蠱女英站在秦王殿二層樓上,腳下便是秦王嶺,極目遠眺,滿嶺風光盡收眼底,夜色中如一條激流的河,裹挾着曆史的塵埃與時光的遺迹,滾滾向夜色更深處搖蕩而去,她忽地想到千百年前,人類種族的誕生,浩瀚煙海之中那些名垂青史的偉大人物,那年那夜,他們是否也曾站于此地,望着與她今日所望一樣的夜色闌珊、無邊春意,是否也如她此刻這般心胸激蕩,久久難以平息。想到此處,她竟突生豪邁之感,頓漲淩雲之志,口中不覺吟道:“人有濁酒二兩,贈我醉倒巷陌,擁冷入眠,明朝俱與霞升,瑞彩萬條,密織雲霓虹影,金辇玉銮,自九天踏雪覓光而來,傾絕前人後輩,仰視而觀……”
吟罷,她的眸中忽地爆發出兩團精光,目光如炬,燃燒着自己的野心,烹煮着自己的理想,她忽然莫名地感受到無邊自信,于心中如野草一般瘋長,蔓上淩霄……
“啪啪啪……好句好句……妹妹果真好雅興……”苗青一邊鼓掌,一邊自黑暗中緩緩步出。
蠱女英一驚,猛地回頭,才發覺不知何時苗青已經站在了自己的身後,而自己方才神遊天外,沉浸在神識海中,竟渾然未覺。待她鎮定下來,身上薄衫已被冷汗浸濕,夜晚涼風吹過,湧起陣陣寒意,她慌忙解釋道:“姐姐不要誤會,我隻是閑來無事,夜深難以入眠,來此吹吹晚風,見到這醉人晚景,心旌搖動,偶然想起前人所詠之句,隻爲應景,因而信口胡謅罷了……”
“哦?”苗青微笑着點點頭,就在蠱女英以爲可以搪塞過去之時,苗青又突然繼續說道:“可我從妹妹的話中卻聽出了欲上九天攬月之志,以及壯志未酬之無奈……”
蠱女英心中懼悚,臉色卻沒有絲毫變化,她微笑道:“姐姐說笑了……”
苗青裹了裹身上的毳衣,呼出一口熱氣,空中凝成一團白霧,久久不散,她用一種開玩笑的口吻說道:“妹妹是條蛇,而且還是條懂得隐忍的蛇,時機未到之時,便栖身于草窠之間,待到時機成熟,定會一擊即中要害……”
蠱女英聽到苗青的話,心中反倒沒有了震驚,她緩緩地轉過身,正視着苗青,道:“不知姐姐是什麽?”
苗青顯然沒有料到蠱女英會發此一問,先是一愣,而後眉目含笑道:“我是鷹,專吃蛇的鷹……”
蠱女英轉回身,冷風親吻着她的臉頰,已有些麻木,她感覺自己的目光似乎也變得如刀子一般寒冷鋒利。
“專吃蛇的鷹,也會死于蛇口……”這句話順着洞開的窗口一字不落地傳入苗青的耳中。
苗青羞怒,隻輕輕擡了擡手掌,便聽“啪”地一聲脆響,蠱女英的臉頰已經泛起了一片紅色,嘴角淌出鮮血來。
蠱女英伸出一隻手,默默地抹掉嘴角的鮮血,沖着苗青凄涼一笑,道:“姐姐,打得有些輕了……”
苗青緊蹙雙眉,看着蠱女英,注視良久,而後展顔笑道:“哈哈哈哈,你很不錯……”
蠱女英亦回笑道:“你也不錯……”
苗青伸手扶起蠱女英的下巴,說道:“你好像不怕我了?”
蠱女英仰着頭,眼中現出倔強的神色,道:“怕又有什麽用?你若是想殺一個人,會因爲一個人怕就對他手下留情嗎?”
