事?”
“叔父,恕小侄直言,關于這個趙榮趙将軍,你恐怕得适當管教一下。”蔡縧恭敬答道。
“他怎麽了?”童貫疑惑問道。
“回禀叔父,他今天也來了,在前院和那些七品以下的官員坐在一起。”蔡縧說道:“不止如此,他還在前院大肆吹噓,說什麽他是叔父你看好的人,不日就将得到叔父你的重用,還說什麽他到叔父你的家裏,比回他自己的家還要方便自在,把那些八九品的官員唬得一楞一楞的,個個都以爲叔父你和他有什麽特别關系。”
“有這事?”童貫的臉上不由露出一些怒色。
“小侄不敢欺瞞叔父,确有此事。”蔡縧趕緊拱手,又說道:“叔父若是不信,他現在就還在前院,叔父你去一看便知。”
和蔡縧估計的一樣,聽到這話,童貫臉上的不悅神情果然更加明顯,點了點頭就說道:“知道了,賢侄你快去方便吧,老夫回去了。”
言罷,童貫還忍不住在心裏怒道:“狗肉上不了席面!臭小子,老夫是看在你師父的面子,才對你高看一眼,沒想到你這麽不識擡舉,不好生感謝老夫就算了,竟然還敢頂着老夫的虎皮做大旗!你這輩子,也就這麽點出息了!”
童貫在心中咆哮的時候,蔡縧也已經滿面微笑的走進了茅房,心中說道:“小王八蛋,竟然敢幫着我那個馬屁精大哥當衆羞辱我,現在知道老子的厲害了吧?以童老太監的小心眼,聽到了這些話,看他以後怎麽收拾你!”
…………
可憐的趙榮趙大郎君當然不知道蔡四公子是公子報仇,從早到晚,這麽快就在童貫面前狠狠捅了自己一刀,當天在蔡府享受了一頓山珍海味,侍侯了黃裳回家安歇後,到了第二天早上,趙榮便早早來到了黃裳的住處,托黃裳家的下人替自己向黃裳請一天假,然後便準備去州橋與秦桧見面,尋找那家可以打磨水晶的金銀鋪。
當然,在請黃家下人替自己向黃裳請假的時候,很會做人的趙榮也沒忘了給黃家下人塞上一個紅包,請他在黃裳面前替自己多多美言幾句,解釋自己請假是迫不得已——這一點也非常重要,因爲黃裳是趙榮的最後退路,倘若趙榮的馬屁機會不能成功,不能自己求得童貫提攜自己,那時候趙榮也隻能是厚着臉皮求自己的老師出面,求他豁出老臉去替自己活動官職,所以趙榮自然不敢讓黃裳對自己生出半點不快。
秦桧還挺遵守約定,趙榮領着趙小乙和武松來到了州橋後,在橋旁的茶攤上沒等多少時間,秦桧就領着一個随從來到了州橋,還剛一看到趙榮就馬上跑了過來拱手,笑呵呵的說道:“愚兄來遲,讓賢弟久等了。”
“沒事,沒等多久。”趙榮還禮,又問道:“兄長渴不渴,是先喝一杯茶再去?還是現在就去?”
“不渴,現在就去,賢弟的大事要緊。”秦桧依然還是極會說話,又好奇問道:“不過賢弟,無緣無故的,你爲什麽要找可以打磨水晶的地方?”
“兄長去了就知道。”趙榮不肯解釋,又說道:“總之這件事情辦成,小弟得了好處,自然也不會忘了分給兄長一份。”
“那就說定了。”秦桧哈哈一笑,又主動上前引路道:“賢弟這邊來,我給你帶路。”
秦桧說的那家金銀鋪其實距離州橋沒有多遠,沿着東大街一路向東,才走了兩個街口,秦桧就把趙榮領到了一個很大的金銀首飾鋪門前,這點也讓趙榮暗暗後悔沒有問清地方自己找,害得自己欠了大漢奸一個人情,不過事情到了這步,後悔也沒有什麽作用,趙榮隻能是向秦桧道了一聲謝,然後便擡步進了金銀鋪,秦桧也無比好奇的趕緊跟上不提。
進得金銀鋪後,因爲看到趙榮衣着不俗的緣故,自然早有夥計迎了上來,滿面堆笑的一邊行禮一邊問道:“客官,想買點什麽?”
