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着銀佛寺不遠處的作坊内,高進跟在格日勒圖的管家身後,邊上還有木蘭和幾個夥計跟随。和格日勒圖談妥合作後,剩下的交易高沖交給高進接管,眼下高進便是來這處皮具作坊裏拿貨的。
格日勒圖的管家叫顧明,是大同府那邊被擄來的,原先是店鋪裏的夥計,因爲識數能幹,再加上會說話,幾年下來硬生生混成了格日勒圖的心腹。
寬敞的房間裏,幾張木桌子拼在一塊,上面堆滿了白生生的牛皮活計,彌散着嗆鼻的皮硝氣,所有的活計就差最後一道工,給皮件上油。
“高老弟,這裏的東西你挑選,隻是都不能拿太多。”顧明很客氣,他知道自家主子挺看重這年輕人,不然也不會跟這麽一支小商隊合作。
“顧管事放心。”高進拿起一副牛皮做的馬缰繩後應道,因爲多出來的礦鹽,商隊在路上已經收了不少皮貨,接下來這筆買賣他打算拿些制好的成品皮貨來交易。
眼下草原上已是夏季,天氣說變就變,有時候頭頂上還是一片豔陽天,可轉眼飄來陣烏雲,就是場雷雨劈頭蓋臉地打下來,躲都沒地方躲。
高進跟着商隊,自打離開茂水掌以後,就挨了好幾場雨,商隊裏那些馱馬駱駝用的籠頭、缰繩、嚼子和絆子,被雨水一遍遍地淋濕泡軟,早已嚴重脫硝,又被太陽一遍遍地曬幹、曬硬、曬裂,都壞了好幾副。
進了歸化城後,高進陪木蘭去銀佛寺外集市逛的時候,就發現這邊的皮貨價格比神木堡要便宜些,而且做工不差。
“這些皮貨隻要上了油就立馬能用。”木蘭在邊上拿了好幾副皮貨仔細看過後道,河口堡裏也有賣這些皮貨的,但做工參差不齊,不像這些蒙古人的皮貨都差不多皮實耐用。
說話間,幾個做皮貨的蒙古夥計開始上油,他們用的油膏很特别,抹油後,皮貨很快呈深棕色,還變得漂亮柔韌起來。
“這是獺油,用來保養皮貨最好不過,要不要也拿些。”顧明看到高進盯着那油膏看,在一旁說道,這獺油是好東西,天再冷也凍不住,數九寒天的白毛風裏,在臉上抹層獺油,鼻子就不會凍掉,臉面也不會凍成死白肉。
“這獺油不便宜吧?”看着熱情起來的顧明,高進問道,果然這玩意貴得多,一瓶就抵得上好幾張皮貨,不過高進還是拿了瓶,剩下的則是挑了籠頭、缰繩、嚼子和絆子各五十多副,幾個夥計都背了一麻袋。
“顧管家,小小意思,不成敬意,以後還得您多照顧。”出了皮貨作坊,高進把父親給的三兩碎銀,塞到顧明手中。
入手一掂,顧明便曉得高進這份意思多少,他臉上堆笑,開口道,“高老弟放心,咱們都是自己人,下次再來,我請你喝酒。”
三兩銀子對顧明來說,也是筆不小的浮财,高進如此上道大方,他頓時熱情起來,回答了不少問題,讓高進覺得這花的銀子很值。
回到客棧,讓夥計們把拿來的籠頭、缰繩等皮貨給馬匹換上,高進直接找到父親,方才和顧明一番交談,他總算知道些格日勒圖的底細。
“這麽說,小進你覺得這歸化城接下來又要不太平了?”
“爹,我聽那顧明話裏的意思,格日勒圖正在大量囤積物資,運往大闆升城。”
土默特汗位已定的消息,早已傳遍草原,蔔失兔得汗位,素囊拿歸化城,傳得有鼻子有眼,可實際上三娘子并沒有把歸化城交給素囊。
高進仔細想想也是,歸化城能和大明互市貿易,蔔失兔繼承土默特汗位,按規矩要上表朝廷,受順義王的金印,他這個大汗才名正言順,三娘子就算再寵愛素囊這個孫子,在這等大事上也不可能糊塗。
“大闆升城,難怪要那麽多鹽貨、鐵器?”高沖明白高進話裏的意思,那素囊台吉怕是起了另立門戶的心思,大闆升城本是俺達汗在位時所築舊城,離着歸化城不遠,他日後若要謀奪歸化城,肯定需要囤積物資,積蓄力量。
“管他日後如何,這總是咱們商隊的機會。”高沖沒再多想,眼下合作已定,交易完成,商隊該啓程回去,若是歸途順利,他們能在冬季大雪前,再跑一趟歸化城,然後便可以招兵買馬,擴大商隊規模了。
“小進,咱們明天便回去,這一路上有空你好好操練下那些夥計,咱們接下來要招募人手,總歸還是這些身邊知根知底的好用。”
“是,爹。”看着做了決斷的父親,高進很高興,商隊裏的夥計,他已經摸熟,大都忠厚可靠,雖然有兩人心思多些,但隻是想上進有個更好的前程,如今商隊搭上素囊部這層關系,他們想往上爬,商隊也容得下。
翌日清晨,高進指揮着夥計們牽馬趕車,天蒙蒙亮,城門一開,商隊便離開歸化城。這回程的路要快上許多,不和那些沿途的牧民還有部落做買賣,隻是四天不到,專心趕路的商隊便回到了蟒金部的大營。
“行了,把營地整好,讓大家夥好好休息,老魏,你去買兩頭羊,晚上給大夥兒加菜。”
“多謝老爺!”
