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範秀安臉上那種神情,高進亦是感慨道,他們這些邊牆堡寨,說是爲國戍邊,但按着現在的武備,不過是用來遲滞鞑子兵馬的炮灰罷了。
眼下河套蒙古确實衰弱,但是土默特部汗位已定,那位素囊大台吉若是不争汗位,這右翼蒙古不生内亂,這眼下的所謂太平又能維持幾年。
這幾年駱駝城号稱年年出兵,和猛什克力部、火落赤這些鄂爾多斯部的餘孽打得有來有回,甚至占了上風,但是榆林鎮邊塞的關牆一帶,又有多少河口堡這樣的堡寨遭了兵禍。隻是百姓如野草,刀斬不盡,火燒不完,對于上面的大人物來說,隻要鞑子不像前朝那般殺到京師腳下,便是纖芥之疾,何須放在心上。
“範兄,小弟這裏方接手河口堡,百廢待興,還需範兄鼎力相助。”
高進自懷中摸出了那張木蘭所列的物資清單,放在了桌上,上面的東西對範秀安來說隻是些不值錢的雜物,賺頭也沒多少,可對河口堡來說,卻都是好東西。
範秀安拿起了面前薄紙,隻是一眼便已掃盡,上面所列之物俱是尋常,隻是種類悉多,離河口堡最近的神木堡雖有他們的商鋪,也未必能一下子調齊,而且最關鍵的是這些都是沒什麽賺頭的雜項物件。
放下手中清單,又看向高進,範秀安不禁啞然失笑,這紙上的東西,他怕是十多年都沒有碰過了吧,也就是自己剛剛随自家商隊出塞經商,才會攜帶這些不起眼的東西物件去和鞑子做生意。
“高老弟,你要的這些東西價值不高,可是要調集起來備全卻不容易。”
交情歸交情,生意歸生意。高進所求,對範秀安來說,不過是一句話的事情,但是人情不是這樣做的,他要讓高進知道自己在其中所付出的代價。
“這我自然知道,所以才請範兄幫忙,這些東西堡裏等着急用,範兄若能調全送來,越快越好。”
高進明白範秀安的心思,這份清單對範秀安來說或許要費些手腳,但絕不是難事,但是範秀安是生意人,沒好處的事情又何必花這個精力。
“我欠範兄一個人情。”
高進願意加錢,但是這筆生意對範秀安來說,本就無甚賺頭,就是加錢能加多少,加個幾十兩銀子,人家也瞧不上,所以才開口道。
“高老弟言重了,這等小事,我自當幫忙。”
範秀安客氣道,然後便喊過一名随從,将那張清單交給他道,“你連夜趕回神木堡,将這上面的東西湊齊,即刻送來,若是有缺的,便去神木縣裏采買調撥,總之三日内我要這清單上的物資盡數送到此地。”
“是,老爺。”
那随從生得精瘦,但是雙目炯炯有神,而且手腳長大,一看便是個練家子,他接過紙張後便要離去,卻被高進喊住,“範兄稍待,我堡内有值夜軍丁,我先派人打聲招呼,否則這位兄弟怕是走不了。”
“我倒是忘了,高老弟治軍嚴整,方才是我托大了。”
範秀安拊掌道,他之所以這般看好高進,還不是高進麾下家丁官軍戰力遠超同僚,在這以力稱雄的邊地,這才是成就大事的基礎。
不多時,高進便喊了王鬥,吩咐他送範秀安派遣的那名随從連夜出堡,然後才回到範秀安的廂房,兩人繼續談天說地,至于那所謂的人情,範秀安不提,高進自然也不開口,但是他心裏清楚,這個不大不小的人情日後範秀安自會記着。
“高老弟,你顧念鄉土,恩及這河口堡上下百姓,我是打心眼裏佩服。”
範秀安自己雖不是那種寬仁愛民的人,也覺得高進過于迂闊,遲早爲河口堡所累,但心裏面還是佩服高進這種人,“隻是我有句不當說的,高兄這般行事,若是傳将出去,難免會惹人不快。”
聽着範秀安的話,高進默然不語,他當然明白,最近他做的這些事情于本心而言,不過是科學規劃人力物力讓河口堡得以更好的發展,但是對外人來說,自己一介武夫幹這等所謂“愛民如子”的事情,要麽被笑話是傻子,要麽就是被當成别有用心。
“他人如何想與我無關,小弟隻求問心無愧。”
高進沉默片刻,才擡頭朝範秀安說道,他和範秀安不同,兩人合作,範秀安求的是财,他要的卻是能讓河口堡還有古北寨兩地太平富裕,手下兵精糧足,不再爲他人所擺布。
“說的好,高老弟的胸懷,我不及也。”
範秀安一邊感歎,一邊爲高進斟茶,然後說道,“高老弟,白日席間,我們和徐千戶談的那筆生意對我綏德商幫來說,不過是小手筆。”
範秀安和高進的合作,或者說綏德商幫和高進之間,徐通挺多算個添頭,給些好處不壞事就行,對範秀安來說,高進手上最值錢的産業自然是古北寨,最有潛力的關系則是素囊部那邊。
鐵器走私雖然犯禁,但是右翼蒙古不比左翼蒙古,朝廷盯得不是很緊,但是範秀安真正想和高進談的卻是涉及到了綏德商幫的核心産業,鹽。
“高老弟,你可知道,我綏德商幫是以何起家的?”
