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弘域在銅駝樓裏大宴賓客,當高進随着範秀安和關爺到了這座号稱駱駝城中第一樓的大門前時,這駝前大街上滿是馬匹車輛和在外等候的下人。
“今晚本該是老爺來主持這慶功宴,不過老爺身體不好,便交給大公子了。”
關爺朝範秀安和高進說道,這次慶功宴全是總兵府自個兒掏錢,說起來這次因爲高進的緣故,總兵府所炮制出來的大勝之所以能上下歡喜,便在于大軍出塞隻走了個過場,合情合理地漂沒了海量的軍械糧草物資,換做現錢後,延綏鎮上下分肥得極爲爽快。
要不然怎麽會有那麽多小門小戶的将門和豪強去主動攀附總兵府另外三位公子,實在是這次總兵府确确實實地給了大家到手的好處。
銅駝樓前負責待客的早不是原本樓中的小厮,而是杜弘域手下的親兵,他們自是認得關爺的,便連換了身普通黑衣的高進也認了出來,“關爺來了,裏面請。”
進了銅駝樓,高進才仔細打量起這座足有五層樓高,兼具着酒樓青樓于一體的大樓,那一樓大廳最爲寬廣,底下全是一張張圓桌,坐滿了面相兇惡的粗野軍漢,高進一眼望去,這怕是得有五六百人的樣子。
“這一樓的都是延綏鎮治下的勇士,多是些沒甚背景的小旗官,總旗官。”
聽着關爺的話語,高進并沒有輕視這些軍漢,反倒是更加仔細地觀察起來,這些人是駱駝城兵馬的基層軍官,他們才是作戰時真正能估算戰力的中堅。
隻是這細細看過去,都是以粗魯無禮爲榮的莽漢,高進鮮少看到幾個能稱做沉穩的軍漢,他知道這西北邊軍裏向來以剽悍敢戰爲傲,像是杜家的那第一位總兵,杜太師,逢戰時就喜歡帶着家丁鍵銳直沖敵陣,而凱旋歸來時動辄喜歡脫衣服,露出身上的箭瘡刀傷來誇功。
眼下這群駱駝城裏被誇做勇士的軍漢們坐在一桌上,個個都衣衫不整,赤膊裸體,拿着大碗喝酒,互相吹牛,甚至還有直接鬧起來互相飽以老拳的。
即便上了二樓,高進依然能聽到下面那不時傳來的污言穢語并各種葷話,不禁暗自歎息,他知道這些人是延綏鎮裏遇到鞑子敢上前拼殺的勇士,可他們依靠的隻是個人武勇,真到了大軍硬碰硬的厮殺時,個人武勇很難在戰場上起什麽用。
到了二樓,也是足能坐下三四百人的寬敞地方,裏面也是擺滿圓桌,比起下面的軍漢,這裏坐着的便是各家将門手低下的親信家丁,用關爺的話來說,“這些人雖是家丁,但裏面不乏能統兵和沖陣的将才。”
三樓四樓,便是這駱駝城裏的将門子弟和延綏鎮的各級将領,高進也算是開了眼界,這群将門子弟裏看着倒是個個蜂腰猿臂,身形矯健,其中不少看着還有股剽悍輕捷的氣息,顯然是手上沾過血的。
關爺是總兵府的紅人,這些将門子弟和将領也都知道些内情,知道這回大家能憑白分到不少好處,都是托了關爺的福,至于知道真正的正主是高進的隻有極少數人。
所以關爺走過後,這些人大都極爲客氣,俱是稱呼了聲關爺,倒是關爺仍舊謹小慎微,一一回禮,全沒了高進在古北寨時見到的那種豪氣。
一路直上五樓,高進沒想到他們居然在五樓前居然被攔住了,那攔人的是個千總,身材如熊罴般壯實,手裏拿着酒杯,滿嘴酒氣,“關爺,這小白臉是誰,怎地也能上五樓?”