苗青捏了捏蠱女英的臉頰,仔細端詳,而後說道:“自然不會……”略微停頓一下,她又繼續笑着說道:“不過你若是肯向我求情,也許我會答應的……”
蠱女英躲開苗青的手,神色嚴肅地說道:“我此次登上秦王嶺,是要與你做一樁交易,你若是不肯,明早我自會下山,不必在此嘲弄于我……”
苗青的眼中現出好奇的光,語氣中盡是掩飾不住的歡愉,說道:“哦?不知你要與我做什麽交易?說來聽聽,不過若是你說的交易我不感興趣,我定會殺了你……”
蠱女英深吸一口氣,似乎是在調整呼吸,平複心緒,而後她便用一種不緊不慢的語氣說道:“我知道你素來與苗皇天不和……”
“放屁!”蠱女英的話還沒有說完,苗青便怒叱道,一副盛怒難消的模樣。
蠱女英沒有絲毫懼怕,仍舊用那副不溫不火的語氣說道:“這裏隻有我們兩個人,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你不必在我面前裝相……”
苗青聞言,臉上惱怒的表情瞬間消失,又變成一副笑眯眯的模樣。
“你可知若是我将你方才所說之話偷偷地告訴我的弟弟,你會有什麽樣的下場嗎?”苗青将臉貼近蠱女英耳邊,喃喃說道。
蠱女英亦緩緩轉動面頰,輕聲說道:“你可以猜一猜,你的弟弟會不會相信你說的話?”
苗青聞言呆立片刻,收斂笑容,繼續說道:“說說你的交易……”
蠱女英直奔主題,道:“你我可以聯手,推翻苗皇天的統治……”
苗青眯起雙眸,臉上現出詭秘莫測的微笑,幽幽歎道:“我現在突然開始有點兒同情我那個傻弟弟了,自己的卧榻之上竟然睡着這樣一個朝夕相處卻又同床異夢的枕邊人……”
蠱女英沒有說話,隻是默默地盯着苗青。
苗青突然神色轉厲,閃電般探出右手,猛地掐住蠱女英的脖子,怒道:“你竟然妄圖推翻我苗家世代的統治!你究竟是何居心?!”
蠱女英臉色漲紅,神情卻并不顯慌亂,她緩慢地說道:“推翻苗皇天的統治,苗疆依然還是你們苗家的……”
苗青的手略微松了一下,疑惑道:“此言怎講?”
蠱女英趁機說道:“苗疆沒有苗皇天,但是還有你——苗青。”
苗青皺眉道:“我?”
蠱女英大聲道:“你來做這苗疆的皇!又有何不可!”
苗青慢慢松開右手,神色猶豫,她喃喃道:“不可,祖宗之法不可變,況且苗疆的皇從未有過女子……”
蠱女英急迫道:“祖宗之法不過都是一些陳詞濫調,早已不适用于現在,不破不立,破而後立,況且苗疆皇位向來都是能者居之,沒人規定女子不能成爲苗疆的皇,即便有人規定,我們也要打破這個所謂的‘規矩’,開創一代先河,讓後來人瞻仰榮光,依我看,這苗疆的天是時候變一變了……”
苗青的臉上逐漸現出糾結的神色,她雖是女子,可是卻有着不輸男子的雄心壯志,家族更是對她寄予厚望,隻是可惜,她天生生就了一副女兒身,無法繼承苗疆皇位,這是她一生難以言說的痛,因此她才會選擇來此隐居,息了争權奪位之心,本意了此殘生,再不問世事。可今日聽蠱女英一番話,又将她那顆久已沉寂的心喚醒,誰說女子不能成爲苗疆的皇?這也曾是她質問過父皇的話,隻是那時,她尚缺機遇,如今,天時地利人和皆在,是否可以放手一搏?她思索良久……
“姐姐,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啊,莫要再猶豫了……”蠱女英殷切的話語在苗青的耳畔再次響起。
苗青低頭不語,蠱女英見她這副猶豫不決的模樣,不禁長歎一聲,道:“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我隻是想親眼見證苗疆第一位女皇的出現,可惜,天公不作美,哈哈哈哈,也許這就是天意吧……”
蠱女英說罷,轉身便走,留下苗青在原地沉吟深思。
就在蠱女英将要步下樓梯之時,苗青突然出言阻止道:“等等……”
蠱女英沒有立即回身,黑暗之中,一抹淺笑悄然爬上她的嘴角。
蠱女英緩緩地轉過身,沒有急于說話,隻是默默地注視着苗青,似乎是在等她先開口。
苗青輕輕擡起頭,臉上挂着狐狸一般的狡詐笑容,說道:“你這般殷勤地慫恿我推翻苗皇天的統治,助我稱皇,可這對你又有何好處?你爲何要這般不遺餘力地助我?”
