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種對别人狠,對自己更狠的狠人,還是少招惹爲妙!
沙得刁能活到現在,靠的便是他的謹慎小心,能不得罪人就不得罪人,既然高爺都讓這單英活命,他又何必爲逞點口舌之快,給自己樹敵。
從心爲上,沙得刁很識相的坐着,閉目養神,直到那随軍的郎中給單英縫合完傷口,才笑眯眯地開口道,“古有關公刮骨療毒,本以爲是小說家言,不曾想今日見到單百戶才知不假。”
莫說沙得刁,就是親手給單英縫合傷口的郎中都覺得這個什麽單百戶簡直就是個怪物,不上麻藥也就算了,這從始至終居然就瞧着自己在他肩胛骨的皮肉上縫針,眼都沒眨一下。
“這紗布三天換次藥,養傷期間不能喝酒,不能飲食辛辣,不能吃河鮮。”
郎中吩咐完後,便像逃跑似的離開了,隻剩下沙得刁和斜靠在椅上額頭全是冷汗的單英,他怕再待下去,自己先要瘋了。
“單百戶,我本以爲像你這樣的人,是不怕死的。”
沙得刁輕輕歎了口氣,這單英是狠到骨子裏的那種人,看他剛才治傷時的樣子,怎麽都沒辦法把他和貪生怕死聯系到一塊去,所以他很好奇單英爲什麽突然就降了。
至于爲什麽要殺那三個同伴做投名狀,沙得刁反倒是能理解,這厮不把自己所有的後路都斷絕,隻能徹底依靠高爺,高爺又如何會讓他活命,甚至敢用他。
“死沒什麽好怕的,可就怕死得不值。”
單英的聲音沙啞而虛弱,可是唯有眼裏透出的光泛着沙得刁難以理解的神采。
“沙爺是吧?”
“單百戶,這沙爺之稱我可當不起,您還是喊我老沙就行。”
既然單英在高爺麾下還能被重用,沙得刁那圓滑的秉性,讓他願意在私底下和單英結個善緣,高爺賞罰分明,可規矩也多,誰能保證自己永遠不犯錯,所以這多交個朋友多條路嗎!
“老沙,算命的說我是鷹顧狼視,妨主害親之象。”
單英的話讓沙得刁愣了愣,心說哪個算命的膽那麽大,敢當着你的面這麽說,也不怕被你砍了腦袋。
“那年,我隻是單家寨的小卒……”
十八年前,河套蒙古還時常寇邊,關牆多戰事,那時候單英被當做炮灰頂了侄兒的正軍缺,跟着駱駝城的大兵去征讨猛什克力部,那一戰單英是從死人堆裏爬出來的,僥幸活了下來。
本來以爲單英從此不用再淪爲家裏的奴工,可那位大哥卻使了錢,叫了個算命的給他批命說他是,“狼顧鷹視,妨主害親。”,于是拼死立下的功勞全付諸東流,本該有的小旗官也沒了。
單英再次回到家裏,挑水擔糞,繼續給大哥家當牛做馬,赤腳在地裏刨食,直到兩年後駱駝城再發大兵要征讨土蠻部,各堡寨家家戶戶都要出正軍一員,當時土蠻部仍舊是鞑子各部的霸主,于是他又被拿來頂了侄兒的正軍缺,送去當替死鬼。
那次大軍雲集于歸化城附近,戰事打了兩個月,單英他們那個百戶有次被逼得不得不當了炮灰,去擋鞑子的馬隊,死傷慘重,那時單英本有機會救下本寨百戶,“那時候我用刀把他搠了個對穿,既然那算命的說我是狼顧鷹視,妨主害親,那我便是吧!”
沙得刁看着自嘲地笑起來的單英,也想賠笑幾聲,可是卻發現自己壓根笑不出來,最後隻能道,“後來呢?”
“後來我回了單家寨,因爲死的人太多,我這個小卒當上了總旗。”
單英當上總旗後,他大哥再也沒法直接斷他的前程,反倒是請了宗族裏的幾個老家夥,想讓單英把這個總旗位子讓給他那侄兒。
差點死在歸化城的單英,可以說是從鬼門關裏趟了個來回,才好不容易得了這總旗官職,向來逆來順受的他沒有答應大哥,也沒賣那些所謂族老的面子,于是他成了人們眼中的白眼狼,”鷹視狼顧,妨主害親。”之言傳得單家寨上下皆知。
“你沒把你大哥家……”
沙得刁自問換了他是單英,這大哥一家休想落了好。
“那個算命的被我挖了眼睛,不是瞎子,也配算命!”
