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仿佛都是安排好的一般,當花影一劍刺去,長劍不偏不倚地正中鏡湖老人的胸膛,鏡湖老人依舊微笑着,不躲不閃,神情依舊是那麽的從容不迫,就像某位得道高僧在坐化圓寂前的空明灑脫。
當相似的情景再次重現,除了給人以心靈上的巨大震撼之外,剩下的便是無以名狀的恐懼。
人群中已經有人先繃不住,他們發出尖叫,叫聲絕望刺耳。
所有人的臉上不約而同地露出各種各樣的神情,唯獨有一人例外,那便是盲眼男子,他默默地站在原地,仿佛一個鬼魂一般。
鏡湖老人倒在地上,目光依舊緊緊地盯着蠱女英,問道:“你看破了嗎?”
然後,周圍環境再次崩塌,一切又如初時一樣。
當鏡湖老人第三次出現在衆人的面前時,所有人都已經有些不知所措了。
花影渾身顫抖,不知是怒還是懼,末了,她咬牙切齒道:“你非要與我作對嗎?”
這一次,鏡湖老人終于将目光看向她,問道:“你可以放下嗎?”
“不可能!”花影斬釘截鐵地回答道。
鏡湖老人輕歎一聲,道:“既如此,便不能怪我與你作對了……”
“好好好……”
花影退後三步,連說三聲“好”字。
“我能殺你兩次,便能殺你三次,三十次,三百次!我就不信,你每次都可以複活!”花影一雙美目幾欲噴火。
鏡湖老人看着花影,神情似有些悲憫,道:“你我宿怨多年,我究竟能不能複活,你最清楚不過,事到如今,你又何必執迷不悟呢?”
“住口!看劍!”
花影喝罷,提劍便要上前,突然,一雙手閃電般地探上她的肩頭,使她動彈不得。
花影暴怒,正欲回劍刺向身後,猛然發覺是盲眼男子,長劍在半空中一旋,堪堪避開。
“你做什麽?”花影餘怒未消,嗔目怪道。
盲眼男子微笑着,輕輕撫摸花影的頭頂,柔聲道:“娘子,你莫要動氣,讓我來吧……”
花影注視着盲眼男子,眼光轉柔,繼而轉爲擔憂,道:“你的身體……”
盲眼男子握住花影的手,打斷她的話,說道:“無妨,這幾日在房中靜養,我已好了很多,不必爲我擔心……”
“可……”
花影還想再說些什麽,盲眼男子卻已經悄悄拿過花影手中的長劍,隻身向前走去。
花影伸出一隻手,似乎是想要拉住盲眼男子,但是那隻手在空中懸停半刻,終是又緩緩地垂了下去。
盲眼男子慢慢地走到鏡湖老人的面前,雙方都沒有說話。
鏡湖老人在看着盲眼男子,盲眼男子似乎也在看着他。
“你一副病恹恹的樣子,爲何還能活這麽久?我每次見你之後,都以爲你肯定會死了,都以爲我下一次肯定不會再看見你了……”鏡湖老人先打破沉默,一番話下來,盡顯揶揄意味。
盲眼男子面對鏡湖老人的嘲弄,沒有半分怒氣,仍舊是那副和藹的面容,輕聲笑道:“我也不知爲何,我每一天都以爲我肯定不會再見到第二天的太陽,可每天清晨醒來,我依然能夠聽見鳥雀的歡鳴,感受到晨風劃過肌膚時的清爽,也許老天對于我這樣的人,也是會心生垂憐的吧……”
鏡湖老人冷笑道:“你本就每天都見不到太陽,老天不讓你死,也并非垂憐你,而是想讓你親眼看見她死,然後讓你爲她收屍……”
盲眼男子不用問也知道鏡湖老人說的是誰,對于這樣的話,他似乎早已聽慣了,根本不以爲意。
鏡湖老人厲聲道:“收手吧!這些年來你助纣爲虐,可知自己已經犯下了多大的罪過!”