“這個倒是略有耳聞,貴商幫是以淮鹽起家,這陝西境内怕是半數食鹽買賣都在貴商幫手中。”
綏德商幫的來曆,高進聽侯三說過,曉得綏德商幫财雄勢大的根本在于揚州的鹽業,隻是最近這些年徽商崛起,聽說在揚州和綏德商幫這樣的邊商西商争奪激烈,甚至牽扯到了朝廷和官府。
“高老弟消息靈通,不過我綏德商幫如今在揚州鹽業這一塊,獲利不比以往。”
對于高進,範秀安也不打算隐瞞,将綏德商幫的困境告訴給了高進,雖然綏德商幫底子厚,再加上還有其他的商幫做同盟,暫時仍舊能夠抵擋徽商爲首的南商,但是徽商打通了官府和朝堂,綏德商幫這樣的邊商遲早是會黯然退出揚州的。
隻是揚州那裏,鹽業的利潤實在太大,不是說退就能退的,壯士斷腕的決心更不是追逐利益的商人輕易做得了的。
“眼下商幫裏也有明眼人看得出,這山陝邊地還有塞外才是咱們的根基,如今大同的晉商和鞑子的生意做得火熱,咱們要是再不奮起,遲早會被吞并。”
聽着範秀安的話,高進亦是深感認同,他在古北寨時,曾經宴請那些中小商隊,裏面過半都是山西商人,要知道榆林鎮這邊可是陝西地界,足可見山西商人的勢力。
“那不知範兄有何指教?”
高進可不覺得自己能成爲扭轉綏德商幫頹勢的人物,于是朝範秀安問道,素囊部那邊就算他們能壟斷貿易,可照樣比不過晉商在左翼蒙古和遼東那邊的生意。
“高老弟可知道,這草原上亦是有産鹽的地方?”
範秀安的提問,讓高進皺了皺眉,他是學地質的,在内蒙還有陝西待了那麽多年,當然曉得草原上不但有鹽礦,鹽湖更多,真要論食鹽産量,一旦開發起來,絕對不小。
“當年俺答汗在的時候,便曾開發鹽湖,當時這蒙古右翼不缺食鹽,甚至還賣到咱們這邊來。”
大明朝的官鹽,價高質次,民間百姓吃的大半都是私鹽,綏德商幫在揚州是大鹽商,手握鹽引,可這鹽引說穿了不過是食鹽售賣的許可證,沒有私鹽來源,自然隻能拿老老實實地和官辦的鹽場拿鹽,可要是有私鹽來源,像是綏德商幫這樣手上拿着鹽引,又有銷售渠道的,這販賣起私鹽的利潤來才叫驚人。
範秀安的意思很明顯,綏德商幫的核心産業是鹽業,他們也不知道從哪裏聽來的消息,說是河套蒙古那邊有大鹽湖,便打起了和鞑子做私鹽買賣的生意,高進和素囊部的關系便是敲門磚。
走通素囊部的門路,若是河套蒙古那裏真有大鹽湖,綏德商幫便會全力幫高進在古北寨站穩腳跟,目的自是爲了遮掩這私鹽的買賣。
高進想不到這才是綏德商幫或者說是範秀安想要插手古北寨的真正目的,想到這其中的利益和好處,高進自是要仔細思考一番,他熟悉内蒙幾個大鹽湖的地理所在,自然是有十足的把握能爲綏德商幫打通這條鹽路,但關鍵是要如何守住這份富貴。
鞑子那邊,可沒什麽信義好講,若是叫素囊部掌握了鹽湖,這中間的好處,他就沒法吃大頭,一時間高進陷入了沉思。
範秀安也不打擾高進,這打通河套蒙古那邊的鹽路,本就不是十拿九穩的事情,俺答汗當年的故事,也不過是他從白蓮教的遺民口中打聽來的,草原那麽大,那些鹽湖在哪裏,隻怕鞑子自己都找不到,而且他還聽說那些鹽湖也許一次大旱就會消失。
更何況就算高進能找到鹽湖鹽礦,鹽礦尚且好說,那鹽湖的鹽要開采出來,可不是什麽容易事,沒有足夠的産量,可撐不起這條鹽路的利益。
過了良久,高進才擡起頭,朝範秀安道,“範兄,這鹽路的事情,我能應下,但是究竟能不能成,我可不敢保證……”
“這是自然。”
範秀安點點頭,打通這草原鹽路,本就是他的想法,若是能成,日後即便揚州那裏他們敗給徽商,也不傷根本,而他更是能憑此功坐一坐那會長的位子。至于不成,反正去打通這鹽路的是高進,他這邊不會有什麽損失。
看着範秀安臉上神情,高進明白,方才範秀安口中綏德商幫裏的所謂明眼人隻怕是他自己罷了,隻是這種事情沒必要拆穿,這鹽路的事情若是做成,他才是獲利最大的那個,隻是這件事情急不得,隻有他有足夠的實力,才會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