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蘭臉上全是柔和的笑意,全無平時那大娘子的威風煞氣,隻有在丈夫面前,她才是個尋常的小女子。
“孫郎中說了,妾身這次懷的是雙胞胎……”
木蘭的嘴角輕輕翹了起來,雖然她知道丈夫不在乎肚裏的娃娃是男是女,可是她在乎,如今知道肚裏兩個孩兒都是男孩,她心裏自是高興得很。
如今堡寨裏,這消息傳将出去,不知道多少人都覺得這是上天護佑。
“孫郎中在哪兒,對了,穩婆都請好了嗎?”
高進擡起頭,兩世爲人,即将爲人父,他心裏也是緊張得很,本來打算回來看過木蘭後,便去駱駝城,可是眼下見了妻子後,高進哪還管得了其他。
“老爺,孫郎中說了,妾身身子雖大,但是不礙事的。”
木蘭從小跟着高進習武,即便受限于女子之身,比不得高進他們,但是比較尋常士卒,也是不遑多讓,即便是懷了雙胞胎,這身體并不弱。
“生孩子可不是什麽小事,你這懷的又是雙身子,半點馬虎不得。”
高進騰地起身道,古時可不比後世,女人生孩子便是過鬼門關,木蘭這是頭胎,就懷了雙胞胎,他怎麽小心都不爲過。
喚了婢女進來後,高進便興沖沖地出了内宅,直接去廂房尋那位孫郎中了。
“老爺,這孫郎中乃是府谷縣的婦科聖手,要不是範掌櫃出了力,咱們還真請不過來。”
沙得刁在前頭帶路,一邊給高進介紹着那位孫郎中的來頭,說起來河口堡裏本來也是有坐堂大夫的,隻是那位柳大夫最後退金離去,還說什麽道不同不相爲謀。
絮絮叨叨的講述裏,高進聽了個明白,他走後木蘭身子越發顯懷後,範秀安和劉循都是惦記他這兩個還未出世的孩子,他們不過表面上看着像是棄了結娃娃親的意思罷了。
劉循派人從神木縣請了大夫和好幾個有名的穩婆過來,範秀安就從府谷縣把那位婦科聖手孫郎中給弄來了,哪怕高進知道這兩人心思,可還是承他們的情,要知道他帶兵出塞時壓根就沒想那麽多,等到在草原上東征西讨一忙起來就連木蘭馬上就要待産都給忘了。
“這孫大夫在咱們這兒住的還習慣嗎?”
“聽說剛來的時候,怪話還挺多,不過住了沒幾天,就此間樂不思蜀了!”
沙得刁笑了起來,旁人都以爲河口堡是窮鄉僻壤,可是眼下河口堡的繁華可不下那些大縣,而且河口堡裏養豬養雞養鴨都成了規模,論起吃的來可不差,尤其是河口堡的紅燒肉如今更是遠近聞名,眼下外地還有屠戶幫過來收豬的。
“那孫郎中喜歡吃肉,這肥瘦相間的河口紅燒肉最合他的胃口,還有老爺當初留給柳郎中那些冊子,孫郎中瞧了後也是看重得緊。”
說話間,兩人自到了那孫郎中住的廂房裏,見着燭火未熄,沙得刁在外面叫門,很快房門便打開了,高進本以爲這孫郎中喜歡吃肉,必是個胖的,沒成想卻是個精瘦的老頭。
“高老爺,來來來,裏面坐。”
孫郎中很是熱忱地把高進迎進了屋,他雖然号稱婦科聖手,可實際上也是什麽病症都能看,外傷内科沒樣差的,隻不過這年頭大夫裏能看婦科的比較少罷了,所以他才得了那個名号。
範秀安軟硬兼施,才讓孫郎中來了河口堡,本來他心裏是不滿的,可是到了河口堡後,發現這地方在這昏暗的世道裏簡直就是處世外桃源,這裏的東西好吃,這裏的人說話也好聽,而且那位高爺留下的冊子裏,也是叫他大開眼界,讓他大受啓發。
高進坐下後,就被孫郎中拉着聊起了醫術,可他哪懂什麽醫術,隻能把自己知道的那些簡單醫學常識告訴這個癡迷于醫術的老漢。
到了後面,高進講一句,這孫郎中便一個人在那裏自言自語好久,直到高進看着夜深,急着回去陪木蘭,于是直接拿着筆畫了産鉗的圖紙,才叫孫郎中回過神來。
高進早年去内蒙支教的時候,去學生家裏做客的時候,曾經見過産鉗,原來早些年醫療條件沒那麽好的時候,他那個學生的祖母便是接生的産婆,他當時見了後頗爲好奇,還仔細摸過,眼下這畫出來後形狀不差分毫。
“這是何物,高老爺?”