盲眼男子微笑道:“我本就是該死之人,生下來那天父母見到我的樣子便厭惡地将我扔在路邊,一條野狗将我叼走,用自己的奶水養活了我,所以從我很小的時候我就在想,我生活在這個世界上的意義是什麽?我想了很多年也沒有想清楚,直到後來我遇到了夫人……”
盲眼男子将自己的頭輕輕地側向花影,笑容溫柔幸福。
“夫人對我說,每一個人降生到這個世界上,都是懷揣着上天的旨意的,之所以有人會渾渾噩噩地度過一生,隻是因爲他們沒有找到這道旨意……”
盲眼男子仰首向天,嘴角勾起,發出滿足的笑,“那一刻,我頓悟了,我終于知道我一生的旨意是什麽了,那便是爲了我的夫人而活……”
鏡湖老人滿臉鄙夷地說道:“沒有任何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上是爲了别人而活,不要爲自己的作惡多端找一個看似冠冕堂皇的借口,善就是善,惡就是惡,即便惡人經曆過無數的苦難,受到命運無情的捉弄,但是這些都不能成爲他作惡的理由,人世本就是無常,禍患如影随形,你縱容自己的欲望,到最後,欲望也一定會反噬你……”
盲眼男子諷笑道:“無謂的說教,你我也并非第一次交手,可貌似無論哪一次的結果都是一樣的,這一次,你還是準備铩羽而歸嗎?”
鏡湖老人臉色平靜道:“我與你們敵對,并非是我想争得什麽,隻是不忍見你們行此傷天害理之事,況且這一次,你又怎知我定會敗呢?”
盲眼男子笑得更恣肆,道:“看來你這次是有備而來,好好好,快快展示你的手段吧……”
鏡湖老人笑道:“你還沒有發現嗎?”
盲眼男子道:“發現什麽?”
鏡湖老人道:“你殺不死我……”
盲眼男子皺眉道:“這的确是一件棘手的事情……”
“一切本是虛幻,正如世人,常生虛妄之心,更有甚者,執著于幻夢之中久久不願醒來,殊不知,人生本就是一場大夢,事如春夢了無痕,你若不願醒,那便隻能永遠沉睡下去……”話音剛落,鏡湖老人的身體突然開始融化,就像受熱的蠟一般,到最後,消失于無形。
“在我的夢中,我可以是世間萬物,你們又怎能勝我?”鏡湖老人的聲音響起,仿佛在人的耳邊,可又根本不見其人。
一棵樹搖搖晃晃地走到盲眼男子的面前,道:“你看這可是我?”
盲眼男子一劍将樹砍爲兩截。
轉瞬之間,一座巍峨大山又突然從天而降,高萬仞,道:“你看這可是我?”聲若洪鍾,說話之間,土礫碎石簌簌而落。
盲眼男子初時一動不動,而後突然笑道:“無論你變化萬千,于我而言,都沒有絲毫意義,因爲我本就看不見,不過正因如此,我才能夠看清你的幻術……”
“哦?不知你将用何法識破我的術?”這一次,是一個小土塊兒蹦蹦跳跳地跑到盲眼男子腳下,聲音也變得極尖細。
盲眼男子微笑着,費力地睜開雙眼,雙眼一片慘白,突然,兩道白光從中射出,白光所及之處,周圍景物便呈現出另一幅畫面。
焦黑的土地,遍地的屍骸,成群結隊的烏鴉伏在屍體上啄食,天色昏黑,墨雲翻滾,不遠處一行人戴着鐐铐踽踽緩行,目光呆滞,神情冷漠。
盲眼男子忙閉上雙眼,冷汗自額頭緩緩淌下,花影見狀,小步跑上前來,扶住盲眼男子,滿眼擔憂地注視着他。
盲眼男子微微将頭側向花影,神情複雜,欲言又止。
花影微眯雙眸,注視着盲眼男子,一字一頓地問道:“你,看到什麽了?”
盲眼男子将頭轉回,神情猶豫,似有悲哀之色,然後,他仰首朝天,深吸一口氣,擺出一個笑臉,看向花影,搖搖頭,道:“沒有……”
花影展露笑顔,原本扶着盲眼男子的手臂摟得更緊了。
不知何時,鏡湖老人已經現出本相,他用一種注視衆生的悲憫目光看着盲眼男子,道:“既已看清,又何必執迷不悟?”
盲眼男子輕輕地掙脫花影的攙扶,走到鏡湖老人的面前,厲聲說道:“那不過是你制造的幻象,你妄想動搖我!”