“聽說你這店裏,有打磨好的水晶賣?在那裏?”趙榮問道。
“有有有,客官快這邊請。”
夥計連聲答應,忙将趙榮請到了一個櫃台前,然後拿出幾盒已經打磨好的水晶首飾讓趙榮挑選,趙榮随手拿起一串透明的水晶珠鏈,見水晶質地晶瑩透徹,不見半點雜質,同時還打磨得光滑如鏡,沒有那一絲一毫研磨痕迹,趙榮不由心中大喜,忙問道:“小二,這串水晶,是你們店裏的師父打磨的嗎?”
“回禀客官,那是當然。”夥計頗爲驕傲的回答道:“開封城雖然大,但是在這開封城裏,也隻有我們唐家金銀鋪的師父,能夠打磨出這麽好的水晶。”
“那能不能帶我見一下你們的師父?我想當面向他定購幾片打磨的水晶。”趙榮忙問道。
“這個……。”夥計有些爲難了,說道:“客官恕罪,按照規矩,小店是不能帶人進房去見師父的……。”
趙榮不吭聲,隻是向旁邊的趙小乙努努嘴,趙小乙會意,馬上掏出一張面值一貫的交子塞進那夥計手裏,大模大樣的說道:“拿着,我家郎君賞你的。”
金銀鋪夥計的笑容馬上變得無比親切,先是請趙榮稍等,然後飛奔進了後房,很快就請來了一個掌櫃打扮模樣的人,那掌櫃拱手說道:“公子,按規矩,我們店是不能帶你進後房直接見師父的,但是聽小乙說公子你是買家,那在下今天就破一個例,公子這邊請。”
趙榮謝了,這才随着那掌櫃進到了後堂,也在後院的一間工房裏,見到了一個正在用白泥給水晶抛光的老工匠,然後趙榮先是請那老工匠暫時放下手中活計,又從懷裏掏出了一張紙,說道:“老人家,麻煩你看一看,你能不能給我打磨幾片這樣的水晶?錢不是問題,關鍵是水晶質量一定要好,一定要透亮和沒雜質,還有邊緣一定要圓,就好象球那麽圓。”
趙榮在紙上畫的,其實就是凸透鏡和凹透境的圖樣,爲了畫這幅圖,趙榮昨天晚上還絞盡腦汁的弄出了一個原始圓規才畫得象模象樣,同時趙榮還無比擔心這個時代的工匠無法理解自己的意圖,爲自己磨不出凸透鏡和凹透鏡。然而讓趙榮傻眼的是,那老工匠接過了圖紙隻是看得一眼,馬上就無比奇怪的說道:“這不是火齊和怯遠鏡嗎?這有什麽難的?這些東西,小老兒這輩子都不知道磨了多少了。”
“火齊?怯遠鏡?”
趙榮張口結舌的時候,秦桧也好奇的湊了上去同看了那張圖紙,然後還向趙榮問道:“賢弟,怎麽,你目力不好?怎麽又要磨火齊又要磨怯遠?用這種水晶鏡看書?”
“用這種水晶鏡看書?”趙榮聽出不對,忙向秦桧問道:“兄長,聽你口氣,已經有眼睛不好的人,磨出了這種水晶鏡看書了?”
“幾十年前就有了。”秦桧大大咧咧的說道:“仁宗朝康定年間的時候,景佑名臣史沆掌刑獄,他有怯遠症(近視)目力不好,署理文書十分吃力,就絞盡腦汁的想出用水晶磨出鏡片看書的法子,還爲這磨了十幾片水晶片,取名怯遠鏡,後來逐漸傳開,很多有怯遠症的達官貴人就都學他磨水晶看書了。”
“還有。”秦桧又指了指圖紙上的凸透鏡,說道:“這種火齊鏡,在戰國的時候就有了,可以用來迎着陽光取火,也可以給目力不好的老人看書,漢朝班固的《西都賦》,本朝的《蘇沈良方》,還有許多的古書上,都有記載。”
趙榮徹底無語,半晌才在心裏感歎道:“才疏學淺了,偉大的中國古代啊!”
感歎過後,趙榮趕緊說道:“老人家,你會打磨太好了,辛苦你一下,馬上把這種火齊鏡和怯遠鏡,每樣給我磨上五片。還有,掌櫃的,我要訂購一對銀筒,筒上要鑲嵌黃金和珍珠,花紋越漂亮越好……。”
PS:順便說一句,史沆是北宋人,不是某些史料上說的南宋人,另外傳說蘇東坡的妹妹蘇小妹,就是史沆的女兒,因史沆早逝,才被蘇轼之父蘇洵收養爲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