換了往常,這都已經快十月底的時候,河口堡裏大部分人家都沒了農活,隻是準備着熬過接下來的冬天,等過了正月便開始種麥子。
隻是如今河口堡裏上下青壯要麽在回龍灣清理河道,要麽就是在修整堡寨通往神木堡方向的官道,原本抄手曬太陽的男人們都在熱火朝天的幹活,不複往日懶洋洋的模樣。
堡寨門口,高進留下了馬軍在堡寨裏看家,這趟去神木堡,他把陳升王鬥這些夥伴都帶上了,人人都内穿皮甲,外罩鎖子甲,善使弓箭的箭筒裏也都裝滿箭矢,就連另外兩隊家丁也全都跟着他們一塊走。
對于徐通,高進戒備得很,雖說兩人如今算是誤會解開,又有範秀安做中人,彼此也算是利益攸關,可是父親和叔伯們的慘死卻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絕對不能信任徐通這樣的外人,所以他帶上了手上最強的武力,足夠他在神木堡裏殺個來回了。
範秀安一行收拾完行囊,趕到堡寨口和高進彙合的時候,看到的便是步騎齊全,全幅武裝的隊伍,看得範秀安也是忍不住心驚,高進手下的黑衣家丁氣勢肅殺,他身後那些騎馬伴當更是透着一股剽悍氣息。
一時間,範秀安都懷疑高進是要去神木堡幹掉徐通這個上官千戶,而不是送那車首級過去,把自己的官服腰牌給領了。
“高老弟,勞你久侯了。”
範秀安上前打起招呼道,高進則是拱手還禮,笑答道,“範兄來得剛剛好,咱們眼下出發,剛好能在天黑前趕到神木堡。”
神木堡是軍堡,規模比河口堡大得多,說是個小縣城也差不多,那千戶所衙門所在是軍營,同時也是神木堡的内城。像徐通這樣的千戶和縣城裏的縣令一樣,都是住在衙門裏的。
客套幾句後,高進和範秀安便帶着隊伍出發了,高進隊伍裏除了那輛裝了鞑子人頭的大車,另外還多了四輛出來,高進麾下那兩隊家丁便分作四批坐上了車,全力趕路的話,傍晚前就能到神木堡,還省去了叫門的麻煩。
範秀安帶走了廂房裏的煤爐這種事情,自然也瞞不了高進,隻不過高進一直沒時間好好範秀安談談,反正他自己是樂于看到煤爐和蜂窩煤被推廣,陝北這邊氣候到了冬天格外冷,按着高進的記憶,最冷的時候怕是能到到零下二十五度。
一行人出了河口堡,那已經修整好的官道上,高進和範秀安各騎了馬,并肩前行。
“高老弟弄出來的煤爐是個好東西,不知道可否讓我代爲經營?”
“範兄什麽話,那煤爐既然範兄瞧得上,盡管拿去賣就是!”
和範秀安猜的差不多,高進不喜歡欠人人情,所以這煤爐就是他給範秀安的好處,範秀安自己不提,他也會主動和範秀安相談。
“高老弟可知道這煤爐的生意看着不起眼,但其實卻是……”
範秀安依舊試探着,想要看看高進的眼光到底如何,要是果然如他猜測那般,那這高進就委實值得他那般慎重對待。
“範兄的意思我明白,這煤爐雖小,可若是将其賣入千家萬戶,這日後每日的蜂窩煤消耗才是賺錢的大頭,更能因此而拉動這陝西地界内那些煤礦的産量,這其中的好處……”
範秀安盡管臉上不動聲色,可是心裏面卻如同驚濤駭浪,高進果然是知道這煤爐和蜂窩煤的生意做大後,是能打動那些陝西地界内開礦的大豪,将之串聯在一塊兒的。
“範兄,說實話,這門生意也隻有貴商幫做得,換了小弟去做,那是萬萬不成的。”
高進不是沒想過自家拿了煤爐去賣,可是這年頭又沒什麽知識産權保護,那煤爐和蜂窩煤更不是什麽有多少技術含量的東西,隻要拆了便能弄明白構造,仿制起來沒有半點難度。
也就範秀安能靠着綏德商幫的财力和人脈關系,說不定能把這門生意做到壟斷,才能拿到最多的好處。
既然如此,高進何不做個順水人情,将這份“天大好處”主動給範秀安,要不然等他自己去賣煤爐,賺不到幾個錢不說,反倒是少了這個示好範秀安的機會。
“既然如此,那這門生意我便不客氣了。”
範秀安見高進說得實在,便低聲謝道,煤爐也好、蜂窩煤也罷,在他眼裏最大的價值不在于日後能賺多少銀子,而是能利用這兩樣東西,讓他有機會能把這西北地界的豪強都聯系到綏德商幫的旗下,大家形成利益聯合,到時候操縱煤價才是金山銀海的富貴。
不過眼下這都隻是他的一個想法罷了,但終究是高進給了他這個機會,所以範秀安對高進十分滿意,就算高進心機深沉,是個枭雄,可是這份能舍得利益的大度,就說明和高進合作絕對不虧。
“範兄,關于這門生意呢,小弟也有些想法,不知道你是否願意聽聽?”