鏡湖老人說道:“究竟是不是幻象,你那一雙心眼看得清清楚楚,你那一顆慧心心知肚明,你不過是在欺騙自己……”
盲眼男子無言以對,可他倔強的頭顱仍舊不肯低下。
“這些年來,你在不知不覺之間幫助花影殘害了無數的生靈,就在她所制造的幻象之中,你本擁有打破幻象的能力,可是你卻選擇視而不見,你本擁有一顆靈明本心,可是你卻自願選擇使它蒙塵,上天讓你來到世間,本是讓你拯救世人,可是你卻執拗地陷于污泥之中,你并非上天遺棄的子民,相反,你是上天最眷顧的孩子,上天讓你來到人間代使父權,結果你卻将這一身天賦獻給了魔鬼。實話告訴你,這裏根本就不是我的夢境,更非我制造的幻象,這裏其實是花影制造的幻象,在她所制造的幻象之中,她與你恩愛非常,對幻象之中的人和藹溫和,但是實際的情況卻是踐踏、奴役、殺戮,想必這一點你方才也已經看到了,所以,如果你想打敗我,方法隻有一個,那就是首先打敗你身邊的那個人,否則,在這個幻象之中,我即是天地,即是萬物生靈,即是永恒不滅的……”鏡湖老人語氣平淡地說道。
盲眼男子回頭望向花影,神情無助仿徨。
花影急忙走上前來,急切地說道:“夫君,不要聽他妖言惑衆……”
鏡湖老人譏笑道:“夫君,多麽甜蜜的稱呼,可是你有沒有想過,爲何她會對你百依百順,溫存軟語,因爲你是她的克星,你的心之眼正是她幻象的克星,所以她将你也拉入她的幻象之中,在幻象中與你共享人間富貴,與你相濡以沫,舉案齊眉,恩愛非常,這樣你便永不會懷疑她,沒有了克星,她便可肆無忌憚地害人,你到過幻象以外的真實世界嗎?不妨告訴你,你身邊的這個人,簡直就是一個惡魔,她以在幻象中戲弄他人爲樂,以奴役殘殺他人爲樂,如果你到過幻象以外的真實世界,你就會懂的……”
盲眼男子不禁踉跄着後退兩步,他一邊緩緩地搖頭,一邊喃喃地說着“不可能”。
突然,他靈光乍現一般地走上前來,沖着鏡湖老人大聲喝道:“住口!休要哄騙我!你可知你方才的話中有一處最大的破綻嗎?”
鏡湖老人沒有說話,隻是搖搖頭。
盲眼男子得意非凡地說道:“你方才說這是在我夫人的幻象之中,可是若果真如此,你又怎可随意變幻,我的夫人又怎會殺不死你?”
鏡湖老人悲憫地看着盲眼男子,歎道:“她若是殺得死我,那不就等于證明了這裏确實是她所制造的幻象了嗎?至于我爲何可随意變幻,那是因爲我知道這裏是幻象,幻象等同于夢境,做夢的人根本就不知道自己在做夢,那是因爲他已經深陷其中,認爲夢境就是現實,若是他能夠知曉自己身處夢境,那麽他也可上天入地,無所不能,不信的話,你可以試着想象自己是一隻鳥,看一看自己能不能飛起來……”
盲眼男子再次動搖了,他看着身邊的花影,不知所措。
花影見狀,連忙攔在盲眼男子身前,大聲呵斥道:“好一個善于蠱惑人心的妖孽,看我不滅了你……”
說罷,花影提劍便刺。
“哎哎哎,看,我飛起來了,哈哈哈哈,真好玩……”
突然,一道清脆稚嫩的女聲傳來。
花影猛地停住身形,驚駭地回身望去。
隻見小麻竟然背生雙翅,如鳥兒一般在空中翺翔。
花影登時臉色煞白。
在場衆人無不驚駭異常。
至此爲止,鏡湖老人所有的話語随着小麻像鳥兒一樣翺翔天際都得到了印證,而與之相對的,便是花影的謊言全部告破。
盲眼男子早已癱坐在地上,難以置信地望着花影,望着在空中飛翔的小麻。因爲在他的眼中看到的完全是另外一副景象……