看着歡呼起來的夥計,高進自是指揮他們接下來卸貨,照料牲口,搭建營地,這四天多他們趕了近三百裏,商隊上下都疲憊不堪,不過該幹的活還得幹,晚上他依然會帶着這些夥計練槍。
“二郎,有人找你。”就在高進帶着四個夥計,把廂車連成車陣的時候,隻聽到木蘭喊他,回過頭看去,正見到木蘭和她身後的烏爾泰。
“高先生,主子請您過去一叙。”烏爾泰看到高進,神情恭敬,讓高進頗不習慣。
“烏大哥,娜仁小姐找我何事?”高進想到那位英氣明豔的蒙古少女,不由有些奇怪,兩人沒太多交集,這突然請他見面,讓他有些摸不着頭腦。
“這個我也不知,高先生去了就知道了。”烏爾泰一邊說話,一邊做出了相請的手勢,根本不容高進拒絕,高進隻能把剩下的活交給木蘭,和烏爾泰去往汗帳的方向。
“狐狸精。”看到高進和烏爾泰走遠,木蘭才恨恨道,她雖然沒見過那位娜仁托娅,可也聽麻猴子說過,這個娜仁托娅長得極漂亮。
汗帳邊上,有一頂白帳,規模不小,帳外有不少侍衛。當烏爾泰帶着高進過來時,不少年輕侍衛都狠狠瞪着高進,如果目光可以殺人,高進估摸自己已經死了好幾回。
進帳後,高進一眼就看到了娜仁托娅俏麗精緻的臉龐,這位蟒金部的貴女顯然等候他多時,案幾上準備了酒肉,身後站着兩個健碩的侍女。
“高先生來了,請坐。”
娜仁托娅大方地說道,帳裏火光很亮,她仔細地看着高進,發現這個讓她印象深刻的明國武士長得英武不凡,讓她臉頰不由紅了些。
高進坐下來,沒想太多,徑直開口道,“娜仁小姐,不知請我過來,有何事?”
“沒事就不能請你嗎?”娜仁托娅瞧着對面有些茫然的高進,笑着反問道,讓高進不知道該如何接話。
“今日請高先生過來,主要還是謝過高先生救了我阿爸。”見高進窘迫,娜仁托娅舉杯朝高進道。
“娜仁小姐客氣了,王爺能安然無恙,全是王爺……”
“行了,你們漢人都是這般虛僞嗎?”娜仁托娅的聲音轉冷,她覺得高進是在拒絕自己的好意。
“娜仁小姐,我不是那個意思。”高進拿起酒杯,然後朝娜仁托娅道,“方才是我說錯話,什麽都不說了,全在酒裏面,我先幹爲敬。”
高進知道,和女人講道理是最蠢的事情,果然他這杯酒幹下後,娜仁托娅臉上再次明豔動人,朝他道,“好,這才是好男兒,娜仁也敬高先生救我阿爸。”
娜仁托娅一杯飲盡後爲高進斟酒,兩人交談起來,這時候高進才發現這位蟒金部的貴女似乎真的隻是找他喝酒談天。
“我聽說大明境内百姓安居樂業,不像咱們草原上一場白災就會凍死很多人。”
高進看着似乎有些向往大明的娜仁托娅,不知該如何回答,在他的印象裏,河口堡的軍戶日子過得并不好,地租和稅賦把他們壓榨得沒有任何餘錢去改善生活,要說唯一比蒙古那些底層牧民強點的,也無非是有片瓦遮頭,有地耕種,隻要肯賣力幹活,還不至于餓死。
見到高進沉默,娜仁托娅握着酒杯,依舊喃喃自語,“高先生,你可知道,我親生額吉在我很小的時候就死了,把我養大的額吉是阿爸從大明搶來的。”
娜仁托娅講起了小時候的事情,她常聽額吉說大明的風土人情,也讀過李白蘇轼的詩詞,對于大明的繁華和平,一直都有些憧憬。
高進始終沒有打斷娜仁托娅,他看得出娜仁托娅隻是在回憶小時候和養母的美好時光,他能做的就是安靜傾聽,讓娜仁托娅好好說完這些不能對他人說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