“高老弟直說就是。”
範秀安現在哪還敢小觑高進的眼光,聽到高進對煤爐和蜂窩煤的生意還有些想法,更是有些意料之外的驚喜,不知道這其中還能有什麽他想不到的好處。
“範兄應當知道,四海貨棧的關爺與我有恩,若非關爺,我也拿不下這古北寨。”
“如今關爺回了駱駝城,雖然今後是要養老家中,弄孫頤養天年,可是關爺畢竟是總兵府的老人,和大公子更是關系匪淺,這煤爐和蜂窩煤的生意看似不起眼,但卻是細水長流的好處。”
“我的意思是,範兄若是有空的話,不妨去趟駱駝城再見下關爺。”
高進一番話說下來,範秀安亦是沉思起來,綏德商幫想要和總兵府攀關系,是因爲大同府那邊晉商給的壓力,這樁事辦成了固然是好,辦不成也不是什麽大礙,隻不過機會擺在眼前,若不去試一下,他始終不會甘心。
“多謝高老弟提點,我過幾日便去駱駝城拜會下關老。”
範秀安擡頭道,想要依靠操控煤價獲利,背後還真得有總兵府這樣的靠山才行,這西北地界上能開礦挖煤的大豪們哪個又是易于之輩,拉上總兵府做虎皮,他去遊說時底氣也能足些。
高進見範秀安應下來,亦是笑了起來,關爺對他有恩,他自該報答,更何況關爺若是能因此而在總兵府保持住一定的地位,對他來說也是有好處的。
騎在馬上,兩人心照不宣地笑了起來,範秀安更是忍不住道,“高老弟,你若是經商,必定也是個厲害人物。”
“範兄過獎了,不過範兄莫忘了,我其實也算是商賈子弟出身。”
聽到高進自稱商賈子弟,一點也不以商賈爲賤時,範秀安不禁拊掌大笑起來,“說得好,倒是我失言了。”
高家商隊在關牆外做了十幾年的生意,高進說自己是商賈子弟,倒也說得過去,不過他這般不視商賈爲賤業的态度才是最叫範秀安欣賞的,哪怕範秀安已是能和衛所指揮使談笑風生的綏德商幫大掌櫃,可他曉得那些丘八也好,衙門裏的老爺也罷,仍舊是看不起他這樣滿身銅臭味的商賈。
一路前行,高進和範秀安倒也聊得痛快,範秀安走南闖北,見識甚多,平時你讓他說些自己所見所聞的經曆,他都是懶得去講,可是在高進這裏,他卻說得眉飛色舞,蓋因聽話的人不同,他這說話的人勁頭也是不一樣的。
能在高進這樣的人面前顯擺,範秀安顯然覺得這樣的機會不多,因爲大多數時候高進都是一副老練沉穩的樣子,而且懂的東西也極多,很少有什麽是他說出來而高進卻不知道的。
出了河口堡的地面,一下子道路兩旁就顯得極爲荒涼破敗,不像河口堡裏那般生機勃勃,高進他們一行都是騎馬,就連兩隊家丁都是坐車,隻是半天功夫不到,就走了二十多裏地,直到一處急遞鋪方才下馬休息。
家丁們從車上跳下來,個個都臉色有些發白,雖說坐在大車上不用走路,可是這一路颠過來,也舒服不到哪裏去。
“你這裏可有草料?”
範秀安手下的老掌櫃去了急遞鋪前,丢了點碎銀過去給那鋪長問道。
“草料自是有的,隻是您這邊的馬多了些,隻怕不夠!”
那鋪長入手碎銀後掂了掂分量,臉上立馬堆笑道,他們這急遞鋪雖然規模不如驿站,但是同樣養了幾匹馬,這草料自是不缺的,隻是高進他們一行差不多有四十匹馬,怎麽都是不夠。
“不夠沒關系,你且把那幾匹拉車的馬喂了就是。”
老掌櫃也不挑剔,這急遞鋪一般也就養個兩三匹馬,用作傳遞文書,這草料備的再多也不可能滿足他們所需。
“行了,您放心,咱肯定給您把馬匹給喂飽了。”
鋪長一邊應道,一邊喊起了鋪裏靠在桌上曬太陽的手下鋪兵,“還不起來給我喂馬去,一群懶鬼!”
随着鋪長的罵聲,幾個鋪兵才懶洋洋的起身,出門喂馬去了,他們都是附近堡寨裏軍戶家的次子,家裏不願意再養着他們,同時還能免去些徭役,于是就把他們送來當鋪兵。
大明朝有驿站和急遞鋪,十裏一鋪、六十裏設驿,這急遞鋪的鋪兵幾乎沒什麽待遇,比起驿站的驿卒都遠遠不如,所以哪怕朝廷有規矩,驿站急遞鋪隻能接待朝廷命官,運送官府文書,但是到了下面急遞鋪,要是不接待高進他們這樣的商隊,隻怕連飯都吃不上,誰還在乎什麽狗屁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