孫郎中瞧着那圖紙上的産鉗,徑直問道,他知道這位高老爺确實不通醫術,不過少年時得遇異人,傳授了那些學識,眼下這畫的事物必有其用。
“此物喚做産鉗……”
高進将産鉗的用處大概講了遍,孫郎中便如獲至寶般的拿起那張圖紙,眼裏放光口中念叨起來,過了良久他方才鎮定下來,正色朝着高進行起大禮來。
“孫郎中,這可使不得。”
高進一把扶住孫郎中,卻不料這老頭堅持得很,他生怕掰斷了這老漢的臂膀,便隻能生生受了他這半禮。
“高老爺,我這是代天下謝你的,有了這産鉗,不知道能救活多少人命。”
這年頭女子生産不亞于過鬼門關,孫郎中弄明白那産鉗的用處後,便清楚有了這東西,女子生産時便等于母子都多了半條命。
高進離開後,孫郎中看着那産鉗圖紙,卻是終于下了決心,決定留在河口堡,到時候還要把家人接過來,他就在這裏教徒弟了。
雖說河口堡裏大開學堂,不教四書五經,聖人學問,先教文字數字,再教各種雜學,放在讀書人眼裏那是大逆不道,可是在孫郎中眼裏,瞧着那些本該在田壟裏徒耗光陰的娃娃們能學到一技之長,他隻會佩服那位高老爺的胸襟。
“老漢我這點醫術又有什麽好敝帚自珍的。”
自言自語間,孫郎中自下了決心,等爲那位英武的大娘子接生完,便在這河口堡裏開館收徒,将自己的醫術傳出去。
……
翌日,沙得刁自是拿了高進另外畫的産鉗圖紙,去了回龍灣大壩,讓那裏的鐵匠坊打造,知道這是用來爲大娘子接生用的,那蒲老漢親自手打了那精鋼産鉗,打磨锃亮光滑,沒有半分粗糙。
河口堡裏,高進回來的消息自然也沒瞞得過仍舊逗留的範秀安,他既然辛苦跑來賣了個好,總得見着正主才是,不然豈不是白來一趟。
不過範秀安還沒主動上門,高進便親自來拜訪了,雖說他始終都防着範秀安,可是兩人自相識以來,範秀安還沒有負過他,他自然也不會在場面上做差了。
說起來範秀安也是個有遠見的,高進帶兵出塞後,河口堡重新修築内外城,他便讓讓範勇購買内城的房産,最後還是木蘭親自做主,賣了幾幢新起的大屋給範記商号使用。
“老弟,許久不見,咱們可得好好喝幾杯。”
見到高進親自登門,範秀安自是喜出望外,引着高進去了後院,另外自是叫範勇取了他這趟帶來的上好梨花釀,開了酒封,在那樹蔭下和高進對飲起來。
喝過幾杯後,兩人才談起正事來,“老弟,如今那謀逆大案已結,你升任神木堡千戶,劉循做了神木衛指揮使,他如今可威風着呢!”
“劉兄做了指揮使是好事,隻是不知道這神木衛裏其他官職……”
高進沒想到自己升任千戶,他本來想着是拉鄭老爺做這個千戶,卻沒想到最後這個千戶還是落到自己頭上,于是他不由問起鄭老爺和沙得刁那位原東家沙振江的位子來。
“大公子很是看重老弟你,神木衛裏,劉循做了指揮使,沙振江做了同知,鄭老爺做了佥事,另外神木衛下五個千戶所,除了神木衛,還有兩個千戶所的千戶出了空缺,大公子的意思是,想問問老弟你可以合适的推薦人選。”
有些話範秀安是不便告訴木蘭的,如今高進回來了,他自是講了出來,說起來對于杜弘域對高進的看重,便是他也有些嫉妒,莫看劉循那厮做了指揮使,可他就是個傀儡罷了,今後這神木衛真正做主的還是高進,不然那兩個千戶隻怕早就定了,何必還要等高進回來商量。
“大公子厚愛啊!”
高進拱手遙遙朝着駱駝城的方向感歎道,不過他覺得杜弘域這般做也不全是爲了收買人心,延綏鎮治下兵馬号稱十六萬,真正那拉出來一戰的怕是連兩萬人都沒有,杜弘域志在複套,眼下他手底下真正能在複套這件事上靠得住的,除了他還能有誰。
“老弟,你這次出塞,可是所獲不菲啊!”
