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六一沉默了。
他知道自己說錯話了，蕭辰不是别人，是當初爲了班長留下能使盡招數的家夥。他看起來堅強，實則感情比自己還要細膩。
自己說這種話，可能是對他最大的侮辱。
不管作爲曾經的班副，還是戰友，伍六一都知道剛才那種近乎找借口的話不應該從自己嘴裏蹦出來，而且傾訴的對象是蕭辰這樣把感情藏在心裏的人。
“不說話了？”
電話裏蕭辰還是有些憤怒，聽着伍六一完全沒了動靜，索性用批評地口吻罵道：
“你也别怪我得理不饒人。你這個班長當的簡直完蛋，跟史班長比你差遠了。你沖我撒氣可以，但是我希望你不要把這股子氣帶到日常工作裏去。”
“七連要改編了，所以呢？你，還是我，能讓上級把命令撤回去？”
伍六一繼續啞口無言，但他此時決定虛心接受蕭辰的批評。
說真的這幾天團裏來的那些幹部們對他說話都是溫聲細氣的，有時候他稍微鬧點情緒，那些幹部也不在乎自己沒了上下級觀念。
就連連長都很少罵他了。
可是這不是他想要的，他希望有人能夠痛罵自己一頓，能夠把内心的悲痛化爲憤怒，然後在憤怒中盡情發洩，那樣會讓他覺得自己是伍六一。
而不是在悲痛中，讓任何倔強都變得無力，最終連自己也搞不清楚自己到底該怎麽做。
“如果你覺得不舒服，就帶着三班的人，每天往死了練。”
“七連可以被改編，七連的人可以走，但是七連的精神不能在這個時候倒下。
相反，他們還要跟抗美援朝時剩下的那三位前輩一樣，将七連的精神傳承下去。”
“你伍六一是訓練尖子，但這個時候，你應當做思想骨幹。既然留不住鋼七連的人，那就讓鋼七連的精神到其他地方開枝散葉。”
“當有一天，T師甚至咱們集團軍，随便抽一支部隊都能看到鋼七連的影子，那才是鋼七連從一個固定的編制，轉變爲一種精神的時候。”
伍六一曾經想過去找連長，想要問問連長他到底有沒有辦法改變這一切。
但是蕭辰這席話讓他徹底放下了。
從這一刻開始，他有了一個新的目标，那就是讓三班所有的人，無論離開的，還是留下的，骨髓裏都刻上鋼七連的精神。
蕭辰說的對，當有一天，他随便到一處地方，都能感受到鋼七連的精神，那麽，鋼七連就永遠沒有解散。到那個時候，也許隻有五千零一名戰士存在于鋼七連的連史上，但無論到哪裏，都有懷着同樣精神的戰友生死相依。
這樣美好的未來讓伍六一爲之憧憬。
“你說的對。”
悶聲沖蕭辰回答了這麽一句，伍六一挂斷了電話。
無論是他，還是蕭辰，說的已經夠多了。接下來，就應該是将一切美好的夢想照進現實，并爲之流血流汗掉皮掉肉的時刻了。
三班宿舍内，人心惶惶，卻又難得地熱鬧。
臨别時的種種不舍和傷感都被刻意掩埋，用腦子裏最真誠的感情，支撐着臉上最虛僞的笑容，讓這種詭異的歡樂和悲傷在主觀和客觀兩個層面平行着。
伍六一的到來并沒有打破這種詭異的氣氛，因爲往常伍六一會用同樣真摯的感情和虛僞的笑容來迅速融入這片空間，最終讓誰都覺得，這是個看起來完美的時刻。
可是他們很驚訝地發現，伍六一決定掀桌子了。
這份臨别前刻意營造的美好氣氛被徹底打破。
“一個個笑的這麽歡實，欠練是吧？全體都有，今天下午的聚餐活動取消，改爲五公裏越野。目标，以最後一名計算所有人的成績，如果不能超過上次的平均成績，晚上站軍姿兩小時。”
“班長，你這是要讓我又拖全班後腿呀。”
白鐵軍有些郁悶，他都是要走的人了，連裏都舉行送别會餐了，還要他咋地？
當兩年兵拖兩年後腿，擱誰心裏都難受。爲什麽就不能在臨走的時候，讓大家都開開心心的，忘掉過去那個老墊底的白鐵軍，記住今天這個強顔歡笑的白鐵軍？
“耍什麽嘴皮子，知道拖後腿，就給努力點。咱們三班從來都是一個集體，不讓你明白這個道理，我還當哪門子班長？”
沖白鐵軍吼了一句，破天荒沒上來沖他屁股上踢一腳，伍六一直接從床上撈起武裝帶勒在腰間，迅速收拾好背囊，單手拎着沖出宿舍。
“我說，他這今天發的哪門子瘋？”
白鐵軍有些納悶，沖自己的好朋友，已經是士官的阿甘問道。
甘小甯同樣不清楚，但看着許三多已經乖乖走到床前收拾，索性搖搖頭：
“鬼知道。”
饒是如此說，卻拽着白鐵軍來到床鋪前迅速收拾起來。
不過兩分鍾，三班就在宿舍樓下集合了，在七連其他所有班級詫異的眼神中。
伍六一黑着臉，沖全班人訓斥，那嗓門響徹了七連，以至于呆在辦公室裏跟洪興國一起皺眉的高城忍不住起身走到窗前看了看。
“一個個像什麽，啊？三班規定的集合時間是多少，許三多，回答我？”
“報告，一分半，所有集合都以此爲标準。”
許三多如實回答着問題，他雖然不知道伍六一打了一通電話後爲什麽有這樣的變化，但他感覺得出來，他熟悉的那個伍班副，回來了。
作爲戰友，他很高興在這麽特殊的時刻，伍六一能夠回到他以前那種鐵骨铮铮永不服輸的樣子。
“你們用了兩分半。”
“全體都有了，俯卧撐準備，每人兩百。”
伍六一的表情空前嚴肅，往常一百是極限的白鐵軍居然沒有求饒。這是他從來沒有做到過的數字，但是今天，他想跟三班一起。
最後的時刻，有最後的悲壯，同樣，也有最後的掙紮和憤怒。
縱使無法破繭成蝶，卻也要将傷痕累累的殘軀顯露于世間，告訴人們這裏曾今有過一段可歌可泣的故事。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