蠱女英聽聞此言,仰頭長歎一聲,臉上立刻現出悲傷憤恨的神情,她怅惘地說道:“四十年前,苗疆蠱氏一族曾是苗疆最顯赫的貴族,享極榮華,可是四十年前的一場雨夜,這一切都化爲一堆灰燼,隻因一句話,蠱氏滿門被滅,而這一切的罪魁禍首便是剛剛登基的苗皇天,他屠我蠱氏滿門,以揚名立威,鞏固自己的霸權統治,隻有我和姐姐蠱娥皇趁亂逃出,從此隐姓埋名,流于鄉野之間,但是我們心中的恨卻從未淡去,反而與日俱增……”
苗青點點頭,眸中閃過一絲光亮,道:“原來如此,此事我也略有耳聞……”
蠱女英繼續說道:“我們姐妹二人于是商議,通過出賣自己的美色,博取苗皇天的信任,待時機成熟,再将其一舉殺之。偏偏苗皇天是好色之徒,我們姐妹甫一出現,他便對我姐妹二人的美貌垂涎三尺,因我當時尚年幼,所以他當即要迎娶我姐姐入宮。姐姐是最先嫁與苗皇天的,當時,苗皇天已娶了十房小妾,姐姐每日生活得如履薄冰,既要盡心讨得苗皇天的歡心,又要費心對付那十房小妾的處處刁難,就這樣,姐姐一路使盡心機,耗盡手段,漸漸使苗皇天的心疏遠其他寵妃美婢,她一人獨得恩寵,終于将那十房小妾悉數除去,可她自己卻也因耗費心神過度,年紀輕輕便患了不治之症,未經幾年,便撒手人寰……”
苗青聞言,輕歎一聲,道:“自古紅顔多薄命,色字頭上一把刀啊……”
蠱女英講至傷心處,暗暗抹淚,平複過後,又說道:“姐姐去後,我借爲姐姐守靈送喪之名,得以出入皇宮,故意接近苗皇天,果然不出我所料,苗皇天一見我與姐姐容貌無二,當即撷住我的衣袖,喚姐姐的名字,我與他解釋一番,他不悲反喜,未出三日,便大張旗鼓地娶我進宮,可憐我的姐姐,屍骨尚未寒,可我來不及悲傷,因爲姐姐未完成的事業将由我接續下去。我半推半就,順理成章地成爲了苗皇天的妃子,我自認比姐姐更有手段,說是心狠手辣也不爲過,順我者昌,擋我者死,以是入宮十年,我便被苗皇天立爲皇後,成爲苗疆聖母,可是我仍然找不到任何機會,相反苗皇天靠着僞裝的勤政愛民形象,赢得民心,苗疆百姓尊其爲‘天’,我深知,我的希望更加渺茫了,近幾年,我夜夜夢見姐姐,她仿佛溺在水中,我向她伸手,她卻沒有力氣抓住,我隻能眼睜睜地看着她沉入水底,我知道,我已經不能再等下去了,于是,我便想到了你……”
不知何時,蠱女英已經走到苗青的身邊,她再一次凝視着苗青,眼神堅定不移,如一座山。
苗青似有所悟,說道:“所以,你便想到了我,你想與我聯手,借我之手,殺掉苗皇天,得報滅族之仇……”
蠱女英重重地點點頭。
苗青不禁莞爾一笑,道:“可是你也知道,苗皇天畢竟是我的親弟弟,我又怎會爲了你,親手殺掉我的親弟弟呢?”
蠱女英再次轉頭望着天邊月,月已西沉,她幽幽說道:“我聽說,最是無情帝王家,帝王家的兄弟姐妹,是天生的仇人,更何況,你又可知他是否朝思暮想地想要除掉你……”
苗青笑道:“即便他不仁,我卻不能不義,手足相殘這種事,我還是做不來啊……”
蠱女英沒有說話,隻是轉身留下一句話,“婦人之仁,你會後悔的……”而後便徑直走下樓,再沒回頭。
苗青站在窗邊,背後是寒月,一張臉隐在陰影之中,神情看似怅然若失,可若是仔細視之,就會驚覺那藏在皺紋眼角之間的得逞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