單英沒有回答,隻是顧左右而言他,接着咳嗽起來,他失血不少,又說了這麽多話,沙得刁見狀倒是連忙給他倒了水,“單百戶,你和我說這些……”
“沒什麽,隻是有些話心裏藏得太久,我怕有天我自己都會忘了。”
說完這句話,單英低頭喝水,再擡起頭時,已是那副冷漠狠戾的模樣。
沙得刁本還想問些什麽,可這時自有家丁過來,請沙得刁和單英去正堂。
黎明的陽光灑落,單英擡頭看去,覺得那溫和的陽光是如此的刺眼,像他這樣的人居然會和沙得刁這種無膽小人說那麽多不該說的話,他定是哪裏不對勁了。
用力甩了甩頭,單英把那些無用的思緒都抛諸腦後,跟着沙得刁進了正堂,然後他看到了跪在地上正在高呼,“我等與徐賊誓不兩立,願随高爺讨伐徐賊!”的楊春三人。
“單百戶來了。”
看到單英和沙得刁,高進看着從地上好似跳起來的楊春三人,朝他們道,“我說過,以前種種,既往不咎,單百戶那裏,你們也不要去找他麻煩。”
“全聽高爺的。”
楊春三人雖然都恨不得把眼前的單英給生吞活剝,可是高進發了話,他們也隻能聽從,眼下三人都隻能跟着高進一條道走到底,至于說跳反去和徐通報信,說實話在他們心裏,這位高爺高閻羅的信譽可比徐通這個老豺狗好多了。
單英也壓根就沒拿正眼去瞧楊春三人,這種蠢蠹匹夫,是跟不上這位高爺腳步的,他又何必在乎這種人的看法。
“見過高爺。”
“單百戶,坐。”
高進招呼着幾人坐下,接下來他們要商量的是如何把徐通這個本堡上官千戶給打成這樁謀逆大案的主謀,在他的計劃裏,單英可是要挑大梁唱主戲的。
不需要高進複述,自有楊春把他先前說得那番話轉告給了單英和沙得刁,當單英聽到“迷途知返”時,知道這就是這位高爺給自己留出的活路。
“徐通爲人奸猾,要他上當可不容易。”
楊春他們都皺起了眉頭,他們做了徐通十多年下屬,最清楚要栽贓陷害這個老豺狗有多難,而且這厮向來謹慎惜命,隻要洩露半點風聲,便能叫這老豺狗警覺起來。
“單百戶,你怎麽看?”
見楊春三人滿臉一副覺得棘手難辦的神情,高進就知道指望不上他們,這三人撐死頂多就是幹幹搖旗呐喊的活,隻怕還未必幹得好。
“高爺說徐通是逆賊,那他就是逆賊,這和什麽上當不上當沒關系。”
單英沉聲答道,接着站起來躬身道,“高爺若信得過小人,單英必讓徐通成爲謀逆主使?”
看着單英一副自信的模樣,楊春三人不免臉色難看,實在是單英這麽做,顯得他們在高爺面前很無能,三人都清楚今後這神木堡便是高進做主,沒人希望自己在這等能立功的時候成了無足輕重的小卒子。
“單英,你……”
楊春剛跳起來,想要喝罵單英放肆,在高爺面前豈容你大放厥詞的時候,被高進揮手阻止道,“楊百戶,讓單百戶把話說完。”
“單百戶,你打算怎麽做?”
“高爺,我等先前聯手之事,徐通早就知道,這老狗向來嫉賢妒能,我神木堡出了高爺您這樣的人物,他必定是欲除之而後快的。”
楊春他們這回沒有再反對,實在是徐通的德性他們太了解,豈止是嫉賢妒能,那是壓根看不得别人半點好的,呼延平被他按了十多年總有,就是他們也有功勞賞賜被這個上官吞沒。
“我若是逃到神木堡内,告訴這老狗,說高爺您和我們火并,隻我一人逃出,其餘人都死在您手上,您覺得這老狗會怎麽做?”
單英比楊春他們更了解徐通,因爲他爲了這個百戶位子,不知給徐通做了多少髒活,呼延平被按了近十年,他又何嘗不是。
“以這老狗的性子,必會向衛裏上報說我圖謀造反,若是知道我和你們還拼了個兩敗俱傷,恐怕他會迫不及待地出兵來取我性命。”
高進舉一反三,頓時便按着單英的設想說了下去,那區區的鐵器生意,壓根就不會讓徐通這老狗有絲毫的遲疑,說不定他還打着殺了自己好取而代之和範秀安做這筆生意呢!
“高爺,您想想,如果這老狗上報說您造反,楊百戶等人皆已身死,可到最後楊百戶他們出來作證是他圖謀造反,陷害您的時候,上面會信誰呢?”
單英的聲音陰森森的,叫楊春他們都覺得有些不寒而栗,這徐通若是真那麽幹了,那是黃泥落褲裆,不是屎也是了。
“可要徐通按你想得那麽做,不是件容易事。”
高進看向單英說道,他不能把希望全放在徐通會像木偶那樣被他們操弄。
“高爺,小人算是徐通心腹,有八成把握能說動他那麽做?”
單英咬了咬牙道,他在高爺麾下隻能全靠自己,因爲他已是神憎鬼厭之徒,若是不能顯露出價值來,高爺又怎麽重用他。
“而且若是徐老狗不上當,那便盜其印信冒其筆迹,上報神木衛,接着再诓騙他離開神木堡,到時候高爺半道将其擊殺,其他證據再行僞造就是。”
看着單英,高進終于點了點頭,然後道,“單百戶,你先下去養傷,這事終究要用到你。”
“是,高爺。”
單英有些失望地離開了,他覺得眼下就該趁熱打鐵把事情做成再說,這裏拖延得越久,消息走漏的風險就越大。
這單英是把利刃,可其人愛劍走偏鋒,這人并不适合帶兵!高進眯着眼,心中對單英今後的定位有了個模糊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