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木堡靠近北城的一家小酒館裏,半人多高的櫃台裏,掌櫃的攏着袖,半眯着眼打盹,絲毫沒在意店裏那幾個湊一桌的貨郎,都是些窮鬼,沒什麽好招呼的。
兩張方桌拼在一塊兒,神木堡裏的貨郎們湊在一塊兒聽着丁四郎講他昨日的見聞,入冬以後這些貨郎們鮮少再有人敢出城去鄉下地方賣貨,實在是大雪一起,道路斷絕,那城鎮村莊之外的野地便是最可怕的時候。
對這些貨郎們來說,冬天能窩在這酒館裏喝點劣酒,能烤烤火,才有就是能聽幾段說書的,那便是神仙過的惬意日子了。
眼下這拼起來的長桌邊上,除了丁四郎外,還有五個貨郎,大家彼此都認識,雖說同行是冤家,可是冤家也有抱團的時候。
貨郎們大都是跑單幫的,很少會合夥,當然在外面村莊,大家爲了搶生意,彼此诋毀乃至拔刀相對都是尋常事,唯獨回了神木堡,丁四郎他們便好像忘了在城外的嫌隙,大家一塊兒喝酒玩耍,倒像是最好的朋友似的。
“你們昨日那是沒瞧見,那位楊将爺,伏在馬背上去勢如電,隻一個照面那彈丸連打四人,殺到那位劉大人跟前……”
丁四郎說得眉飛色舞,昨日城門口的沖突他是除了雙方當事者以外唯一的外人,後來劉循和高進化敵爲友,丁四郎便脫身回家。
因爲所有的貨都被高進買下,懷揣幾兩現銀的丁四郎自然是忍不住要和其他貨郎顯擺,才請了幾人一道喝酒,破天荒地買了整壇酒,大家看着酒的面子上,才坐下來聽丁四郎吹噓,隻是誰都沒想到這丁四郎竟是走了狗屎運,攀上了高閻羅那等人物。
聽到丁四郎說起昨日城門口的事兒,一直半眯着眼的掌櫃也忍不住睜開眼,看向丁四郎,對于丁四郎他并不陌生,這小子家就住在街尾,家裏隻剩下個老娘,他阿大當年是個悍卒,武藝不差,隻可惜死得早,不然這丁四郎也能去混個營兵裏的小旗當當,不像現在要和其他貨郎一起讨活。
就在丁四郎講到那精彩的當口時,酒館那兩扇木門被猛地推了開來,外面的北風卷着雪花沖将近來,隻叫裏面衆人都齊齊凍得縮了脖子,更有脾氣不好的想也不想就罵道,“是哪個不開眼的……”
那人的話剛罵到一半,就看到先前還神氣活現的丁四郎立馬變了臉,堆着笑朝那門口的幾人迎上去,“小人拜見高爺。”
丁四郎這一聲喊,頓時叫整個酒館裏的人都呆愣住,誰都不是傻子,眼下這神木堡裏能叫丁四郎這麽喊的高爺便隻有那位“高閻羅”了。
于是衆人都紛紛跟着喊起來,尤其那先前差點罵将出去的貨郎更是暗道還好丁四郎搶在他前面,要不然他豈不是要得罪這位高閻羅了。
推門的是楊大眼,他看向那縮在後面,臉上有痣的貨郎,語氣不善,“剛才是你說哪個是不開眼的?”
“小……小人一時性急,說胡話沖撞了您,還請您多擔待!”
“大眼!”
被高進一聲輕喝,楊大眼不再言語,隻是冷冷瞪了眼那臉上帶痣的貨郎,直叫那貨郎心裏暗暗叫苦,罵自己嘴賤,竟是得罪了丁四郎口中那位能生擒敵将的楊大眼。
高進幾人進屋後,陳升自是将門掩上,這時候屋裏衆人才看清楚高進模樣,不過卻沒幾人敢擡頭直視,丁四郎則是殷勤地用剛換的新棉衣袖子拂拭桌椅,隻看得邊上其餘貨郎眼直,有聰明的立刻跟着一起做起來。
“還不趕緊把桌子都擦一擦,招待貴客!”
“幾位爺,要點些什麽,小店有三年陳的杏花釀,上好的醬牛肉……”
不獨丁四郎他們,就連先前好似瞌睡蟲般的掌櫃也生龍活虎地擠到了高進他們跟前,店裏兩個夥計更是被他喝罵後,連忙擦起桌椅來。
“諸位,今日高某做東,請大家喝幾杯,咱們随便聊聊。”
“掌櫃的,來一壇杏花釀,牛肉羊肉都多上些。”
高進坐在了丁四郎擦過的長椅上,他這一坐,丁四郎臉上大喜,擡頭挺胸看向四周同伴,神情間是止不住的得意,而其餘貨郎們則是個個眼裏流露出羨慕之色來。
這一幕高進全都看在眼裏,這個世道便是如此,方才他若是不坐,丁四郎便要被周圍的貨郎看輕了。
“好勒,小的這就給您備齊酒菜,幾位爺稍待!”
