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十歲就登基做了皇帝的大明天子,如今也已垂垂老矣,他的身軀臃腫,蜷曲的右腿看上去比左腿不但瘦弱許多,還短了些許。
“皇爺,方閣老來了。”
王安輕輕喚醒了半眯着打盹的皇帝,最近外朝的壞消息不斷,皇帝生氣之下已有十多日沒召見方從哲這位首輔。
“給首輔看座。”
朱翊鈞睜開眼,看到站在遠處的當朝首輔,吩咐了聲道,自從葉向高走後,方從哲做事謹慎,朝政處理得也妥當,君臣間也算相得。
“首輔來見朕,是有好消息了。”
這些日子,朱翊鈞心情很是不快,山東河南災荒,大過年的有人造反,就連頓安心飯都不好。
“皇上,延綏總兵大勝套部,斬首四千餘級,切盡、擺言太二部汗王首級及金幟已命人押運進京。”
方從哲送上了手裏的公文,給了邊上的太監王安,随着皇帝的點頭,王安打開這份公文讀了起來,雖說他在内直房的時候已經看過陝西鎮守太監送來的公文,但是都不如眼前這份詳細。
朱翊鈞的臉上露出喜色,這兩年盡是些壞消息,沒一件事能讓他舒心的,如今能有這麽一場勝仗,是件好事。
“朕記得,這個延綏總兵是剛上任沒多久吧?”
“皇上,去年秦王謀逆案後,前任總兵杜文煥稱病辭官,其子杜弘域以副總兵接任總兵。”
“杜文煥,朕倒是有些印象,他歲數比朕還小吧,怎麽就稱病辭官了?”
“杜文煥早年曾随其叔杜松數次出征河套,戰場上落了傷,去歲舊疾複發,不能理事才上書向朝廷請辭的。”
方從哲知道皇帝的性子多變,時而大方,時而多疑,這兩年則是越發地多疑起來。
“杜松那粗胚如今可好?”
“杜松在山海關,據說每頓能吃三大碗飯,牛羊肉兩三斤。”
“這粗胚打了半輩子仗,到頭來還不如他的兒孫輩,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朱翊鈞笑了起來,他雖然不理朝政多年,可是對于朝中大将依舊清楚,這杜松半輩子都和套部打仗,來來回回赢過許多仗,也輸過許多仗,就是這粗胚嘴巴太臭,敢罵讀書人,不然又豈會起起落落好幾回。
“首輔,你和兵部合計合計,該賞賜多少銀兩……”說到這裏,朱翊鈞頓了頓,踯躅了下後道,“從朕的内帑出吧!”
方從哲看着皇帝那副猶豫的樣子,也不由苦笑,國庫空得能跑耗子,這真要論功行賞,不從皇帝的内帑出錢,還能從哪裏出。
“皇上,杜總兵這道公文後面說了,他将繳獲的牛羊牲口分于兵卒,所以這趟向朝廷請功,不求銀錢,隻求朝廷能将軍将們的升遷官職落到實處就是。”
王安剛才念了大半就被皇帝打斷,沒有念下去,所以方從哲不得不出聲道,三大征後,對于邊軍的戰功,朝廷總體上是消極的,一來是皇帝不願花銀子,二來百官們也是怕邊将善啓邊釁,以此挾功求賞,故而過去邊軍們即便打了勝仗,那有功的将士往往也等不到朝廷的獎賞,由此邊事日壞。
這回要不是杜弘域上報的戰功驚人,朝廷哪有那麽快就派人前往核查,要知道兵部缺員言重,不然薛三才這個兵部尚書又何必找熊明遇這個兵科給事中,也就是熊明遇曾在兵部當差,認這個老上司,才願意這般頂風冒雪的來回奔波。
“念。”
朱翊鈞還是頭回見到請功不要錢的武将,然後随着王安念完這份公文的最後部分,他倒是不由笑起來,“這杜弘域倒是個聰明人,他既然不要銀子,他所請諸事,首輔和兵部議一議,盡快上個條陳,朕允了就是。”
“是,皇上。”
見皇帝心情不錯,方從哲猶豫了下,最後還是硬着頭皮開口道,“皇上,山東民亂雖平,可是仍有饑民數萬嗷嗷待哺,臣請皇上發内帑赈濟災民。”
“說來說去,還是盯上了朕的銀子,首輔啊,你說朕攢在内帑攢下這些金銀容易嗎?”
朱翊鈞看着跪倒在地上的方從哲,不由歎了口氣,“首輔起來吧,既然杜弘域那裏不求賞銀,朕就權當仍出了這筆犒賞銀,就撥十萬兩于你,不過你要答應朕,這筆銀子需用到實處,莫要還沒出了京師,就先漂沒了三成,再到了地方,不知能有一半用到那些災民身上嗎?”
“皇上放心,赈濟災民的事情,臣會親自盯着……”
看着心裏跟明鏡似的皇帝,方從哲知道皇帝雖然愛享受,怠惰政事,可卻不是什麽昏聩的主,三年前葉向高堅辭首輔,皇帝一直不肯放行,那是把葉向高放在火上烤。
“首輔,對你朕是放心的,這回京察過後,你也該提拔些能做事的人。”
朱翊鈞打斷了方從哲這個首輔,“朕雖然不上朝,可是也知道百官多是在背地裏議論朕小氣,戶部和國庫空得能跑耗子,朕的内帑卻堆滿金銀,可是這金銀是朕派宮裏的太監去地方上千辛萬苦才收稅收來的。”
“戶部能從那些豪商大戶手裏把稅銀收上來,都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可朕若是不派人去收礦稅,那些開礦的豪商大戶會交一分的稅銀嗎?”