今日杜弘域大宴,那五樓自然是貴客才能上的,那千總向來自诩勇猛,又是杜家的嫡系,這會兒幾杯馬尿下肚,更加不知道自己幾斤幾兩,見關爺邊上的範秀安瞧着像個落魄的白臉書生,便忍不住上前攔道。
範秀安不禁啞然失笑,他還是頭回被人當成小白臉,如今衆目睽睽之下,四周那些将門子弟和将官們都是看起了熱鬧。
“大人,您喝醉了。”
看着面前的千總明顯是喝高了耍酒瘋,高進上前一把擋住了這千總,他手上的力道何等大,那千總喝了個大醉,一身力氣十亭裏去了五六亭,當即被高進握住手腕,生生地按在了邊上的椅子裏。
“你是個什麽東……”
那千總丢了面子,正要發作,卻猛不防後腦被人狠狠一巴掌掼了上來,整個人撲倒在桌上,打翻了不少盞盆。
“這位是綏德商幫的範大掌櫃,是大公子的貴客,你這個沒眼力勁的東西,怎的,還要和老子動手不成。”
看着披甲帶刀的杜鐵牛,高進倒是沒想到又遇上個熟人,當初關爺可是帶着這杜鐵牛去過河口堡,他也從這位杜府的内丁百總那裏打聽了不少有用的消息,先前去了兩次總兵府都沒碰到過,沒想到現在倒是遇上了,看起來這杜鐵牛在杜家地位不低。
那千總站起來後,原本氣勢洶洶,但是看清楚是杜鐵牛後,卻猶如老鼠見了貓,也不管四周同僚的笑聲,卻是灰溜溜地連忙跑了。
“慫貨。”
杜鐵牛罵了聲後,才朝高進他們道,“範大掌櫃,請。”
鬧了這麽出,高進跟着一塊上了五樓,倒是沒怎麽惹人注意了。
上到五樓,高進隻覺得眼前香風撲面,那上來招待的都是一個個衣着若隐若現的妙齡少女,難怪那千總剛才要借醉鬧事。
關爺他們自被引入了一間雅座,這五樓一共八間雅座,範秀安進去後,看着那早就擺好的檀木桌案,還有一應精緻的器皿,卻是忍不住朝關爺道,“想不到大公子早就安排好了。”
“範大掌櫃清晨就進了城,走得是吳把總的門路。”
這個時候,關爺也沒什麽好隐瞞的,他朝似乎明白過來的範秀安道,“這神木、府谷兩縣的英豪可是有幾位投了大公子,範大掌櫃想談的生意,大公子也感興趣的很。”
這下子換成了高進和範秀安相視無言,高進發現自己或許還是小瞧了杜弘域這位大公子,雖說這位大公子有些自視過高的毛病,可是放眼這個時代他所遇到的人物裏算是最出類拔萃的那一等了。
八間雅座,各自有簾子遮擋,除非卷起來,否則倒也不知道其他地方坐的是什麽人,瞧着這等做派,高進覺得今晚這場大宴,可不止是慶功宴這般簡單。
很快杜弘域便出現在了高進他們的這間雅座内,這位大公子今日倒是沒穿參将的官袍,仍是一身白衣,好似翩翩佳公子的模樣。
“範秀安見過大公子。”“下官見過大公子。”“關七見過大公子。”
“範大掌櫃請坐,這裏都是自己人。”
杜弘域率先坐了下來,然後招呼高進他們落座,外面則是杜鐵牛扶刀守住了門口。
“範大掌櫃,你那門生意,我隻問你,我杜家一年能拿多少?”
哪怕是穿着打扮像個世家子弟,可杜弘域卻沒有和範秀安玩什麽言語試探的把戲,自打父親大人接任鎮西将軍印後,他可是在神木、府谷諸縣衛所跑了趟,自也收服了一批人以做羽翼。
範秀安在神木縣和府谷縣遊說那些占了大礦的豪強時,可是沒有少拿總兵府出來說項,而那些豪強裏便有人往杜弘域這裏報信了,還有人送了那鐵打的煤爐和蜂窩煤給杜弘域過目。
杜弘域此時正是意氣風發的時候,滿腦子想着收複河套的大計,拿到鐵煤爐和蜂窩煤試過後,他想到的首先在軍事上的用處,起碼隻要那蜂窩煤充足,大軍即便是在冬季也有了出塞搗巢作戰的能力,然後他才想到這煤爐和蜂窩煤若是推廣開來,不止是冬日取暖用,還可以用來生火做飯,那是一年四季都離不開蜂窩煤的使用,這般想想倒是正如範秀安所說,這可是金山銀海般的富貴。
“大公子,若是真能在陝西把住這蜂窩煤的生意,範某估摸着這純利第一年就不下十萬兩,我想大公子當占三成。”
被杜弘域目光銳利地逼視着,範秀安咬了咬牙後做出了決斷,這陝西地面上,延綏鎮兵馬最強,這要壟斷蜂窩煤的生意,可不是文官們耍耍嘴皮子就行的,說到底還是要靠拳頭來說話的,那些占了大礦的豪強可未必個個都會聽他的,再說彼輩也難免有靠山。
“好,那這事便說定了,等二郎古北寨事了,範大掌櫃便發賣這蜂窩煤!”
杜弘域看了眼範秀安,這位綏德商幫最年輕的大掌櫃果然有些本事,要知道他拿走三成利,可不算黑心,要知道範秀安雖然肯定要另外打點諸如陝西巡撫衙門等地,可那些文官頂多就是張張嘴,真要壟斷陝西地界的蜂窩煤生意,還是要靠真刀真槍拼殺出來的。
高進這裏,杜弘域亦是雷厲風行,徑直将寫滿了他那三個阿弟湊齊的人馬虛實并行軍路線圖給了高進,“二郎,你自放手去幹,記得我說過的話。”
高進看過那紙後放進懷裏,他沒想到另外三位杜家子居然湊出了整整近一千五的兵馬,還真是夠看得起他。等他回到河口堡,除了原有的官軍和家丁,怕是還要動員一批青壯才行,想到這裏,他沉聲朝杜弘域道,“大公子放心,沒人能活着回來。”
看着高進滿臉殺氣,杜弘域冷笑,這時候範秀安才發現自己和高進、杜弘域這樣的武夫始終是兩個世界的人,想到古北寨前屆時血流成河的場面,他不禁有些不寒而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