這時候陳升王鬥楊大眼三人也都坐在了其他幾個貨郎擦拭過的椅子後,丁四郎他們才在高進的招呼下坐了下來,不過一個個都神色拘謹。
掌櫃的吆喝一聲,暗道這些貨郎倒是好福氣,能得貴人招待,今日這頓酒夠這些跑單幫的出去吹噓好久了。
不多時,那壇三年陳的杏花釀就擺上了桌,随着打碎的泥封,自有一股清冽的酒香彌漫,叫丁四郎以下個個貨郎都伸長了脖子,想他們平時最多喝幾文錢打得劣酒,這杏花釀是山西名酒,整個西北邊地名頭都大得很,他們向來隻有耳聞,不曾真正喝過。
讓夥計們走了圈,給一群貨郎們碗裏滿上後,高進舉起碗道,“大家且随意。”說完,方才輕輕抿了一口,然後那些貨郎們才飛快地拿起酒碗品嘗起來。
這杏花釀是汾酒,酒勁綿柔,不易上頭,當然這市面上很多所謂的杏花釀不過是挂羊頭賣狗肉的高粱酒,高進雖不是酒徒,可是卻沒想到這小酒館裏的三年陳杏花釀是貨真價實的杏花村酒。
“掌櫃的,你這酒不錯。”
高進說話間,自從懷裏摸了銀錠,扔給了不遠處正讓夥計們上菜的掌櫃,光這一壇杏花釀就值四五錢銀子了。
入手一沉,掌櫃的看到手裏銀錠,估摸着有一兩二錢多,臉上笑得越發開心,他這酒館小本經營,平時招待的都是丁四郎這等蹭地方喝酒談天的窮鬼,這位高爺一出手就抵他四五天開門營生的賺頭了。
喝過酒後,一群貨郎們也都稍微放開了些,這時候高進才道出自己來意,“丁四,你們平時往來神木堡外各村寨,想來必定清楚各地風物人情,可否爲我講講這附近村寨裏可有手藝好的匠戶又或是别的有些一技之長的人。”
這年頭,很多人一輩子都沒出過自己住的地方,或囿于一村、或囿于一鎮、或囿于一城,在神木堡裏,丁四郎他們這群貨郎反倒是見多識廣之輩,雖然他們的見聞也僅限于神木堡治下幾十個村寨,但是對高進來說足夠用了。
河口堡像樣的匠戶隻宋老三和他兩個兒子,可是打造魯密铳這種精細活,明顯不是他們幹的了的,而且就算高進去趟駱駝城,能把那位孫大匠拐回來,可是沒有足夠的匠人,想要造铳造炮也就是句空話,至于從河口堡裏選青壯從學徒工培養,高進的時間等不起。
來年一開春,高進就要組織商隊前往大闆升城和素囊部交易,古北寨那邊也要增加人手開挖煤礦和鎮守城池,河口堡這邊同樣如此,所以這從其他地方招攬匠戶便成了高進的首要目标。
神木堡治下,有徐通這等主官,那附近村莊的百姓自然是活得豬狗不如,高進隻要開了口子,那些百姓知道河口堡的待遇,怕是會舉家相投,不過高進記得父親說過,有多大能力辦多大事,他眼下隻能招攬那些有一技之長的匠戶去河口堡落戶。
“高爺,您放心,這神木堡下面大大小小三十七個村子,沒有咱們不熟的地方。”
丁四郎回答道,其他喝了高進的酒,吃了高進的肉的貨郎們也都是紛紛點頭,他們隻當這位高爺要辦什麽事,卻不曾想隻是這等小事。
丁四郎打頭,自将他跑得最多的幾個村莊裏的匠戶情形一一詳細道來,他說完之後自有人接上,高進聽得仔細甚至還不時詢問。邊上耐着性子聽的陳升三人,到後面也是不得不佩服自家二哥的眼光,這些貨郎當真對那些村莊的情形了如指掌,有幾個愛閑扯的甚至連那些村裏,誰家寡婦偷哪家漢子都曉得一清二楚。
“好,諸位果然了得。”
高進亦是點了點頭,這些貨郎裏也有幾個愛閑扯的,倒是将他們的底子都給透了出來,包括丁四郎在内,他們大都會些武藝,不然也不敢出去跑單幫,二來這嘴皮子功夫都不差,不然也沒法壓價還價,三來他們俱是膽大之徒,缺的隻是機會罷了。
“高某家裏開着商隊,隻是長輩死于賊手,原本過往在四鄰八鄉收貨的渠道都沒了,不知道諸位可願加入我高家商隊,日後爲我辦事。”
高進直接挑明了來意,他要收編丁四郎這群貨郎,一來他确實需要丁四郎他們走村串莊爲他收購各種農副食品物資,這可比直接去神木堡采購要便宜得多,二來這些貨郎也能爲他打探各地消息,以後等河口堡能生産各種商品時,他們還能幫忙銷貨,這是一舉多得的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