範秀安放下手中酒杯,高進這趟出塞,這牛羊馬匹牲口皮貨再加上那些被河口堡留作自用的,這貨物轉手交易價值起碼十萬兩,當然對于如今已經壟斷大半個陝西煤炭價格的範秀安來說,這十萬兩也算不得什麽,因爲這十萬兩裏高進頂多能拿個對半,而且高進花錢的本事更大。
所以範秀安真正在乎的是高進到底在草原上幹了什麽,要知道這回河口堡運回了大批良馬,這可不是榷市上那些鞑子用來糊弄朝廷的那些老馬驽馬。
北地官市上馬匹價格在十五兩左右,榷市上從鞑子那裏收馬的價格差不多是七八兩,這翻手就是一番的差價是邊地軍将和官員們漂沒朝廷軍饷的手段,就拿神木堡來說,千戶所合該有馬兩千多匹,但實際上馬匹數量隻五六百,成建制的騎兵才兩三百騎而已,剩下的都是軍将們自養的騎馬家丁。
這批良馬若是交給範秀安去發賣,一匹賣它個幾十兩銀子都不成問題,可是範秀安瞧不上這區區幾萬兩銀子的利益,他看中的是這些良馬背後的東西。
“範兄,不知小弟可否信你?”
看着言語間頗有試探的範秀安,高進回想着兩人相識相交以來的點點滴滴,忽地這般開口問道,範秀安是個野心勃勃的商人,他做的很多事情都沒把朝廷放在眼裏過,想想山西那些和後金暗通款曲的晉商,高進覺得範秀安的膽子不會差多少,自己做的事情雖然犯忌諱,可未必就能吓到他。
見高進肅容問他,範秀安心中大喜,他是親眼看着高進如何崛起,将一窮二白的河口堡變作如今繁華富庶兵強馬壯的模樣,要說高進會對朝廷忠心耿耿,他頭一個不信。
越是和官府打交道,範秀安越覺得朝廷是日薄西山,再算算大明朝風雨飄搖都二百多年了,他雖是商人可是也讀過史書,按着那些前朝的日子算,大明朝怕也是王朝末世了,如今遼東那邊不是還立了個大金國,朝廷隻當做是纖芥之疾,可是他聽說遼東那邊官軍屢次吃了敗仗,叫那大金國越發做大,山西那邊他認識的幾家同行可是沒少賣犯禁的東西給那大金國。
想到如今朝廷隻是看上去還是副盛世模樣,實則根子裏都爛透了,範秀安自然覺得他有生之年怕是能看到天地傾覆改朝換代的,要是世道亂了,錢袋子再有用也不及刀把子管用,這陝西地界内他就沒覺着還能有誰比高進的刀把子更利的。
“你們都退下。”
範秀安連範勇都喝退了,等院落裏四下無人,範秀安方才朝着高進沉聲道,“範某之心,可昭日月,這世道眼瞅着就要亂了,我一介商賈若不依附高兄你這樣的明主,日後怕是性命身家堪憂。”
見着範秀安朝自己拜倒,高進是真沒想到範秀安這是要認他爲主,他不由扶住範秀安道,“範兄,如今朝廷仍是盛世……”
“高兄,你這還是信不過我嗎?當今皇爺久不上朝,隻由着内監幫他收取礦稅斂财,官員士紳兼并土地,九邊軍備廢弛,咱們延綏鎮号稱兵馬十六萬,可實際上能拉出來的戰兵有多少,我曾經去過京師,見識過朝廷官員德行,那就是幫滿口道德文章實則滿腹男盜女娼的僞君子,還不如宮裏的太監知道拿錢辦事。”
聽着範秀安的話,高進沒想到這位範大掌櫃竟然對大明朝廷這般不看好,于是他自也信了範秀安,“隻是範兄,你就這般看好我麽,要知道我如今地不過河口堡,兵馬隻得數百,這延綏鎮裏将門不少,便是大公子……”
“高兄,我從不曾見過有誰能将賺來的銀子全花在治下百姓和兵卒身上,河口堡如今人口七八千,隻要高兄你願意,兵馬兩千隻是等閑事,更何況高兄還如此年輕,範某不敢想象十年之後,高兄治下将是何等情形!”
範秀安很是誠懇地說道,他本想做呂不韋,可高進卻不是秦異人,他要是再等下去,隻怕高進未必還看得上他範秀安手上那點東西。
“範兄,今後咱們便是自己人了。”
看着範秀安那坦蕩的眼神,高進沒有再猶疑,而是扶起範秀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