朱翊鈞臉色有些潮紅,他知道方從哲這個首輔當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可大明朝如今四處漏風,都是他這個主君的錯嗎?
收不了豪商大戶們的商稅,光靠田賦,朝廷能收多少的稅銀,更别說最近幾年國朝各地災禍頻發,内閣動不動就是要免收征稅,要他發内帑赈災,可是一提征收礦稅商稅,他們便上奏說是與民争利。
真當他這個皇帝不知道,江南那些富得流油的豪商工場主礦主可是塞了大把的銀子給那些東林黨的官員,當初爲什麽葉向高在首輔的位子上一會兒請補六部和科道言官,一會兒又請辭緻仕。
那是因爲他葉向高就是東林黨的,他坐在首輔位子上,那些東林派系的官員就不能想着法兒地逼他撤了礦稅,他提拔方從哲,那就是利用齊楚浙黨來平衡東林黨那些官員。
方從哲這三年幹得不錯,如今京察在即,朱翊鈞當然要借機會清理那些隻知道阻止他這個皇帝收稅的東林黨官員。
看着體虛的皇帝突然大聲呵斥起來,方從哲已然拜伏在地,京察這一關始終是繞不過去了,這時候他才明白皇帝這幾年的用意,一直壓着科道的言官缺員不補,便是等到如今剩下那些言官都是齊楚浙黨的人,要把朝中的東林黨一掃而空。
方從哲雖是所謂的浙黨首領,可是在抗拒皇帝派太監收稅這件事情上,他和葉向高是一樣的,隻不過他個性沒那麽激烈,皇帝不聽勸谏,他也就不會再多說。
可如今皇帝是要生生地挑起黨争啊,方從哲能想象到,等這次京察結束,齊楚浙黨和東林黨那就是再無和緩的餘地。
這位皇帝就是三十年不上朝,可是這帝王心術……方從哲擡起頭,看着王安給皇帝順氣,滿臉的苦澀,今後齊楚浙黨和東林黨勢成水火,無論是東林黨要複起,還是齊楚浙黨要防着東林黨報複,都隻能依靠這位皇帝來做仲裁。
隻是皇帝身體不好,太子又是個耳根軟的,這黨争一起,後患無窮,有些話方從哲沒膽子說,他隻能默默不語,由着皇帝在那裏發脾氣給自己看。
“首輔起來,此事與你無幹,朕是心裏苦啊,你也要體諒朕的苦衷,這次京察,你就莫要再管了。”
朱翊鈞讓王安扶起他,然後又讓這個貼身太監去扶起了跪着的方從哲,這個首輔雖然是個老好人,總想着和稀泥,可不是他在當這個裱糊匠,自己也沒法安心在宮裏躲着百官不上朝。
“皇上,黨……”
被攙扶起來的方從哲到最後那句‘黨争一起,其禍甚烈’還是沒敢說出口,當年爲了福王就藩的事情,皇帝可是罷了四個首輔,六部官員十餘人,波及的官員數百名。
朱翊鈞讓人送走了方從哲這個首輔,然後他才幽幽然地長歎了口氣,他本是聰慧之人,怎麽可能不懂黨争的壞處,可是他沒得選。
太子身體不好,又是那些文官教出來的,可太子沒有張相公這樣的老師,等太子當了皇帝,必定操于那些文官之手。
想到去就藩的兒子福王朱常洵,朱翊鈞就心裏難過,他素來就不喜太子,性子唯唯諾諾沒個主意,望之不似人君,哪裏像福王,從小酷肖于他,若是福王繼位,倒是個有主見的,哪還需要他操這份心。
“王安,你說這杜弘域是朕的衛青,那個高進是朕的霍去病嗎?“
朱翊鈞忽地問道,自從陳大伴走了後,當年伴随他的老人便隻剩王安這個當年的小太監了。
“皇爺,本朝便是三大征,也未曾有杜總兵這般一戰斬獲首級四千餘的大功。”王安小心翼翼地答道,“而那位高千戶能領着七百騎直沖鞑子大軍,斬其汗王,奪其大纛。”
“如何做不得皇爺的衛青、霍去病?”
“是啊,這等軍功也就隻有太祖皇帝和成祖皇帝那時候才有!”
朱翊鈞感歎着,臉上全是落寞的笑容,要是晚生二十年,他必定駕馭此二人,複河套,定遼東,滅蒙古,如今卻隻能爲那個他不喜歡的太子保住這兩個将帥之才。
“等首輔和兵部的折子上來了,到時候你去趟陝西宣旨吧,朔方都護府,不知道朕能不能看到河套複歸的那一天。”
朱翊鈞自言自語間,忽地人倒在了龍榻上,臉色痛苦,“王安,拿烏香給朕。”
慌亂間,王安連忙喝罵着讓邊上的内侍取了暹羅等藩國進貢的烏香讓皇帝吸食鎮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